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間內(nèi),火爐正旺,擺放著桌椅和簡陋的器皿,它們輕且堅固,反射出類金屬光澤,卻又不像金屬。
長者坐在另外一張寬椅上。膚色略深,看上去身材高大,他眼眶小,但是露出來的黑眼珠亮得發(fā)光。
鮌離開去別處休息,房間里剩下邵慈和長者。
出乎意料,長者對邵慈說:“他說,你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來看我,所以我將這項(xiàng)鏈和手套送給你。”
邵慈接過。而面對著五千多年的活化石,他并不打算要問什么。
又有什么可問的呢?
邵慈掖緊領(lǐng)口,半躺在椅子上休息,但他始終努力控制住自己別睡過去。
老人偶爾緩慢地伸展腿和胳膊,單看那場景,實(shí)在很怪異,也許是他獨(dú)家的長壽操。老人也不再有話。
說不清楚為什么,雖然已經(jīng)很疲憊了,邵慈還是要保持住最后的清醒,也許是某種預(yù)感,過會兒可能有大事發(fā)生。
就這樣養(yǎng)了大概好幾個鐘頭的神,他突然出門。
“你要去哪里?”鮌又開始向他傳話。
他在夜里聽到,墻壁另一側(cè)有女人的喘息聲。幾個鐘頭過去了,那喘息聲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微弱……他再也忍不住了。
邵慈在心里默默記住方位,希望繞一點(diǎn)彎路,大致能追尋過去。但乾宮好似迷宮般令他暈頭轉(zhuǎn)向。
“找到了!”
他在層層土墻中發(fā)現(xiàn)巨大的天然溶洞,水滴從懸垂的鐘乳石柱上滴下,落入一片大水塘,水塘中央漂浮著赤腳的女人*。
她仰面向上,氣息奄奄。
邵慈趕忙趟水過去,他想將她抱起。
可是水深及腰,怎么抱也抱不動。
鮌換了一副面孔,穿著時髦的睡衣跑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說:
“你怎么找到這來了?”
“她要淹死了。你快過來幫忙!我怎么使不上勁……”
“我現(xiàn)在過去也晚了!她要死了!
邵慈低頭細(xì)看,果真情形不妙,她的口鼻周圍開始溢出粉紅色的泡沫,她的四肢已經(jīng)蒼白浮腫。
“x你媽!你快過來!”邵慈陡然間變了臉色。
女人短發(fā),眉睫烏黑茂密,門齒光潔,鼻梁高翹,半睜著眼睛,上眼瞼近乎一道無情的水平線,但有種講不出的質(zhì)樸美麗。她的胸部飽滿,周身肌肉勻稱,看來正值青春年少。
邵慈明明一身橫肉,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卻也不能將她抱進(jìn)懷里!
她的身體越來越?jīng)觯恢醯,這塘子里的水溫卻好像漸漸在詭異地升高。邵慈含住她的嘴唇,卻感覺氣息怎樣也吹不進(jìn)去,如同真的變成了尸體!
邵慈的手心兒里仿佛抱著一坨冰,手背又似火烤。
邵慈臉頰貼在她柔軟的乳房上,落下了滾燙的熱淚。
他呲牙咧嘴,兇相畢露,可怕至極:“你快過來呀!你不是會法術(shù)嗎?救救她!
“狗娘養(yǎng)的,我要?dú)⒘四!?br />
“我說過,我趕不過去!并且,只要一沾水,我的法術(shù)便無用武之地了!”鮌冷漠地說喊,“你也要馬上離開那里,放下她!”
池塘水面開始振動,幅度越來越大,甚至有水滴向上躥蹦起來!
塘底又黏又臭的污泥翻涌著,攪黑了塘水,粘上了女人的脊背,往她的正面蔓延。
眼見污物就要覆上女人面孔,邵慈用手掌捧住她的臉,緊貼著面頰向外刮撥。
鮌用沙啞的真聲喊道:“放下她,跟我走!”
“不!不——”邵慈臉色漲紅,渾身顫抖。
“看看你的周圍罷,湖水正在沸騰!再不走,你都被煮熟了!”
“啊……”
邵慈捧著她的臉,仰面咆哮,悲痛哀愴,難以復(fù)加。
銅盆大的水泡躥涌,蒸汽彌漫。
他的腿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他松了手,女人頭朝下,身體滑入水中。
他掙扎著上岸。鮌說:
“你看,這就是沸騰激蕩著的湖面。簡直像下大雨一樣啊!
邵慈絕望地說:“你說得對,她已經(jīng)死了——”話音未落,他直出一拳,瓷瓷實(shí)實(shí)打在鮌的臉上。新面皮的高鼻梁凹了進(jìn)去,巨大的沖擊力下,鮌的身體更像一支軟塌塌的斷了腰的雪糕朝后彎折。
“你認(rèn)得這個女孩!滨P的面孔流出血,卻顯得并不怎么吃痛,他的雙腳靜止不動,身體慢慢彈回原狀,“可是沒時間傷情了,你必須馬上跟我走,這是命令。”
“為了換回她,我愿意付出一切。我哪還會聽你的什么狗屁命令?”
鮌停頓了一下,說:“就是要救回她的命。神明有救死復(fù)生的本領(lǐng)!”
“什么?”邵慈難以置信,“可惜她的身體都沒保住……”
“神祇可以,甚至從無到有令她復(fù)生。這場幻影就是神祇給你的恩賜!滨P眼角上吊,得意地笑著。
“從無到有?怎么可能……”
“我們哪個人不是從無到有?神力遠(yuǎn)超過你的想象。要使她復(fù)生,但取你的記憶足矣。那么,立即跟我走吧!”
邵慈只得告別沸騰之湖,隨鮌而行。
“神也像你一樣笑得這么丑陋嗎?”
“前輩侍者中曾誕一大賢者,自習(xí)神喻,私出乾宮教化眾生,尊為首領(lǐng)。另馴古傳神農(nóng)鳥,五彩翩躚,每于豐收日凌空啼鳴,祥瑞之音播散寰宇,沁人心脾。
是時誕一大惡者,生得方口大眼,貪食好斗。五年長成,高壯威猛,暴戾恣睢,四處與首領(lǐng)為敵。賢者逐之。
惡人饑惱,竟斧斬神鳥為食!天大旱。賢者怒,斬惡之首于長生樹旁。誰料惡者命力旺盛,失首而不亡,嚇退眾人,奪斧而逃。
其后首領(lǐng)升天庭,而惡者常年立于山頭狂舞以示不屈之志!
鮌換上斗篷,以御空術(shù)托舉邵慈乘云而行。一路上植被又漸漸多了,綠丘野川、珍奇異獸令人大開眼界。
邵慈問:“既然賢者不殺,就任由他活下去吧!”
“他名叫形天,經(jīng)年固守常羊丘,如今踐近天山,長者恐有亂象發(fā)生!
“……那為什么你們自己不去殺他?”
“大賢者已然歸神,我們身為侍奉,豈敢放肆逞能?你還未入門,可憑天生氣力殺他,此后再立為賢者!
邵慈說:“這邏輯真是別扭。殺死形天就能讓她復(fù)生?”
“沒錯。此乃神明賜予你的試煉!
天之山巍峨?yún)⑻欤瑲鈩莅蹴纭?br />
兩人在白雪覆蓋的山褶處發(fā)現(xiàn)了形天。他比想象中瘦削但高大,邵慈目測,算上腦袋的話,身高也得將近三米。
松弛的皮膚上滿是瘡疤,巨漢左手提長紋盾右手持斧,光著膀子正在雪地中跋涉。
在形天頭頂不遠(yuǎn)處的山崖上,似有一團(tuán)黃光,仔細(xì)聽來,好像還伴隨著奇妙的音律。
“來得是時候!”鮌大叫,他手指黃光,“那——便是天山的神獸,不要讓形天靠近祂!”
邵慈看準(zhǔn)時機(jī),二話不說從云端跳下,掣出短刀乘重力扎入形天后頸!
形天冷不防,吃了一驚,肩膀上的雪花抖落,失足跌倒。但他的皮膚十分堅韌,短刀吃不深,邵慈脫手,也摔倒在地。邵慈終于看得真切,除了滿身傷痕、丟了腦袋之外,他的胸口連同脖頸還被烈火焚燒過,尤其是脖頸,幾乎化為黑色的焦炭。乳頭和肚臍周圍涂抹著結(jié)痂的顏料,圖案夸張。
巨漢的肚子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響聲,他圈起膝蓋準(zhǔn)備站起來。
邵慈掏出第二柄短刀,頂著呼嘯的風(fēng)雪悄悄靠過去。誰知形天的乳頭里突然“噗吱”一聲翻出兩顆小眼珠來,直勾勾看到了邵慈!巨漢右臂圓掄,勢大力沉,邵慈躲閃不及,被斧柄擊中左脅,瞬時被彈出兩米開外。
形天站起,左手棄盾,捶胸,肚臍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戰(zhàn)吼聲。站在他的面前,邵慈簡直像個嬰兒。
“我需要武器!”邵慈喊道。
鮌從斗篷中拔出一柄黑色長劍,泛著清冽的冷光,丟下去,說:“給。真正的干將寶劍!”
邵慈從空中握住把柄,一邊與形天對峙,一邊揮舞練習(xí)。
“沒想到你真的又長出了眼睛,還能說話?”邵慈說。
“咿呀……咕嚕呼嚕!
形天能發(fā)音,但語言體系太古老,溝通不便。他捶胸而吼,大意是:打就打吧,少廢話。
結(jié)果干將劍削鐵如泥,邵慈削壞長柄斧,削斷長紋盾,五個回合后貫穿了形天的軀干。
邵慈不擅使長劍,他驚嘆于形天的戰(zhàn)斗技巧,自知勝得僥幸。形天倒地后,邵慈將頭埋入無頭巨人的臂彎,以示尊敬。
山崖上神獸突然發(fā)出哀鳴之音,如同女人凄婉的嘶喊。
哀鳴聲中形天喃喃而語,雖然音面上反應(yīng)不來,神奇的是,邵慈似乎又在心里聽懂了,感覺與鮌的傳音術(shù)十分相近。
形天似乎說道:帝江乃朋友,唱音樂,生溫暖,救吾性命……勿信雙面人言語……神生心三顆,故而不死……此間萬象,切勿與外人道。
邵慈聽后一頭霧水。
鮌乘云落地,問道:“他說什么?”
邵慈心想:帝江是什么?鮌算外人嗎?
邵慈回復(fù)說:“聽不太懂……”
鮌說:“當(dāng)然了,他說的和我們不是同一種話。走吧,隨我上山崖!
“還要干什么?”
“來就是了!
鮌帶著邵慈乘云追逐那團(tuán)跳動的黃光,將它逼入一角崖口后得以逐漸挨近。
黃光漸漸竟然變得火紅。邵慈目力非凡,也忍不住揉搡眼睛。
原來,光暈中心真的有一神獸,迎著光線,只能夠勉強(qiáng)看清四條腿和六扇翅膀,不見脖子也不見頭。祂似乎有著魔力,越是看不清就越是讓人想去看。
迎著光暈看過去是一片混沌,盯著久了,頭暈?zāi)垦,仿佛全世界都變成了混沌?br />
鮌拍醒邵慈說:“用我給你的寶劍,殺了祂!”
邵慈愕然若失。
鮌說:“你不是想復(fù)活心愛的女人嗎?需要用祂的血作獻(xiàn)祭,快!莫等祂逃了!”
邵慈看著他的假眼皮,突然想到:他不正是所謂“雙面人”嗎!
邵慈拿不定主意的關(guān)頭,山下傳來嘈雜聲。
鮌望向天際線,說:“機(jī)會我給你了……”
忽然空中萬里,撥云見日,陽光投射過來,鮌的身影居然漸漸變淺,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