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易之出個電梯,被門夾了好幾次,因為速度太慢。好不容易才蹭出來,又在門口原地停留喘了好久的氣,終于繼續(xù)往前走。
屠有儀確實將他的腿打斷了,不過只打斷了一條。
從小到大,他挨過屠有儀太多次打。他在她出手前,或求饒或賣乖,總會說上一通好話。這個辦法每每奏效,最后落到他身上的巴掌跟撓癢癢差不多,還伴隨著好聽聲音的罵。姬易之十分享受。
這次出屠有儀出手前,他們同樣對視了許久。姬易之知道她是認真的,但偏偏這一次,他什么都沒有說,更沒有求饒。
只是看著她。
本來屠有儀制服他就很容易,這次因為沒有任何抵抗,就更容易了。她忍住心酸,快刀斬亂麻地先廢了姬易之的一條腿。
安靜的室內(nèi),斷裂的悶響很清晰,她手里那截骨頭的的確確是變形了。
放在往常,屠有儀手還沒碰到姬易之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開始哇啦哇啦叫了。但現(xiàn)在他一聲都沒有吭,仍舊是這樣,望著她。
他的額角有冷汗滑落。
屠有儀別開視線。骨頭斷裂的那一聲黏糊而沉悶,好像蒙在了她的耳朵上,遲遲不肯消散。
耳朵受了壓迫,不知道為什么連帶著眼睛也酸酸的。屠有儀做不到繼續(xù)動手,所以姬易之的第二條腿保住了。
他被打暈了過去,現(xiàn)在才醒。拖著這只有一條腿能動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出門,往他能感受到的、靈氣波動最強烈的地方去。
穿過這條走廊就是了。
因為一條腿斷得很徹底,完全沒有辦法借力,他只能撐著墻慢慢地挪。又因為屠有儀擰斷的只是他的小腿部分,所以膝蓋到大腿那段還能用,他于是又嘗試著能不能趴下來爬著走。
這個姿勢雖然有些狼狽,但比剛才的速度快多了。他在地上慢慢爬著,忽然看見前面的窗戶底下有一灘血跡。
他盯著那里看了一會,接著往前。
自此開始,走廊上那條星星點點的血軌便從未間斷。
姬易之撐在地上的手突然按到了一個圓鈍的小東西。
他反過掌心。那里粘著一枚銅錢,反面對著他。
說明最開始時,它是正面朝上的。
姬易之的情緒并沒有因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輕松多少,他咬著牙,忍痛加快了速度往前爬。
“你現(xiàn)在來做什么。這里已經(jīng)結束了!
大羿叫他。
姬易之本來在門廳的入口處久久地發(fā)呆,沒有踏入。忽然聽到這一句,下意識就轉了頭,目光卻是沒有焦距的。
“人都死光了,鬼我也剛剛殺完了。沒你的事了!
大羿見他還不動,才注意到姬易之腿斷了。
“要回去歇著嗎,我扶你。”
他原本在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黑醬前半蹲著,此時站起來朝他走近。
“又或者你是要找人呢?”大羿看他的模樣,又說。
“你要找哪個?呂弄溪還是屠有儀?”
大羿面朝著那些尸體,在回想著什么,隨即舉起手給他指了個方向。
“呂弄溪在那邊,最中間。我看過他的傷口,是自殺的!
他沒做多久停頓,接著另指了一個方向。這回在一個偏僻的角落。
“屠有儀在那邊。她現(xiàn)在……有些難認,但你應該還認得出來。”
“走吧,我?guī)闳タ!?br />
大羿攙住姬易之的胳膊。兩人接觸的地方傳來一股力,姬易之覺得自己斷裂的那條腿中,忽然有另一樣東西代替骨頭連接上了。這使得他能夠用一點力,走起來比方才穩(wěn)當了些。
深紅色的血鋪滿整個地面,每一副整具的尸體邊都零碎地散落著一些肉塊,黑色的黏狀物膠著其間。大羿提醒他,那些黑色的是鬼的殘肢,不能碰,會燙到起泡。所以姬易之一路踩著的都是人血和人肉。
兩個人的表情都出奇的平淡。
姬易之先到了呂弄溪身邊。
這個剛剛滿19歲的孩子,此時像一個真正的嬰孩一樣蜷縮在一起。他的側臉柔和而平靜,躺在血泊中,像躺在什么柔軟的襁褓里一樣。
“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死了……應該說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活著了。只有幾只鬼還在——封雨就在。”
“他讓我殺了他,我便把他們殺了。我沒有救人,也沒有幫鬼!
大羿沒轉頭,卻是在對著身邊人說:“我想你應該明白我!
姬易之一直低著頭看地面,沒有說話。
他們停留了一會兒,接著往前走。
“小心,這里鬼的尸體特別多!贝篝嘀傅氖堑厣夏切┖诤鹾醯臇|西。
的確很多,堆積如山了。它們連綿在一起,圍成一圈包圍著那個角落。
姬易之終于看見了屠友誼——的上半身,她的雙腿都消失了,右手也是。那把劍插在她的左手,把她釘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被吃掉了,還是被咬斷了扔在哪。地方太大,斷肢太多,有些難找。你存心要找的話,可能得明天叫多一些人來幫你!
大羿松開攙扶著他的手,姬易之立刻軟癱在地上。
“白素貞帶著桃生先回房去了,我也要回冥界了。這人間,不再過個萬把年,我是不會想再回來了!
他對著地上那個不知是在哭還是笑的少年,頗有些同病相憐道。
“你呢,你怎么打算!
“留下來重振軒轅?我覺得,你會比他們做的好!贝篝鄴吡艘谎圻吷咸芍哪菐拙咧心昴腥说氖w。
姬易之搖頭。
“那你無處可去了。”
“……有的!
姬易之輕聲說了什么話,大羿聽清后,先是一愣,隨即笑起來。
“倒也算是個去處!
·
小九看到姬易之一瘸一拐地出現(xiàn)的時候,十分驚喜。
她把手中吃到一半的果盆推出去,問他:“怎么出來了?”
姬易之臉色慘白,勾了勾嘴角:“里面沒有人了。”
“哦,”小九點了點頭,“怪不得他們兩個沒有跟你一起呢!
“既然只剩下你了,你又為何過來。待在在這里會死哦!
小九又給他遞了一杯飲料,姬易之接過來卻沒有喝,盯著里面的氣泡,面容慘淡地揚唇:“您果然什么都知道!
“當然了,我是神。”
“況且,你們?nèi)瞬氐膶嵲诓粔蚝谩!?br />
她從旁邊桌子上又為自己拿了杯飲料。
姬易之垂眸片刻,淡淡一笑:“那這里這些人呢,您也一個都不打算救嗎——和大羿一樣!
“大羿沒有救你們啊……”
小玖作深思熟慮狀:“那我不跟他一樣,我救一下好了。一會我開個門放他們出去。你要想出去的話,也可以一起!
如此應答,姬易之一時之間又無話。
相比酒店里,酒店外實在是太寧靜祥和。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對,因為沒人認出來這天地大陣;而唯一能認出來的兩位,卻是如此波瀾不驚的,該吃吃該喝喝。就算有人發(fā)現(xiàn)這里有個陣法出不去,但看到小玖一切如常的模樣,總會安心下來。
既沒有騷亂,便沒有恐慌。
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那些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賓客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是一個飄浮來此的亡魂。
他這時候才注意到了姜壹,又是一愣。
“老師……您的頭發(fā)……”
“他的頭發(fā)——”小九隨著他問的話,也扭頭看向姜壹,嬉皮笑臉道:“好看吧!
“我給他剪的,F(xiàn)在好像不時髦那樣的長頭發(fā)了,你看這里的人全都是短頭發(fā)。我現(xiàn)在覺得短頭發(fā)也挺好看的!
姬易之下意識問:“那些剪下來的頭發(fā)呢?”
其實他在問:那些剪下來的黃土呢。
“我丟水里了!
小玖側身從姜壹的手里叼走一塊水果,嚼嚼嚼,吞下去接著解釋:
“我知道,在人間,那么一大把頭發(fā)隨便亂不好是不是。但是應侍生好多都回酒店了,我一下也沒找到垃圾桶,就只能這么干了。”
她驕傲地揉了揉姜壹的腦袋,短短的頭發(fā)沒幾下就被擦了個爆炸。姜壹也完全不惱,像乖順的卷毛小狗。
姬易之看著他們,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到小玖似乎又看見了湖邊的某樣新奇玩意兒,朝那邊起身走去的時候,他才忽然出聲道:
“我不走了,我留在這里!
“不想要下輩子了。”
他站起來一點兒也不利索,東倒西歪的,但居然先小玖一步到了湖邊,不管不顧地往下倒,濺起好大一朵水花。
“終于能這么做了,”他的話語里滿是輕松,“我現(xiàn)在就等著化為一灘泥,然后被水沖走!
小玖走近,在他身邊蹲下來,低頭問他:
“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姬易之嘴咧得太開,嗆了口水,道:“姬易之。”
小玖點點頭,又問:“那他們呢,小屠和小呂,叫什么名字來著。”
姬易之稍頓,一一說了。
“好的好的!彼c頭說自己記住了。
“今天是……十月二十日,”小玖想到什么,有些驚奇地和姬易之分享這個發(fā)現(xiàn),“你知道嗎,除了你們,我還認識好多小姬、小呂、小屠的。有叁個小姬、五個小呂和一個小屠,也是在十月二十日死掉的。你們很有緣分。”
姬易之眼睛一酸,淚水沉入湖泊。
他顫抖著聲音說:“是嗎……”
小玖歡快地說是啊,隨即又像一陣風一樣跑走了。
“他們在開香檳!我去看看——”
姬易之聽到耳邊另一道走近的腳步聲,是姜壹。這次,他沒有跟隨小玖離開。
“老師……”
姬易之用躺在地上的視角,看著這位他一生中親近相處最久、但最不了解的人。
“我真敬佩您,愿意活一萬年!
這與姜壹僅有的一絲絲共情,他是方才才有的。
他僅有百年的生命,如今僅碰上這些事兒,就嫌這命太長太苦。那對于生命無窮無盡的姜壹而言,比死去更難以做到的事,是活著。
我愛你。比起會為你去死,更難得的是,我愿意為你活下來。
姬易之意識到,他連自己也不愛。
“老師,您活了一萬年了!
他像上課問問題一樣看向姜壹:
“愛真這般偉大嗎!
到了這個時候,姜壹終于蹲下來。他對姬易之說話,用的是姬易之在此之前從未聽過的朋友間的談心語氣。
“不!
“只是人太弱,沒了愛便活不了了。”
姬易之嗯了一聲,平靜地合上眼。
又兩行淚沒入了箐海,這是他和天地融為一體的第一部分。
“我給你們都拿了香檳——小一你快接過去,要灑了……”
“姬易之,你要不要坐起來喝……在哭嗎……”
小玖把本來要遞給姬易之的香檳放在一邊,跪坐下去,把他的上半身放到自己的膝蓋上,拍著他的腦袋:
“別哭了別哭了……”
她用哄睡的語氣哄著,像在說睡吧睡吧一樣念著:
“去死吧,就快要死了……沒事的,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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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