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中,檐鈴鐺鐺作響,讓季祉辰想起了牛鈴鐺。
在他很小的時候,家里有一頭用來犁地的老黃牛。奶奶在后面抽上一鞭,它便會含著淚叫兩聲,抬起沾滿泥土的牛蹄蹣跚著往前踩,每一步都顯得分外艱辛。
在那時,它脖子下的黃銅鈴鐺就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響。
幽幽鈴響穿過記憶的褶皺,敲擊著他的耳膜。淚水將要從緊閉著的眼皮下溢出時,一道聲音穿過雨幕,打斷了他的思緒。
“師弟,你在這里干什么?”來人是一個不過七八歲的男孩,烏亮柔軟的發(fā)絲簡單束起,臉上笑意純真:“師父在找我們呢!
“我……”
“我知道了,你又躲起來偷偷哭了吧?”分明與他年齡相仿,對方卻摸著他的頭,擺出了老成的姿態(tài)安慰道:
“我們進了三佛塔侍奉老祖,不僅能積下蔭蔽三代的功德,庇佑父母弟妹,還能吃飽穿暖,雖然此生與家人不復相見,但也算得上極其幸運了。”
見季祉辰低著頭沉默不語,他禁不住嘆了口氣:“空蟬,你總得習慣的!
習慣?他不過剛滿心歡喜地度過十八歲生日,一睜開眼就成了一個六歲的孩子,入目是連綿不見盡頭的高山,周遭是穿著古怪的陌生人,說的話,做的事,沒有一件能讓他理解。
他要怎么習慣?
季祉辰不是沒想過穿進了某本小說或者游戲當中,可事實是,他從未接觸這樣的世界觀。
他不信佛,依舊逼迫自己靜下心來,虔誠地跪拜那幾尊面目難辨的石佛。塔內的僧人夸贊他和空雀天分極高,佛緣深厚?墒聦嵣,他只是一遍遍地祈求著讓自己回到現(xiàn)實。
一天,三天,半個月,一個月。
在極度的煎熬中,他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三個月。
他的耐心日漸消磨。
徑直越過空雀,季祉辰沿著生出淺淺青苔的石棧往下走,將清凌鈴聲留在了縹緲雨霧中。
此后,記憶中的銅鈴鐺也再未響起過。
塔中的時光單調而漫長,季祉辰也終于麻木,不再生出回家的祈愿。
可就在他本以為日子會如此繼續(xù)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殺戮改變了一切——一直負責教導他們的僧人手持刀劍,將近三百名弟子屠殺得只余半數(shù)。
“知道這里為什么叫三佛塔嗎?”他踩在這些孩童的尸體上,淡然地擦拭著刀刃上的血跡,聲音亦是平靜如誦經,“供奉老祖只需要三人,除了我,你們當中便只有兩個人能受到傳承,得以長生。”
“至于這二人是誰,就看你們本事了!
季祉辰本就只是因偷懶而躲過一劫,待僧人離去,他望著滿地流淌四散的粘稠血水,控制不住地想要嘔吐。
夜里躺在床上,滿地殘肢的慘狀在他腦中盤旋不去,濃郁的鐵銹味黏在喉口,他再一次伸出兩指抵住深處的軟腭,卻只涌上了幾股酸水,將他喉嚨燒得火辣作痛。
難以入眠,他翻過身,通鋪上其余孩子顫抖著的細微啜泣聲便源源不斷地鉆進耳中,聽得季祉辰渾身冰冷。
在這個野蠻的世界,弱者的生命如同草芥般輕賤。
果不其然,第二日他便發(fā)燒了。
好在,這場屠殺顯然也已告一段落。在得知他生病時,僧人甚至熱心地送來了湯藥。
經過昨日,季祉辰徹底明白了生命的可貴,他強忍著肺腑間翻涌的濁氣,一口一口地咽下。
“這可是他們的血,你不怕嗎?”
季祉辰吐了。
他扒著床沿,吐得驚天動地,瘦小的身子止不住地打著寒顫。即便已經徹底無法嘔出任何東西,他依舊佝僂著腰,任由淚水和涎水不斷流出。
然而下一秒,那僧人便攤開手微笑道:“騙你的,只是些驅寒溫陽的草藥罷了,我還曾教過你們辨認,看來空蟬你平日并不專心!
好惡心。
好痛苦。
為什么要把他丟到這里來,為什么偏偏是他?
現(xiàn)存的孩子中,空雀最為年長。在季祉辰燒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兩日,便一直是他在照料。
“無論如何,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事!彼壑幸褵o過去的那樣的神采,只是在見到季祉辰蒼白虛弱的模樣時,仍忍不住勸了一句。
“我要怎么活下去?”
一開口,淚水便一同溢出,季祉辰真的不知道怎么辦。穿越之前他也不過剛剛成年,對現(xiàn)實社會都尚且一知半解,更何況這個陌生而殘忍的世界。
空雀同樣濕了眼眶,他自身難保,強打精神安慰別人已經是極限,只能愣愣地重復道:“只要活下去,我們只要活下去……”
或許空雀的確是那個佛緣深厚之人。
如他所說的那樣,在此后一年一次的屠殺中,他與季祉辰二人都活了下來。
到了第十年屠殺前的一日,塔中已經只剩十人。
在這十年中,季祉辰每日入睡前都要在心中將現(xiàn)實世界中的歲月翻閱一遍。他害怕自己徹底融入這個世界,只能借此一遍遍提醒自己。
他不屬于這里。
他有他的家人,朋友,有廣闊的未來。
直到屠殺日的前夕,他發(fā)覺回憶中的某一頁猝然變得模糊。像是被水洗過的墨跡,又像是蒙了厚厚一層云霧,無論他如何努力都分辨不清。
不該這樣的。
他明明每天都在重復著背誦他的姓名,年齡,籍貫,父母的號碼,家住何處,又在何處上學……
大大小小,重要或不重要,只要是與現(xiàn)實有關的記憶,他就翻來覆去的想。
這一切早該鐫刻在他的心上,怎么會磨損呢?
可事實證明,時間滲透在經文中不斷沖刷著他的記憶,終于將他與這世界唯一的區(qū)別都要連根拔起。
靜靜枯坐了一夜,直到冷青色的天光透入窗帷,他才恍然驚醒似的,木然地洗漱換衣,穿過長廊走入佛堂,與僅剩的九名師兄弟一同跪在佛像下誦經。
每個人都屏息凝神,警惕地提防著死亡的突襲。
可出乎意料的,直到日暮,僧人都未出現(xiàn)。
一連三日,都是如此。
只是他們早已浸淫在恐懼中,這樣的結果不僅不能使他們安心,反而更添懼意。一無所知的等待好似凌遲,令他們驚惶而痛苦。
隨著塔中人數(shù)的減少,幾人漸漸長成少年,已經不再需要如最初那樣蝸居一室。就在第三日夜里,有人死在了房中。
這如同一聲號角,正式拉開了自相殘殺的序幕。
第四日清晨,僧人踏著露水回到塔中,打開門,見到的便是一地尸體。
季祉辰斜靠在佛像下,滿身是血,漆黑的雙眼一眨不眨,若不是仍有呼吸,僧人都要疑心他也死去。
“空雀純善得生,空蟬則是以殺得生,你們本就是我最看好的弟子,表現(xiàn)也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他話語中的驚喜毫不作偽:“有此天分,你們日后的修行,必然也是一日千里!
他在說什么,季祉辰根本沒聽見。血肉滾燙黏膩的觸感在他手心揮之不去,似跗骨之蛆,讓他恨不能將整只手剁碎。
佛像巨大而深邃的眼睛化成了一汪冰冷而幽深的湖水,他抬起頭,將整顆心沉入其中,卻洗不掉罪孽,反倒將他那至死都不愿忘卻的回憶給浸濕。
他殺人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天旋地轉,季祉辰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在為什么而痛苦。
他的確天資過人,修行不過兩年,便成功將僧人反殺。離開三佛塔那日,他以為一切都會結束。
殊不知,這只是開始。
他與空雀分道揚鑣,最終走上了自己曾經最痛恨的道路,燒殺搶掠,草菅人命。
直到此時,他至少還記得他的姓名與來處。
數(shù)十年后,他死在了一行修道之人劍下。
在季祉辰眼中,這不過一世恩怨。然而事實上,在一無所知中,他已經將這樣的人生重復了整整十萬年。
而他也在輪回中變得越發(fā)強大,越發(fā)貪婪。
他已經全然忘卻了自己的姓名。只是依稀記得一道稚嫩的聲音始終在告訴他:這個世界是虛假的,他必須,一定要去到那個真實的世界。
人生如此無趣,令他毫無留戀之意,能夠多出這樣一個念想,倒也沒什么壞處。
于是他細細謀算,先是利用那卑劣的人魔之子助自己得到天狐靈珠,又四處搜刮陰陽相平的幼童魂魄,布下了諸多遙相呼應的分魂陣法。
至于為什么在旃檀林……他只是純粹地看不慣空雀而已。
有過那樣的陰影,還一心向佛,和心理疾病有什么區(qū)別呢?而旃檀林的佛寺,在季祉辰看來,也好比蚌病生珠,簡直就是空雀病痛的產物。
他不過是要稍加醫(yī)治。
接連在幾處廟宇中造下陣法,他畫算一番,將主陣法的位置定在了姜府——據(jù)說是旃檀林一大富商的府邸。
而這姜家的家主,還是個“聲名遠揚”的斷袖。
季祉辰當然不關心這些,被他選中的地方向來不留活口,這姜老爺要當斷袖,也只能去陰曹地府中接著當。
而在這里,他遇見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一直以來,季祉辰都自認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除去恃才傲物,便是他的內心深處無法忽視的抗拒感。
只有任薇,分明是初次相見,他卻對她有著天然的熟悉和好奇。這種感覺就像是在虛假的世界中,終于遇見了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也是她,讓他甚至甘愿留在這個世界。
可惜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她不顧一切地逃走了。
臨走之前,還給他施下了“永世輪回”的詛咒。她的確是個凡人,可他也的確如她所說的那般,困在重復的人生中不得解脫。
這時,季祉辰才明白,為何任薇將這稱作懲罰。
日日復年年,過去的記憶再一次被時間消磨殆盡。他周折于空蟬和季祉辰兩個角色當中,四處作亂,還不得不與新生的“季祉辰”共享一副軀殼,應對一些莫名其妙的外來者。
初時還有幾分趣味,但多來幾次,他便輕易地感到疲倦乏味了。
無論是吞噬新生的靈魂,還是折磨外來者,給他漫長望不到頭的生命所帶來的樂趣都乏善可陳。
既然外來者們都想要得到季祉辰的“愛”,那就給他們吧。
反正真正的他……從未愛過任何人。
又一次跟在肖敏敏和唐嵶川身后下山除妖時,他終于遇見這一世的“外來者”。
居然是一個與他毫無交集的凡人角色。
她躲在土屋后,雀鳥似的歪著頭新奇地打量著他們,可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似乎只是確認了他們的到來便心滿意足,轉身瀟灑離去。
季祉辰知道,她此時正在借助那個神秘力量隱匿無形。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想看看她的模樣。恰逢此時,那女子轉過了頭,二人對視了一瞬。
他的心驟然狂跳了起來——
應當是他給新生靈魂所施下的法咒起了作用。
季祉辰不以為意。
但以空蟬的名義得知安平王妃的計劃時,不知出于何種目的,他以心頭血為墨,制出了四張命符。既然要玩弄任薇,自然不能讓她輕易地死了。但一張便已足夠,為何還要煞費苦心,折損修為,做出四張呢?
季祉辰找不到理由,索性放任不管。他只是想從中攫取幾分閑趣罷了。
與設想的不同,隨后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彰顯著他對任薇的在意。
與天道合作時,他還狠狠敲詐了一筆,讓當時偽裝成孟虎的天道將猛虎寨中的珠玉寶石都交了出來。作為求娶的聘禮,只有珍寶顯然不夠,于是他虛心聽從天道的建議,又加上了一道魂契。
只要任薇簽下,他們二人便同心共壽,永生永世都不可分離。
可任薇逃了。
身體里那個新生的靈魂叫囂不止,天道也聒噪到讓他厭煩。將他們解決后,季祉辰抱起她癱軟在地的身體,細細理過她的發(fā)絲,心中疑惑:
為什么他這么痛恨那些覬覦窺伺著她的雜碎?
為什么他甚至能接受將這可恨的輪回永遠持續(xù)下去,只為與她相守?
難道他愛她嗎?
季祉辰在這樣的質問中苦苦等待,終于等來了她不死不休的一劍。
她說,他的輪回將到此為止了。
其實在最后的時刻,她不該說這句話作為勝利的口號。
季祉辰早就已經不在乎所謂輪回了,他只是想與她攜手,只是想得到她的愛——只是不愿再孤零零地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
幸好,同歸于盡,也算是殉情。
他們一同墜落,可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聽見了任薇離去的腳步聲。
緩慢而堅定。
到底還是孤身赴黃泉,殊途不同歸。
如果上天垂憐,再給予他來生……罷了,也就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