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近海溼潮,冷起來不像內(nèi)陸之地只像一張霜皮子貼在肉外,而是滲入骨髓里的刺寒,已不是窩就火旁取暖就能在野地露宿一夜的氣候。三十三得進到車里睡,車舖空間有限,容不下四人臥躺,以前這種時候就要一番推攘,這次卻不容爭辯,小蒼蠅一開頭就對小石頭說道:
「小鬼頭,你睡鳳先生那車!
小石頭不滿道:「為什么是我,怎么你自己不過去!」
小蒼蠅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是要去啊,所以你陪我一起去,兩個人作伴才好嘛!
小石頭倒是愣了:「去一個也就行了不是嗎?」
「真是一顆笨石頭……算了你還小,不懂也不奇怪!剐∩n蠅彎身在他耳邊細聲道:「我猜三十三憋了這么多天,應該有話要對小姐說才是,留個地方讓他們單獨說話吧!
小石頭恍然大悟地長長哦了一聲,又覺奇怪:「你不是老說男女之防,孤男寡女夜里同車睡臥那個什么什么的,怎會愿意去鳳先生那兒?」
「所以我才要拉你一起去呀,你是我的靠山呢懂也不懂?這樣我才會安心一點,否則只有我跟鳳先生還是挺不自在的。」
小石頭瞪大水靈可愛的一雙眼,幡然道:「你是說,你要我保護你嗎?」
「呃,算是吧,不過……」她看著只及她胸口高的小小身軀,心想要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一個小孩子能保護得了她才有鬼,嘆息地拍了拍他的肩:「不過是感受上的,你在的話,我心里至少安慰了點。」
小石頭懂她的意思,鼓起雙頰很不服氣:「哼,你這隻臭蒼蠅,別小看我!」
「你快點長大我就不會小看你了。好啦好啦,就這么說定了!剐∩n蠅隨便打發(fā)他:「不過我看鳳先生是個可以信任的正人君子,我們應該不用太過擔心,而且只要一晚就好,不是說明天就會進入城鎮(zhèn)了嗎?你今晚只要注意些,別睡得太囂張,將人家原本的位置都佔走了就好!
「這話你才該對自己說呢!」
當夜,小石頭睡在兩人之間,他雙手抱在胸前面對著鳳棲木,眼睛警戒地瞪著他,小嘴緊抿,一臉肅殺。鳳棲木莞爾一笑,側(cè)身背過他倆,不予計較。不知過了多久,忽感背后有異物抵在他腰上,轉(zhuǎn)身去看,小石頭已然睡得歪七扭八,一隻腳丫子就頂在他身后。鳳棲木搖了搖頭,索性往旁挪動身子,將更大的空間留給他們兩個。
另一車,公孫嬋和三十三擁著各自的被臥,面對面眠躺。公孫嬋是噙著笑的,三十三枕在手臂上看著她,心中百轉(zhuǎn)千回,良久才低聲開口:「曉蝶,你醒著嗎?」
「嗯,怎了?」她睜開眼,漆黑之中看不見融在黑暗中的三十三,只能見到他的眼睛閃動著微光,一睜一眨,一明一滅。
「你這幾日……好像很開心!
她笑了:「我不是一直這樣的嗎?」
「你是,但你這幾天的笑容里好像有更多東西,很多是我不曾見過的!顾p輕道。
公孫嬋想了想,道:「或許是因為,我感受得到更多了!
「比如什么,可以說給我聽嗎?」
「嗯……比如,我不知道南方這么溼冷熬人,以前沒出過凝月城,以為不管哪里的春夏秋冬都是一個樣兒的,可其實原來不是。凝月城的秋天是祝月之秋,馮林鎮(zhèn)的秋天是紅楓遍地,如果我沒出這一趟門,我會以為每個地方都和凝月城一樣中秋有個祝月之慶;我也不會遇見蛇琴,不會知道他和詠兒的故事,不會知道他們的悲喜;我會像隻井底之蛙,以為凝月城就是全部。」
三十三低聲道:「在凝月城平靜度日不好嗎?有了想要相守的人,有了想要擁有的一切,就留在一個地方平安歡喜地守護著這些直到年老死去,你覺得這樣無趣嗎?」
她搖頭道:「可若我在凝月城找不到想要的呢?若我想去外頭看看呢?」
三十三默然,公孫嬋續(xù)道:「想要體悟更多人間道理,必須多方行走、多方眺看、多方體會,如此便可以知道世間有諸多自己想也未曾想過的人事物,可以知道自己有多井底窺天、渺小如蟻。也許外頭世界踅一回,嘗過千般滋味,方知自己是如何的一個人,方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說不定其實自己喜歡的東西已經(jīng)捏在手里,追求的道理已然潛藏于心,卻因身處死水之中而不曾深思,不知原來只差一個回眸!
她竟有這一番想法,并且說得頭頭是道,三十三不禁十分訝異。卻聽她接著道:「這些都是鳳先生說的,他還說了許多我從來未曾想過的事,著實令我領會甚多。我覺得鳳先生說得很對,三十三,我想著以后──」
「曉蝶,」他倏地打斷她,語氣冷漠:「別一直鳳先生鳳先生的,我不愛聽。」
他從未以這樣的口氣對她說話,公孫嬋被他這樣一堵,頓時噎住,弱弱地哦了一聲,忽然不知該說什么,怕說了又惹他不快,便沉默下來。三十三知道自己嚇到她了,感到十分后悔,方才心中竄升的怒氣瞬間消停不少,可一思及心事便又平靜不下來,頓了頓才決定開口:「蛇琴燒毀那一夜,你說你去解手,其實是和鳳棲木碰了面,是嗎?」
公孫嬋心一突,三十三又道:「你們聊了些什么,能同我說嗎?」
她想起鳳棲木交代不可對他人言說,特別是三十三,便吞吞吐吐想掩飾:「我、我對蛇琴的結(jié)果很是難過,鳳先生安慰了幾句,說了些魂魄靈氣的事……沒、沒什么的。」
三十三默然片刻,澀然道:「我曾交代你別與他走得太近,盼你對我坦然不欺,可你……」黑暗中可見他閉起兩汪水潭似的眼,未往下說。
公孫嬋心中愧疚,無可言對,咬了咬唇只吐得出一句:「對不起……」
三十三靜了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已然入睡,才又聽他說道:「你對鳳棲木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你記不記得他剛來到府上那日,我夜里去找你,你曾說過你對他有股奇特之感?那之后,我感覺你……似乎有些在意他,挽月找了他同去,這幾日你們更是……」他停頓,深吸一口氣:「你心中是不是……喜歡他?」
「喜歡……?」公孫嬋眨了眨眼,感到;螅骸肝摇也恢馈!
「那你對我,又是怎么想的?」
公孫嬋一愣,從沒想過他會這么問她,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腦中混沌,心中更是惶然,只是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從沒想過……」
三十三吁了口氣,認為事態(tài)仍有轉(zhuǎn)機,不致無可補救,然而心膽還是提吊著的,半刻松懈不得。
「曉蝶,今后不要跟鳳棲木太親近,可以嗎?」
等著她像以往一樣順從地一口應承,等了許久她卻只是沉默,接著反問:「為什么?」
他怔愣,一時反應不過,隨即回道:「我說過了,他這一趟居心叵測,不知暗地里在計劃著什么,定然對你有害──」
「他要害我什么?」
公孫嬋定定地看著他,看得他詫異驚怔,驚得他忘了說話。她坐起身,低著臉,不愿顯得自己太過刺扎,只是輕緩卻有力地說道:「三十三,我──我不覺得鳳先生會害我,他讓我感覺極是親切,就好像……好像親人一般,甚至比和爹娘還要親。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我就是有這種感受……」
她艱難地吞了口涶沫,不敢抬眼去看三十三那雙總是溫柔看著她的眼睛此時是何情緒。
「我喜歡大家一起快快樂樂的,你和他、我們,可以開開心心地在一起,為什么你要敵視他,他做了什么傷害我的事了嗎?」
三十三一陣語塞,一會兒才回應道:「他──他說了謊,他在公孫府那一番話,有很多都是假的,是他杜撰出來的,實情并非如他所說──」
「那你告訴我,哪些是鳳先生編出來的謊話,讓我自己評斷。」她看向他,眼神仍是一如以往的純真,然而當中罕見的堅定卻不容逼視。
三十三幾下張唇,卻說不出半個字,覺得她的眼神像利劍刺進了他心窩。公孫嬋失望地注視著他,低聲道:「三十三,我明白你是想保護我不受傷害,但你該讓我自己去感受,而不是將我當成一個木娃娃,要我對你言聽計從。你說過不能將木蝶項鍊借給鳳先生看,可是他看了,沒奪沒搶,他什么也沒做就還給了我──」
「你說什么!他借了你的項鍊?」三十三矍然一驚,霍地坐了起來!杆蓪楀做了什么?他──」
「我說了,他什么也沒做!」公孫嬋大叫,下意識捂住胸前項鍊!改阋恢睂⑺氤蓧牡,要我避著他,可他不是你說的那樣!」
三十三震驚地看著眼前的公孫嬋,突然意識到她不再是那個不解人間世事、對他毫無懷疑的曉蝶了。曾經(jīng)她在他眼里是透明易于看穿的,而今卻像罩上了一層霧。這是怎么回事,鳳棲木對她做了什么嗎?還是他們兩人果然有所關聯(lián),鳳棲木如他所愿地刺激了她心智成長,卻也背他所愿地使她離他越來越遠?
「曉蝶……」一啟唇,他才發(fā)現(xiàn)他竟聲音顫抖。他害怕,怕這個他傾心所愛的人以反抗的眼神看他,怕她不再依附他的愛護,怕她……投向別人懷抱。
「曉蝶,你聽我說……」
公孫嬋卻跳了起來,掀開車門就往鳳棲木座車奔去。
「曉蝶!」
那廂車里傳出小蒼蠅等人的驚呼和說話聲,顯然意外公孫嬋的突然出現(xiàn)。三十三頹然坐倒,忽然發(fā)現(xiàn)夜間竟是如此寒冷,冷得他無法招架。
「你想知道,我可以說給你聽。我可以告訴你我和鳳棲木都不是人,是修煉而成的精,可卻要如何解釋你現(xiàn)今這般連我也不明白的情況,并且不憂心你能否接受?」
他痛苦地抱住頭,對著僅他一人的空車一夜無眠。他突然覺得,比起撞見曉蝶夜間私會鳳棲木并對他相瞞那夜,今夜實在是漫長得太折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