我坐在柔軟的床鋪上,四周寂靜無人。明亮的日光從窗子里灑下來,在我面前的地板上,一動不動。
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
他不如把我按在地上揍,如何打我、罵我,我都不會還手,可他沒有,他說“你教我以后如何相信你”。如此欺騙了他,甚至逼得他不得不在責(zé)任與我之間選擇,讓他失去軍人本分的我,以后如何讓他相信我?
我從沒想過要傷害老師到這種地步,我怎么忍心呢?可我還是做了,在自己身上制造傷痕來瞞過他,用令人臉紅心跳的話題轉(zhuǎn)移他的視線,他是……從十五歲開始一直陪伴我的老師,我一直認為我是天底下最敬愛他的人,可到如今這一認知成了笑話。
我似乎、從沒有相信過他。
野性難馴的格莉達,從沒有聽從赫伯特的教誨,既沒有學(xué)到他的寬容忍耐,放棄報復(fù)自己曾經(jīng)的主人,也沒有學(xué)到他那赤誠的對王國的一腔忠心,離經(jīng)叛道。
我并不是一個值得他驕傲的學(xué)生。
這個事實讓我快窒息了,長久以來的認知被突然打破,我感到無邊的空曠與惶恐。我不是他的學(xué)生了,這個身份曾經(jīng)讓我免于瘋狂,那此時失去這個身份的我還能是誰?
……說到底,我不還是愛德華的狗嗎?我被他飼養(yǎng),被他馴服,他給我的一切像令人生厭的傷疤一般緊緊依附著、扭曲著,無法掙脫,無法撕裂。我和他如出一轍,那些對他的唾棄此刻再回到我身上來了,生性多疑,連自己身邊的人都不相信,這是愛德華,也是我。
我曾經(jīng)拼命地想要去洗凈他給我留下的痕跡,在我的大腦里、靈魂里,那些他教會我的骯臟的一切。但現(xiàn)在看來,那些知識已經(jīng)完全融入血液中了。
出乎意料地,我反而松了口氣。
也許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愛德華這個陰魂不散的幽靈糾纏的感覺,他時時刻刻都在我身邊,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操縱我——用那些詭譎的、施加在我身上的教育,我的項圈。
我應(yīng)該嘆息,應(yīng)該驚慌失措,應(yīng)該陷入焦慮無法自拔……但是不行,現(xiàn)在撒貝多爾還在等我的消息,而契約書的材料龐雜,我如果不快點行動起來,將我想要的東西盡快制造出來的話……才會釀成最嚴(yán)重的后果。
我不能……低沉下去。還有更多人等著我,幫他們避免死亡的苦難,拯救他們成為驅(qū)使著我站起來的唯一動力,哪怕不是為了避免生靈涂炭,為了我的家人,為了格萊斯,我也要站起來。
痛苦留到事情結(jié)束之后再說吧。起碼我現(xiàn)在要做的事,是對愛德華所告知我的一切的反抗。
我離開首都了兩個星期,去委托各地的手下進行交易、狩獵和采集。雇傭兵們向來很樂意做這門生意,之前在討伐魔王的過程中,我也結(jié)識了不少可以利用的朋友。
材料陸續(xù)地交到我手上,看著清單上日益減少的項目,我舒了口氣。從上次和老師發(fā)生爭吵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聽說他向國王建議預(yù)防魔族反撲得到了批準(zhǔn),調(diào)兵和擴招也在進行中。
從旅途回來不過一天,在書房里,我拿出那在縫隙中找到的最后一塊水晶,深深看了它一眼。到時候一切都會結(jié)束,對嗎?它將是我最后一塊籌碼了。
有人叩門。我將水晶收起來,讓人進來。是奧德修斯,他神色略有嚴(yán)肅,遞來一張邀請函。
“主人,王子殿下向您發(fā)來了一封請柬!
“嗯?”
我拿過來,接過他遞來的裁紙刀打開了信封。華麗的皇家請柬上金箔閃爍,請我明晚去參加烏利爾的生辰典禮。
……姑且去露一下面吧。
我對懷疑了烏利爾那么長時間感到愧疚,剛要吩咐奧德修斯準(zhǔn)備生日禮物,卻看到他緊鎖眉頭的表情。
“怎么了?”
“您旅途勞頓,我本應(yīng)該遲些再說,但……最近王都似乎出現(xiàn)了一些對您不利的傳聞!
“……匯報即可!
我壓下倦意,喝了口濃茶提神。奧德修斯將一些小報的剪紙拿上來,上面是一些危言聳聽的文章,懷疑我與魔族私通。
“本來這些,我都去處理了,但最近一些影響力比較大的報紙也開始傳播這類消息,黑市那邊也在口耳相傳。查證過后,似乎是從勃墾第伯爵周邊傳出的消息,因此不排除國王陛下也聽聞傳言的可能,這次宴會您也許會遭到一些質(zhì)疑,請問您要如何處理?”
“……勃墾第。北方的氏族,為什么要摻和到我這邊來。他的兒子不是還在赫伯特手下任職嗎?”
“根據(jù)埃阿斯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勃墾第小男爵似乎一直對軍隊生活有所不滿,想轉(zhuǎn)回后方做文職工作,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被當(dāng)槍使了吧,這家伙!
奧德修斯默認了我的話。
“無聊,是因為最近我封爵讓他們不好受了吧。兩位大公里誰出的手?”
“亞當(dāng)麥肯大公!
“算了,是誰無所謂,反正他們一致對外。我和烏利爾走得近礙著他們眼了,估計也想給我這個新貴族一點顏色看!
“您明晚還是要去赴宴嗎?”
奧德修斯看起來有些擔(dān)憂,但他依然冷靜地應(yīng)下我的要求。
“嗯,著手準(zhǔn)備吧。這場問責(zé)遲早要來的,不讓他們見見我的手段可不行……準(zhǔn)備我的晚禮服,我要作為騎士出場!
“是!
“……做的不錯,奧德修斯!
我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的神侍笑了笑,稱贊他對傳言的敏銳,提前幫我把來源都查清楚,也省得我自己去跑消息。我點了點自己的嘴唇,看他不自禁地咽了口水,喉結(jié)生澀地滾動。
“需要補充魔力嗎?”
“……”
他帶著微微的羞赧,沉默地走了過來,繞過辦公桌時脫下了潔白的手套,擱置在了桌面上,像撂下了一堆不融化的雪。
“您真是……不知羞恥!
黑發(fā)的年輕人輕輕地辱罵道,隨后俯下身子,甚至于急切地來親吻我。柔軟的嘴唇相接觸的一瞬間,他頓了頓,像在忍耐著什么,隨即發(fā)出滿意的喟嘆。
剝離了克制外皮的他深色紫眸閃爍,低斂著眼睫專注于親吻。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人類的氣流相互交錯,勾連起熱度又趨于潰散。奧德修斯猛地抬起頭來去掉眼鏡,隨手扔在桌面上,又俯下身來索要親吻。
“唔……可惡……還要!
魔力的補充帶來類似飽腹感般的幸福,交迭的溫度又激起他人類軀殼中蘊藏的對親昵的追求。被填充的快樂快要讓他化了,微微攬著腰就會軟糯下來,原本冷靜自持的眼眸也露出熹微露珠般的情動,顫抖著別開腦袋,像只被抱起的狗崽窩在我的肩膀上喘息。
“這兩周我不在家,有好好忍著嗎?”
“……嗯!
他輕輕哼了一聲。似乎是不滿足于這樣柔和的接觸,又把頭往我懷里藏了藏。也只有在我懷里,這個平時禁欲克制的男人會露出這樣惹人憐愛的表情了。
“今天下午……您還有什么安排嗎?”
我撫摸著他細涼的黑發(fā),聽見他小聲的懇求,輕輕吻了他的耳朵。
“我也許應(yīng)該去忙收集材料的事……但為我忠心的奴仆騰出一點時間也未嘗不可。”
“——”
他呼吸停滯了一瞬間,變得粗重起來。他徹底丟下了禮儀的那一面,直起身扯開了自己的領(lǐng)帶。
“那,請您允許我好好侍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