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熙麻利地打開綠色尼龍袋，放在一孔洞下面，右手順著方向摸到一個凸出的手把，往下一扳，灰黑色的肥料一粒粒落進(jìn)尼龍袋里，一袋裝滿再裝一袋，前后總共裝了二十來袋，夠用上一季！堆置好放在拼裝車上，四百斤跑不掉，虧二狗子拉得動它，離熙跑在牠的右前方，指引方向，一步一腳印，緩而安全。
襲面而來的清風(fēng)帶有股迷人香氣，應(yīng)該是蜜香盈月開花導(dǎo)致，算算日子也該是到……春去夏來，天氣炎熱了不少，更加濕黏。
蜜香盈月春播夏收，食其花蜜，甜而不膩，可解百毒，其種子又可當(dāng)作飼料，因其含有豐富的淀粉，可促始家畜變得更肥嫩多汁。
聞著這醉人空氣，溢出體表的汗液似乎也變得香了。離熙貪婪地吸吮這氣味，內(nèi)心一陣蕩漾，飄然而去，沉醉其中。不知不覺已經(jīng)回到家里，先是解去二狗子身上的牛皮繩，帶著牠走回牛棚，地上早已放滿牠愛吃的原獸尾草──以人的口感來說就是滑不溜嗒的，有些像是在吃泥巴。
接著一袋一袋地將尼龍袋抱進(jìn)農(nóng)舍，搬了快一頓飯的時間，雖然只是從車子移到地上，沒什么困難的，主要就是搬到后來，他有些倦了。
這整件事情耗了近整個早上的時間，離熙進(jìn)屋大飲了一滿壺的水，坐在拼裝車?yán)镄⒘藭䞍汉螅阏J(rèn)分地將牛皮繩套在自己身上，揹起車子徒步走到田野。
并在心底惦記著忙完后，要去跟人要些蜜香盈月的種子餵給二狗子吃，不是要養(yǎng)肥殺來吃，牠歲數(shù)已大，肉質(zhì)早就不鮮美了，是離熙記憶里，牠總是一臉羨慕地看著以前養(yǎng)的雞隻吃。
模樣，好比張君端第一次見到崔鶯鶯的心情，「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
當(dāng)然所謂的羨慕神情，是年幼的離熙想像出來，牛兒又不會說話，人怎么會知道牠在想什么呢？但，自那一刻起，他便有了要讓二狗子吃到蜜香盈月的心思。只是作為犁田第一工具的牠，恩然怎可能同意給牠吃！為此，離熙小時候可沒少吃竹筍炒肉絲……這道料理。
綠油油的一片畦田，微風(fēng)吹拂樹葉的沙沙聲，天空中的鳥兒肆意鳴叫，草叢里蟲兒相互追逐，恩然打著赤腳，在烏黑的土壤中走動，與大自然的韻律合而為一。
「爸，這一批土豆能採了嗎？」離熙卸下重?fù)?dān)，踏著輕快步伐。
「嗯……差不多了！這一批，大概還要等一周，我們先去採收其他地方的�！�
「好�！�
恩然的地總數(shù)約有三甲來著，因此多半會僱工，也就沒有說得那般累，那只是為了嚇唬離熙。由于四季皆能採收的特性，田里多半是種土豆，但它喜多肥，若是連作會壞了地利，故也會輪作其他的短期葉菜類。
下午，父子倆有條不紊地一手摘一手放，很是熟練，沒幾下子就裝滿車子，看了眼空曠的畦田，恩然大叫道：「好啦！」
拿起牛皮繩，離熙準(zhǔn)備套往身上，「……二狗子呢？」恩然疑惑問道。
「牠在牛棚里�！闺x熙語氣平靜地說，就像是在說件稀松平常的事。
「你沒把牠帶來？那這整車的東西誰要拉……難不成是你嗎？」
「嗯，對，是我！」
「開、開什么玩笑，是你？捉摸著距離房子不算太遠(yuǎn)，還不趕緊去把二狗子帶來拉？」恩然以手拍額，忿然地說道。
「不用啦！爸……就這么近，我來拉就行�！闺x熙笑了笑，說著就將繩子套在肩膀。
「不讓二狗子來拉……我養(yǎng)牠，是干什么的？」
「陪了你那么久，也算是盡忠職守了，之后的日子就別對牠……那么累了吧？」離熙態(tài)度放低，口氣柔軟地勸說道。
「說什么東西？二狗子我才買回來幾年而已？」恩然大聲駁斥。
「要不……我再買一頭新的？看牠這樣有點心疼�！闺x熙提議道。
「有點心疼！那我看你拉……難道就不心疼？不管，你馬上帶二狗子過來拉。」恩然怒氣沖天，轉(zhuǎn)身看向畦田。
「爸……」
「……」
「爸……爸？」見此情景，離熙默默地放下牛繩，走到恩然身邊，拍拍屁股，也坐在田梗上，眼球順其方向看過去──那是一棵倒地的蕉叭樹。
恩然彷彿是在和自己說話似地道：「小時候，它還沒這么大頂多到我肩膀而已，但幾年后，它卻變?yōu)槲业膬杀陡�，結(jié)出來的果實又大又甜。跟著鄰近的幾個孩子，一個疊一個地將果實摘下來，你一塊我一塊，大家高興地共享這一份費盡心力取得的成果。而如今，我老了它也老了，甚至老得比我更快，二狗子也老了，我以前所熟悉的一切的都老了……就只有你長大了……你大了、大了……我又怎能關(guān)得住你呢？」
「……爸爸，你……」
「我們回去吧！」恩然輕拍著離熙的肩頭。
陽光映照下，背影逐漸被拉長，就好像兩人間的關(guān)系隨著日出日落，也逐漸疏遠(yuǎn)，恩然的身體似乎又更駝了一些，更加削瘦了。
離熙眼眶冒出一些溫?zé)幔弥割^抹了抹，追上恩然，從后環(huán)腰抱住他，大聲叫道：「爸……」
恩然笑著轉(zhuǎn)過身，佈滿厚繭的手撫過頭發(fā)，離熙低下頭也抱了回去，兩個大男人不顧身上臟污，流溢而出的汗液，緊緊相擁。
最后，他在前面拉，恩然走在后面，負(fù)責(zé)固定拼裝車的方向，避免偏離。到家后，父子倆一起洗了個澡，離熙遙想上次為爸爸刷背，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洗完之后，離老與邵便一起來吃飯，據(jù)說好像從幾個月前便一直都是這樣，正因如此，那天恩然才會忘了提醒離熙，因而出現(xiàn)那般窘?jīng)r。
餐桌上，邵很是開心地說起早上進(jìn)城看的話劇有多么精彩，充滿了意想不到的反轉(zhuǎn)，她看得很是滿足，一直在臺下瘋狂大叫著。
然而……離老卻都愁容滿面，馀光不斷瞥向邵，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
飯后，邵尿急去了廁所，離熙則去廚房洗碗，就剩下兩老。
「唉！醫(yī)士說她能活到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是個奇蹟了，正常的患者大概在幼童時就會喪命。」
「所以？」恩然眼神充滿關(guān)懷，語氣柔和地問道。
「就是說，現(xiàn)在的她充滿了風(fēng)險，呃……就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會，死�！闺x老語氣沉重，眼皮微垂，蒼老的臉龐完全遮蓋不住心中疲憊。
「離熙有喜歡的女生了……」恩然講得很慢很慢，不知為何就覺得這件事對離老來說，將會是另一個衝擊。畢竟兩老之前那么期盼他們能在一起，結(jié)果離熙卻說他在軍營交了個女友。
「嗯，這我知道，離熙拿票給我的時候就講了�！闺x老叩擊著桌子，舉止很是不耐煩。
「那……他們之間，要怎么辦？」恩然口氣很不安穩(wěn)地問道。
「離熙說他，會在離開前……處理好，畢竟下次再回來的時候，可能就見不到了�！闺x老神情有些哀傷。
「不會吧？」恩然難以接受。
「嗯……」離老長吁了一口氣，覺得肩上的空氣很沉重。
惠玲，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答應(yīng)你，邵離開的那天，我也會一起走的，就讓我們一家人團(tuán)聚吧！
……
靜謐夜空下，無數(shù)星星閃爍，月亮成了見證人，蒼穹灑下盈盈亮光，為此獻(xiàn)上祝福。當(dāng)初成功使白跟素短暫復(fù)合的意境，如今也在離熙與邵間產(chǎn)生了，除去月亮的有無。
「邵，我后天就得走了，在這之前……」離熙緩慢地說道。
「你……我大概知道你要講什么？」邵似乎很珍惜此刻時光，一字一句說得竟是比離熙還慢！
「什么？」離熙腦海中浮現(xiàn)巨大的問號。
「你，是不是要說？」邵的小臉漸漸變紅潤，那原本是一張蒼白得異常的面孔。
「我可以再揹一次……你嗎？」離熙不知怎么地，內(nèi)心霎時涌上這個念頭。
她微微點頭，順著放低的后背爬了上去，男生的身高再加上本身的高度，邵發(fā)現(xiàn)這一刻是她人生中看得最遠(yuǎn)的時候，原來這世界是多么得寬廣！是沒有邊界的！
由于身體羸弱，離老很是煩憂她，為了她而打拼得很辛苦，因而疏于照顧，幸好有離熙──童年無知的他滿足了邵潛藏的冒險心態(tài)。
他帶著她玩躲貓貓、一二三木頭人、扮鬼嚇離老、拿水灌蟋蟀等等，甚至一起坐在屋頂上曬太陽，所有她曾在睡夢中做過的事情，都一一實現(xiàn)了。因此讓她依賴上離熙，最后，從崇拜蛻變成愛慕，雖然不明白這是什么樣的情感，但邵明白得很，她想讓離熙一直一直……陪在自己身邊。
「開不開心、好不好玩？」離熙尖叫著。
「開心、好玩�！股弁瑯蛹饨谢貞�(yīng)。
「那我加速了喔？」
「啊啊啊……」
離熙兩腳向前大邁，從安步徐行，轉(zhuǎn)而奮力奔跑、衝刺及折返跑，但一雙暖和的手從沒松開過，兩個小大人像是要抓住童年的尾巴，奮力地大叫著。
記得你說過，永遠(yuǎn)都不會再讓我難過，唱歌有你的附和，甜蜜心里的苦澀……
陪你看日出日落，一起看流星劃過，你就是我命中，最耀眼閃亮的那一顆──楓語過，出自網(wǎng)路歌手格子兮。
但燦爛的星光卻不再是我的了，它的升起和發(fā)光，一夕間，全是為了另一個人。
一陣嘻戲后，離熙累壞了，邵調(diào)皮似地戳起他臉頰，「再來玩一次嘛！再來玩一次……」
「邵，你明白嗎？我，不喜歡你�！�
「……��？」邵睜著無辜的大眼睛。
「我這里說得不喜歡，不是真的不喜歡你，而是沒有打算，與你在一起�！闺x熙扶額解釋。
「在一起？」邵擺明聽不懂得歪斜著腦袋。
「原本還是有些不敢確定，但透過這幾天的相處，我肯定了我對你的情感，只不過是兄妹之間的，無關(guān)情愛�！闺x熙態(tài)度很是堅定，并換了個說法。
「粗俗一點的講，就是我見到你，只會想要照顧、呵護(hù)，完全不會想到一些壞壞的地方去。」離熙更進(jìn)一步地解釋道。
「壞壞的地方？」邵的臉依舊紅潤，但那多半是運動的因素。
「總之，我并不會一直待在你身邊�！惯@句話，在開口之前，離熙已經(jīng)想過很多遍，左思右想無論怎么想；翻來覆去，無論怎么睡……似乎直白地跟她講清楚、說明白，傷害是最小的。
只是，縱使如此，離熙還是感到一股錐心般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