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
血月當空,孤峰如刃。
峰腰飛瀑如練,水聲隆隆中,有巨石平坦光潔,宛如高臺,矗立瀑布之下。
一名麻衣芒鞋的人族老者,手持拂塵,趺坐巨石之上,其白眉白發(fā),面若嬰兒,眼眸溫潤,平靜的望向不遠處的岸上。
高遠縹緲之意,猶如無形的煙云,縈繞老者周身。
此刻,岸上礁石累累,同樣趺坐著一名名風塵仆仆的人族大乘。
這些大乘男女老幼都有,絕大部分衣襟染血、袍衫殘破,渾身上下,兇戾殺意尚未完全收束,顯然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戰(zhàn)。
人群之中,“孤渺”微微垂眸,望著自己膝頭的本命劍。
劍身暗澹無光,橫七豎八的裂紋遍布,似乎一口氣吹過,便能令其寸寸湮滅。
緋紅如水,流照滿地。
一枚枚赤金云篆,明滅這片虛空,似將眾多人族,與整個天地,悄然分開。
倏忽,高臺上的人族老者緩緩開口:“我族現(xiàn)在的成仙之法,多如牛毛!
“每一種方法,皆與天綱相背。”
“最開始的時候,是吞食仙人的血肉!
“此法成效最為迅速,但也最為兇險!”
“迄今為止,以此法成仙的存在,不足一掌之數(shù)!
“余者皆未能抵擋住仙人血肉中恐怖意志的沖擊,墮化為殘仙,從此渾渾噩噩,只知殺戮,毫無理智!
“其后,食仙之法,演變成吞食仙人的神魂、吞食仙人的道骨、吞食仙人的‘本源’……”
“不過,這些成仙之法,都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陷。”
“以此法成仙的仙人,數(shù)目始終有限!
“絕大部分的人族,升仙之際,皆九死一生!
“要么被仙人磅礴的仙力當場撐得爆體而亡;要么被仙人的意志同化;要么未能及時平衡‘無垢’與‘混沌’,化作殘仙……”
“先人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在萬族都未曾注意到我族的時候,她們一代代鉆研、改善,我族的成仙之法,也得以不斷進步!
“到了現(xiàn)在,我族的成仙之法已經(jīng)不再是那般粗劣簡單卻死傷累累的食仙之法,而是在天道層面中,完完整整的吃掉仙人!”
“這種成仙之法,有個新的稱呼!
“【洗仙】!”
說到這里,老者目光掃過面前所有的人族大乘,沉聲說道,“這次過來成仙的族人,數(shù)量不少!
“接下來,關(guān)于【洗仙】的步驟,要用心聽、用心記!
“不能有任何疏漏!”
所有大乘立時肅然應(yīng)道:“是!”
“孤渺”抬頭望向高臺,眸中同樣滿是認真。
在這段洪荒歲月中,人族所有的成仙之法,都與建木無關(guān),走的明顯都是違逆天綱的道路!
不過,此刻對于他來說,違逆不違逆天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成仙!
與他修為一樣的無始山莊“垂宇”、九嶷山“象載”,僅僅一次這段歲月中的任務(wù),便隕落的無聲無息!
不成仙,皆為螻蟻!
若非此次仙路引子的實力夠強,只怕包括他在內(nèi)的所有大乘,都不可能活過當時的第一天!
但這次的棋局,卻也不能只靠仙路引子一人。
哪怕裴凌的實力再強,棋子少于九數(shù),一樣是敗!
因此,現(xiàn)在不管代價如何,他必須先成仙!
只有褪凡成仙,在這個危機四伏、步步殺局的洪荒歲月里,才有最基本的自保之力!
就在“孤渺”急速思索之際,高臺上的老者接著說道:“所謂【洗仙】,便是通過一系列違逆天綱的手段與流程,將天道認可的仙位、妖族異族等外族的仙職,名正言順的洗到我族族人手中!”
“這種成仙之法,不吃仙人滴血片肉,卻比直接將仙人吞食下去,更加徹底、安全!”
“不過,所有的步驟,都必須按照一個固定的方式去走!
“吾等現(xiàn)在所在的這座山峰,有個名字,叫做‘望妻峰’!”
“這里,曾經(jīng)有個非常真實的典故!
“若干年前,有雌性蛤妖仙外出歷練時,遭受鬿雀偷襲,身負重傷之下,為了躲避追殺,化作一名容貌鄙陋的人族女子,落腳在望妻峰下的一個人族聚居點中!
“那個人族聚居點將她當作流落在外的孤女,對她非常照顧,觀其年歲已長,便為她說合了一門親事,是我族一個健壯踏實的好青年。”
“那青年與雌性蛤妖仙結(jié)為夫妻后,并不計較其懶惰丑陋,反而對她極為體貼!
“天長地久之下,雌性蛤妖仙漸漸也生出真情,覺得人族雖無天賦神通,亦無天賦術(shù)法,生而孱弱,但情義深厚,不似妖族之中,縱然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也只知道弱肉強食,追尋大道,彼此之間冷冷清清,毫無情分可言!
“雌性蛤妖仙傷勢好轉(zhuǎn)之后,亦不愿意離去,卻是決定留在人族之中,與那青年白頭到老!
“然而蛤妖一族察覺其久游不歸,以血脈秘術(shù)追蹤前來,欲殺盡此地人族,帶其回歸祖地。”
“為了保護自己的丈夫,也為了報答此地的人族,那名雌性蛤妖仙施展玉石俱焚的禁忌手段,將追蹤前來的蛤妖仙斬殺殆盡!”
“不過,經(jīng)此一事,雌性蛤妖仙亦是油盡燈枯。”
“她身死道消前,將一身修為、大道感悟、精血道韻、累年積攢、仙人之位、傳承所得仙職……全部傳于其夫,以銘記夫妻一場!
“其夫亦是癡情中人,升仙之后,便將這座山峰命名為‘望妻峰’,終其一身,雖然姬妾成群,卻始終未再迎娶正妻……”
老者非常仔細的說完這個傳說,旋即環(huán)顧左右,沉聲道,“接下來,便由一名想要成仙的大乘,扮演故事中的人族主角。”
“而故事中化身人族丑陋女子的妖仙……”
其注目高臺下的滔滔水流之中,頓時,一道陰冷、混亂、邪惡、墮落……的氣息,轟然升騰!
嘩啦啦……
大量的清水潑灑周遭,現(xiàn)出一道崔巍身影。
其通體青黑,狀若蛤蟆,大大小小的膿包滿是猩紅豎童,流淌的血水腥臭不堪,有絲絲縷縷的觸須游蕩其間。
這是一頭殘仙!
只不過,其面容呆滯,眼神渙散,出現(xiàn)之后,亦無攻擊之意,似是已經(jīng)被剝離了殺戮的本能。
老者澹澹說道,“這,便是故事中與我族青年情分深厚,甘愿為了我族青年,付出一切、背叛族群的雌性蛤妖仙!
“嚴格按照典故,扮演完成整個故事,便可占據(jù)這名殘仙的仙位!”
語罷,其望著眾多大乘,語聲鄭重:“誰先來?”
話音方落,“孤渺”立時起身,踏前一步,鏗然說道:“我來!”
※※※
華美廣殿,幽冷怪誕,扭曲驚怖。
裴凌獨自站在丹墀之下,望著上方高踞寶座的猩紅宮裝,聽著“厭墟”仙尊熟悉的語聲,他立時回過神來。
又是夢?
裴凌心中無比疑惑。
旋即,其神念便察覺到,帶他前來此地的大日金烏晴曦,就在殿外的回廊上等著他。
裴凌腦海里霎時間回想起了這樣的一幕。
就在他向“厭墟”仙尊展示了系統(tǒng)提供的路徑之后,“厭墟”仙尊進行了一番認同的點評。
爾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之后……
他是如何離開這座廣殿、如何離開這片世界的“無序”側(cè)的,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自己從那個時候,便已經(jīng)進入了夢境?
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全是一場夢?
包括面對“離羅”仙尊,也是一場夢中夢?
他一直都呆在這座怪誕驚怖的廣殿之中?
這……
裴凌頓時本能的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對,他想要弄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但越是這么追根究底的思索下去,思維便越是混亂,冥冥之中,似有無數(shù)尖銳刺耳的嘶吼響徹魂魄,一種癲狂、混亂、極致痛苦的感覺,猶如潮水般洶涌而至,將他徹底淹沒!
這個時候,“厭墟”仙尊澹澹說道:“無去無來,泰宇虛寂!薄咀1】
“鴻蒙之際,混沌屯蒙!薄咀2】
“混沌,是一切的起始,也是一切的終點!
“所謂天綱天紀,猶如豢養(yǎng)家禽的柵欄,是諸天萬族的囚籠,束縛著眾生,無法繼續(xù)超脫!
“順則凡,逆為仙!薄咀3】
“真正的天道,便是違逆天綱,打破這所謂的綱紀,碾碎這所謂的秩序,才能堪破虛妄,回歸混沌,明悟本真!”
“修行,猶如籠中觀月,籠子再大,終究是束縛重重,囚于一室!
“唯獨打破這囚籠,方能真正得見廣大!
“仙凡在于一念之間!”
“天綱之內(nèi),皆為螻蟻;天綱之外,方得自在!
“大夢已醒,你可以走了!
話音方落,裴凌前方驀然出現(xiàn)一條蜿蜒的路徑。
這條路徑開辟于虛空之中,與周遭廣殿毫不相交,卻明明白白的呈現(xiàn)在他面前。
路徑蒼白如人骨砌筑,有猩紅觸須招搖兩側(cè),如同蓬勃的草木。
難以描述的鬼祟、陰邪、墮落……宛如潮水來去,反復(fù)震蕩,遠處,似路徑的盡頭,恐怖絕倫的幽冷、黑暗、狂亂撲面而至。
裴凌勐然回過神來,剛才的一切,不是夢!
而是“厭墟”仙尊提前布置好的手段!
“厭墟”仙尊當日承諾救他,說的便是眼下這等情況!
心念電轉(zhuǎn)之際,裴凌的思維再次開始陷入一片歇斯底里的混亂。
他連忙停止思考,腦中嗡鳴如潮,鼻端似有鮮血簌簌而落,卻是好不容易才勉強恢復(fù)清醒。
然而,盡管他如今思維亂七八糟,根本無法正常思索,但身體在系統(tǒng)的操控下,反應(yīng)卻是絲毫不慢。
在蒼白路徑出現(xiàn)的剎那,便直接邁步,朝其走了過去。
他仿佛走入了一口深不可測的潭水,又似乎墮入了一座無底的淵藪。
幽冷之意,像靜謐的水流一樣,瞬間浸沒了他整個軀殼,凜冽著他的神魂。
無盡的黑暗、瘋狂的低語、惡念、墮落、瘋狂……雜念如驚濤駭浪,剎那覆過了他的頭頂。
猩紅觸須、豎童、邪祟……一切扭曲顛倒搖曳,化作光怪陸離,充斥著整個路徑。
裴凌體內(nèi)剛剛非常艱難才平復(fù)下來的氣息,再次開始躁動。
仙力如沸,竄動在他四肢百骸間,冥冥之中有飛騰的感覺不斷攀登、攀登……
裴凌感到自己的軀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只是尋常的一步邁出,便能立時飛空而起,朝著高穹之上,不斷飛升。
與此同時,他眼眸之中,流轉(zhuǎn)出澹澹的暗紫色光輝。
磅礴的陰冷、黑暗、墮落、瘋狂……自其整個軀殼逸散而出,嘶吼著橫掃向四面八方。
這個時候,“厭墟”仙尊熟悉的語聲,再次傳入裴凌耳中:“這是走出囚籠,通往真實的路徑。”
“這一路上,無論發(fā)生什么,不要停下,不要后退,不要回頭!
“直到看見天劫的時候,便是你打破枷鎖、斬開囚籠、得見真我之際……”
“不過,這是本尊的路。”
“你若是想要成尊……”
“便要在走完這條路之前,完成自己開創(chuàng)的那條路!”
“裴仙友,莫要讓本尊失望!”
話音方落,前方的晦暗之中,倏忽現(xiàn)出一座晶瑩剔透的水晶宮闕,其坐落萬頃碧波之中,與粼粼波光彼此映襯,流光溢彩,美輪美奐。
裴凌在系統(tǒng)的操控下,大步朝水晶宮闕行去。
很快,他走入巍峨宮門,進入了宮闕之中。
望著面前似曾相識的景象,裴凌立時意識到,這里是龍族的宮殿!
緊接著,毫無征兆的,一名名龍族、水族的仙人手持兵刃、仙寶、仙箓沖殺出來,七嘴八舌的叫嚷道:“該死的惡賊!誅了他!”
“大膽賊子,誘拐我族龍后之后,竟然還敢找上門來!”
“快!快斬了他,大王有命,斬殺這名人族者,皆仙升三級!”
不等裴凌反應(yīng)過來,系統(tǒng)已然操控著裴凌出手,斬出一道道血色刀氣。
刀氣到處,那些渾身完美之意涌動、氣息強大的龍族、水族仙人,仿佛紙湖的一樣,瞬息破滅。
一時間,水晶宮闕中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裴凌手持長刀,踏著眾多龍族、水族的鮮血,一步步走入正殿。
正殿之上,丹墀嵌寶,金碧輝煌的寶座上端坐著一名龍首人身的仙人,其頭戴冕旒,身披龍袍,狀若王者。
此刻,龍王左右仙人如云,望向裴凌的目光,皆咬牙切齒,憤怒已極。
唯獨一名交人女仙,身披交綃,藍發(fā)逶迤如水藻,其容貌嬌柔嫵媚,周身水汽沛然縈繞,眼波流轉(zhuǎn)間風情萬千,一雙妙目,一眨不眨的黏在裴凌身上,卻無半點怒意,反而流露出三分驚訝、三分情愫、三分愛慕與一分憧憬……
裴凌迎著眾多視線,心頭疑惑。
他感到,眼前的一幕,無比熟悉,就好像是他曾經(jīng)的親自經(jīng)歷一般!
但很快,裴凌就立時反應(yīng)過來,這是當時在人王大本營,人族帝都的正殿之中,眾多人族根據(jù)他獨闖龍族水晶宮的事跡,瞎編出來的那個故事!
“厭墟”仙尊這條路,是怎么回事?
若是讓他回憶過往,也應(yīng)該是他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才對!
眼下這情形……
不等他多想,丹墀之上,龍王已然陰惻惻的開口:“你想與寡人的王后團聚?還想帶走她為你生下的子嗣?”
“這不可能!”
“除非,你能解開寡人的題目!”
“來人,出題!”
很快,龍王出了一道極為刁鉆玄奧的題目。
裴凌看得一頭霧水,卻被系統(tǒng)操控著他的肉身,開始解題。
見自己的難題未曾奏效,龍王震怒,當場毀諾,要求他繼續(xù)答題……很快,裴凌遇見阻礙,就在他等待系統(tǒng)的操作時,系統(tǒng)卻一動不動的站著。
裴凌心中疑惑,忽然,他耳畔響起一個似曾相識的柔和女聲:“人族的英雄,這個題目,是龍族的秘密,外族皆聞所未聞!
“我乃交族王女‘詩沁’,自幼養(yǎng)在龍宮,卻也知曉……”
“你聽著,答桉是……”
“人族的英雄,你的勇氣讓我動容,祝你早日與龍后,還有你們的子嗣團聚……”
“龍王昏庸無道,你一定要小心……”
聞言,系統(tǒng)沒有絲毫遲疑,立時按照交人王女“詩沁”的解說,開始照做……
整個過程,與瞎編的故事情節(jié),一模一樣!
裴凌看著系統(tǒng)操控著自己的身體,在交人女仙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渡過了這一關(guān),珠簾打開,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不是龍王,不是龍后,也不是龍族的護衛(wèi),而是一名重童垂耳的仙人。
“離羅”仙尊!
裴凌頓時一怔,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離羅”仙尊低沉的語聲,已然傳入他的耳中:“不要睡!”
“攀登建木,便是成仙之途!
“當一鼓作氣,不可停頓!”
聞言,裴凌頓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株高大無比、有九重巨藤交纏而成的巨木之上。
這株巨木仿佛真龍現(xiàn)身,崔巍軀殼蜿蜒騰空,直入青云。
樹皮褶皺起伏,便是山與谷。
剛剛還站在自己身側(cè)、衣袖相觸、呼吸可聞的交人女仙“詩沁”,已然消失不見,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他再次回到了建木上,剛才攀登建木的位置!
縈繞在他周身的陰冷、邪惡、墮落、混亂……之意,不知何時,已然化作完美無瑕,仿佛此方世界,最毫無瑕疵的造物。
裴凌勐然回過神來,自己剛才又睡了過去?
不對!
有問題!
是兩位仙尊在交手!
【注1】陳霆[明代]《酹江月》。
【注2】高道寬[元代]《西江月·混沌屯蒙如卵》。
【注3】這個不用說誰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