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風(fēng)鈴瘋瘋癲癲，這邊姜州鳴也沒好到哪里去，他身下血流不止，仆從們圍著他，嘰嘰喳喳。有人跑著去找大夫，也有人頻繁瞥向一旁的蓄青，似乎很是糾結(jié)。
三推四阻后，總算選出一人。
這人佝著腰走到蓄青面前，聲音哆嗦著：“聽聞師父醫(yī)術(shù)精湛……能否為家主診治一二？”
旃檀林廟宇眾多，尋常百姓也時常去上香供奉，對僧人可謂很是熟悉。但蓄青一行本就是外來人士，又不似大多僧人那般慈眉善目，尤其是為首的蓄青，純白面具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總使人不自覺心生畏懼。
因此姜府上下除了姜州鳴，幾乎無人敢主動靠近他們。
此時這被推出來的仆從彎著腰，看不見蓄青的反應(yīng)，也沒得到他的回答，久而久之越是發(fā)怵，只覺冷汗直流、后背冰涼，生怕蓄青一言不合拿他開刀。
好在蓄青并沒有就此大開殺戒。
事實上，旁觀了整場鬧劇，他心中并無太多波瀾。之所以沉默，不過是在思索是否要救治姜州鳴。
男人去勢通常并不致死，但前提是及時止血和清潔傷口。
再加之風(fēng)鈴下手毫不仁慈，尖細的簪子雖是瞄準了他腿間，掙扎之下也刺中腰腹好幾回——這才是生死攸關(guān)。
如果讓姜州鳴等著俗世醫(yī)師，便是不死，也要丟半條命。
姜州鳴死了，他不僅能合乎情理地完全掌控姜宜君，還能更順暢地繼續(xù)自己的計劃。
簡而言之，百利而無一害。
就在蓄青打算繼續(xù)袖手旁觀時，同樣滿身血跡的徐覺光卻徑直跪在了他的身前。
在旃檀林，儒家文化雖稱不上繁榮，但到底是漢人根本，從未步入式微。因而徐覺光在當?shù)仡H受敬重，常被視作“文人風(fēng)骨”的代表。即便也有諸如“假清高”，“老迂腐”的鄙夷聲音，徐覺光行坐臥立的翩翩儀態(tài)，卻的確是挑不出錯的。
譬如此時，就算是向蓄青下跪，他亦是脊背挺直，拂開衣擺的動作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待跪定，才雙手枕于額前，向他叩首。
他先前手心被風(fēng)鈴用簪子刺穿，也只是草草用布條裹住，叩首時，血跡沾上額心，白玉染紅，凜然如謫仙。
“懇請蓄青師父救州鳴一命，其中因果代價，某愿一人承擔�！�
他這話誠懇至極，周遭的仆從眼中都滿是贊嘆，對徐覺光欽佩更甚。
在他們眼中，相比于生個孩子就尋死覓活的風(fēng)鈴，徐覺光不僅有彬彬君子風(fēng)儀，更難能可貴的是對姜州鳴一往情深。
可惜天公不作美，斷袖之風(fēng)為這世道所不容。若是徐覺光能和姜州鳴有情人終成眷屬，又怎會生出如今的事端呢？
“嗯……”周圍人眼中的同情讓蓄青突然來了興趣，他摩挲著下巴，問道：“你當真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徐覺光再叩首，字字鏗鏘有力：“千真萬確�！�
“那好辦，”蓄青笑了，一雙眼睛彎起，語調(diào)也變得輕快了不少，“我有一斗轉(zhuǎn)星移之法，能將他的痛苦轉(zhuǎn)移到你身上——”
“只要能救州鳴，什么都可以�！辈坏人f完，徐覺光已眼含淚光，急切道：“還煩請師父盡快使用此法�！�
將姜州鳴抬回房中時，大夫也滿頭大汗地趕了過來。他只是簡單看過姜州鳴的傷口，便搖頭擺手：
“姜老爺這創(chuàng)口太深，又傷及腎府，精氣盡散，恐怕……”
將仆從醫(yī)師都遣走，房中只剩徐覺光、蓄青以及陷入昏迷仍無意識呼痛的姜州鳴。
徐覺光再次向蓄青行禮，言辭哀切：“如今只能依靠蓄青師父了�！�
本等著蓄青動作，誰曾想，蓄青卻先給了他一把匕首。
“徐夫子，救治姜老爺并不難，只不過我剛剛所說的斗轉(zhuǎn)星移之法，轉(zhuǎn)移的實則因果而非痛楚，所以——”
“還請您自行去勢�！�
徐覺光猛然怔住，嘴唇抖了抖，難以置信地看向蓄青，“什么？”
“一物換一物，應(yīng)當不難理解吧，放心，我會及時為徐夫子止血的�！�
蓄青干脆坐在了床邊，態(tài)度散漫，“徐夫子不是說愿意付出一切么，難道是假話？”
恰逢此時，姜州鳴又于朦朧中發(fā)出幾聲痛哼，蓄青瞥了眼，朝徐覺光笑道：“只有你徹底去勢，我才能救他�！�
“蓄青師父，恕我直言，這等‘一物換一物’的邪法，實在是令人難以信服�！毙煊X光握著匕首，眸光也染上幾分冰冷。
“邪法？可徐夫子，既然你把風(fēng)鈴逼上了絕路，就該想到此刻的因果了結(jié)。”
他此言一出，徐覺光的臉色頃刻慘白，他躲開視線，心虛不已：“我不知道您此話有何用意，我與風(fēng)鈴夫人并不相識�！�
風(fēng)鈴此前并不知曉腹中男胎吸壽，因此還能相安無事。而她能得知真相，必然是有人想借此機會除去這個孩子。
雖然他不明白徐覺光為何要這么做，但彎彎繞繞，大抵也就是為情或為財——人性如此。
不過一詐，徐覺光便現(xiàn)了原形，倒叫蓄青有些索然無味了。
其實要救姜州鳴根本用不上徐覺光自宮，男人的污穢玩意兒，能牽扯到什么因果？不過是他心氣不順，又看不慣徐覺光這副虛偽做派，蓄意作弄他而已。
此時徐覺光面色如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更是讓蓄青不快，他站起身，神色不耐：
“若是徐夫子不愿，那我也無可奈何，還請為姜老爺盡快準備棺槨吧�！�
“不！”徐覺光額上滿是汗水，他鉗住蓄青的手臂，將他攔住，僵硬道：“還請師父等我……片刻�！�
蓄青站立于床前，旁邊是散發(fā)著濃烈血臭味的姜州鳴，隔著一面屏風(fēng)，是握著刀遲遲下不去手的徐覺光。
他并不催促。
折磨人的快樂就在此處，看著他猶疑，恐懼，崩潰，無人可依靠，無人來拯救，只能孤獨地與痛苦撕咬著，從外到內(nèi)，由身到心，都變得濕淋淋血漉漉。
蓄青曾經(jīng)也想在姜宜君身上見到這些，可令人失望又驚喜的是，她并不踏入這個圈套。
想到這里，他又禁不住地想要去尋她。發(fā)覺面前這個懦弱的男人耽誤了他太多時間，蓄青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還請徐夫子盡快動手，姜老爺可等不及了。”
“我，我知道……”
徐覺光的聲音不再真切，與之而來的，是一聲慘烈的尖叫聲。這慘叫驚得院中仆役都停下了手中動作，他們先后探頭，嗅見又一股腥濃的血腥味后，便不敢再看，連連在心中默念著“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徐覺光整個人都臥倒在地，被血染透的手中握著一截死肉，周遭溢開一灘鮮血，像是潑開的水流，漸漸漫過屏風(fēng)腳的同時，也浸染了他的臉頰與發(fā)絲。原本清秀端正的臉上涕泗橫流，混雜著汗液烏血，雙眼也抽動著無法聚焦。
狼狽而凄慘。
他聲音微弱，如夏蟲低鳴：“請……為我止血�！�
“沒想到第一句話不是讓我救你珍愛的姜州鳴啊�！�
蓄青走了過來，目光落在他血肉模糊的下身一瞬，便像是覷見了什么臟東西似的移開了視線。
“放心，你死不了�！�
在徐覺光的模糊的視角里，蓄青似乎是抬手招來了一個人。那人穿著與他相同的僧服，不知是從何處出現(xiàn)，自懷中掏出一枚藥丸塞入徐覺光口中，捏著他的下頜強迫他咽下。
他試圖反抗，然而只是嗆咳了兩聲，便失去了意識。
讓姜州鳴活命不難，但蓄青沒心思保住他那骯臟的命根子。
如今他們二人都成了無根之人，再起不能，若是還能相愛如故，那不是更能證明他們情比金堅嗎？
況且眾人皆惋惜他們迫于世俗不能長廂廝守，而他們顯然無法再娶妻，在一起也無人可指摘了。
蓄青覺得自己考慮的很是周全。
那么接下來，他終于可以去抓飛走的鳥兒了。
*
旃檀林天氣漸冷，再過幾日便是霜降。攤販們追趕著最后的溫暖時節(jié)，街市上一時熱鬧非凡。
她們四人，沉蘭在最前方蹦蹦跳跳，浮蘭走在后方眼觀四路�；蚴浅撂m太有活力，任薇也受了幾分感染，偶爾拿起攤子上的物件把玩，與她們分享見聞。
地處邊境，不少異族人也趁勢販賣特色工藝品。在這其中的一個玉石攤子上，沉蘭相中了一枚銀釧。
它與日后沉蘭贈與任薇的那銀鐲毫無區(qū)別。
原來竟是在旃檀林買下的。
它通身晶亮，分量不輕，又刻有繁復(fù)花紋，因而要價也極高。沉蘭戴在手腕上晃了幾個來回，端詳許久，最終還是摘了下去。
此時恰好來了另一個客人，對方同樣一眼看中，都未試戴，就已經(jīng)與攤主討價還價起來。眼見著這枚銀釧要被他人買走，任薇忍不住扯了扯沉蘭的衣角：
“你不喜歡嗎？”
沉蘭已經(jīng)看起了攤子上其他玉飾，聞言只是抬了抬眼，漫不經(jīng)心道：“喜歡啊，但是我們此行帶的錢財有限，花在這種東西上也太浪費了�！�
不等任薇再開口，聽見這段對話的攤主湊了上來，笑意滿滿地推銷著手中雕有各色花樣的玉石，“誒，不買銀飾，買點朱玉翡翠也好呀。你看這，這可是大名鼎鼎的滄州翡翠，我瞧著你們合眼緣，五兩，五兩就可以拿下，怎么樣？”
時刻許久又聽見所謂的滄州翡翠，當初和宗照錦季祉辰二人的糾纏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客觀來說，在旃檀林待的時間并不長，但對任薇而言，道霄宗的一切卻仿佛已經(jīng)成了前塵往事，陳舊而陌生。
沉蘭從未聽說過這滄州翡翠，她正聽著攤主吹噓，一旁小小的任薇突然插話道：“手掌大小，澄凈無絮，若這當真是滄州翡翠，恐怕黃金百兩都難換。”
“……”
因著任薇這番“砸場子”的言論，她們幾乎是被攤主豎著眉毛攆走的。
十二回過頭瞥了眼暴跳如雷的攤主，眼中也帶了幾分笑意，“你如何知曉滄州翡翠的？”
想起十二身上那與武招財相同的胎記，任薇同樣朝她笑著：“我曾經(jīng)認識一個見多識廣的朋友，她告訴我的�！�
好在沉蘭并沒有被這個插曲影響心情，依舊興致勃勃，還在猜謎解字的攤販處，力壓眾人，贏得了幾張精致的剪紙。
這個世界造紙和染色水平并不高，因而剪紙也大多是粗糙含著雜質(zhì)的朱紅色，這幾張是舶來品，紙質(zhì)雖然也不夠平整均勻，卻有著罕見的極為絢麗的色彩。
這也是任薇自樂正子弦那詭異的眼睛之后，在這個世界里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亮色。
雖然以現(xiàn)代人的審美來看，熒光黃的燕子、珊瑚紅的柳枝、藻綠色的銅鐘……都非常的莫名其妙。
沉蘭堅持要她選，她只好拿了張藍色的蝴蝶，好歹不是神奇的混搭風(fēng)。
她們且逛且買，也漸漸匯入向前的人流中。
而隨著熙攘人群的步伐，她們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人都正在向一處聚集，還圍成了一個不小的圈子。
沉蘭在道霄宗早就憋壞了，見狀，當即左右手各抓著任薇和十二就趕了過去。
待好不容易推搡著擠到了圍觀人群里，任薇礙于身高，也只能看到來往行人的腿腳。
就是因為這樣，小孩子逛街湊熱鬧才沒意思。
腹誹了兩句，任薇墊著腳抬頭，上方被牽扯著逐漸掛起的鐵籠正好進入她的視線范圍內(nèi)。
“此物乃人妖之子！”有人高呼了這么一句，掀開了鐵籠上的紅布。
一圈圈的沉重鐵鏈中，蜷縮著一個少年。
他抬起頭，人群一片嘩然，不乏陣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膚白如玉，眼亮如星，挺直鼻梁下，唇不點而丹，在散亂發(fā)絲間半遮半掩，更引人遐想追逐。
毫無疑問，他美極，且是模糊性別，超乎年歲的美。
這個人——
長得也太像唐嵶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