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兩個男人好不容易有了獨處的機會,邵慈終于開口:“從來沒想過我會變成一個廢人!
“你不是廢人!
“直說吧,你這次來,想讓我干什么!
邵慈接受過數(shù)百件形形色色的謀殺委托,原來早早看出譚正川有求于自己。
譚正川一愣,尷尬地笑,嘴咧開一半又立馬收回去。
“是組織的重要任務,我想非你莫屬!
邵慈垂首皺眉。
“長話短說,我們要利用【墨菲斯】追查一個極度危險的國際罪犯。還記得之前,我們給你做過的腦神經(jīng)活動的測評嗎……我認為你的數(shù)據(jù)遠遠好于任何其他的候選人。
“我們將采用前所未有的絕密項技術,不比拼體力與耐力,而要考驗使用者的腦力與意志力,只要你佩戴【墨菲斯】就行。”
“我聽不懂。你究竟是什么人?”
“哈哈,聽不懂就對了。我的身份都是真的。神經(jīng)醫(yī)學教授、特殊制式【墨菲斯】高級研究員、‘妖狐’任務組高級顧問。”
2050年2月起,世界各地相繼曝出多起國家級特大網(wǎng)絡安全案件,華、利、日等主流國家與發(fā)達地區(qū)的金融、醫(yī)療、能源、電子通信等行業(yè)均遭到破壞,甚至軍情領域也面臨嚴峻考驗。
多國政府意識到,當今國際情勢已然脆弱不堪,放任網(wǎng)絡安全問題發(fā)展,人類文明秩序恐將毀于一旦!利、華、俄、以等14個主要國家史無前例地迅速達成共識,集結最先進的科技力量,組建聯(lián)合國網(wǎng)絡兵團對抗黑客,重整網(wǎng)絡環(huán)境。
聯(lián)合專家團通力協(xié)作,發(fā)現(xiàn)近期全球重大的黑客攻擊事件有兩大共同特征:一是擅長極復雜的加密技術,難以追蹤,匪夷所思;二是非暴力破解,受攻擊目標的安全系統(tǒng)被包括防火墻和殺毒系統(tǒng)均未癱瘓,也找不到對方的潛入痕跡,換句話說,就像是倉庫的安防門窗毫發(fā)無損,里面的財物卻憑空被破壞,或者不翼而飛!
究竟是哪里出現(xiàn)了漏洞?聯(lián)合專家團完全找不到頭緒。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了屢次攻擊中重復出現(xiàn)的一串字母排列,簡單置換后與古拉丁語匯吻合,意為“神之使者”。
“我們懷疑,這一系列密集的惡意攻擊來自同一黑客組織——‘妖狐’。他們是背景神秘的無政府組織。而華夏國正是‘妖狐’魔爪下最大的受害國。為了阻擋入侵,目前我國近四分之一的金融網(wǎng)絡已經(jīng)關閉!哪康纳胁幻鞔_,但顯而易見的是他們野心極大,并非單純?yōu)榱藫屽X……”
“這是華夏國網(wǎng)絡工程師的責任!
“我們必須發(fā)動一切力量追蹤并盡快將其繳滅。我們需要你的力量!
邵慈搖頭。
譚正川內(nèi)心感到極大的失望,但努力維持住平穩(wěn)的語氣,說:“當然,前提是你愿意再次接受我的安排,戴上【墨菲斯】……
“如果你依然愛我們國家的話。”
兩人送走譚正川。
當晚臨睡前,她進洗手間后。
“哧——”
他的肩膀開始顫抖,不能自已。
“哧、哧——”
邵慈使勁兒閉上嘴唇,可是臉頰的肌肉將兩邊嘴角拉成梨形,各塞得下一枚鵪鶉蛋……他費力喘息,鼻孔張得奇大,鼻翼兩側的肉渦又緊緊扎住整張扭曲的面皮,像扎進畫布深處的圖釘。
頃刻,淚流滿面。
她聽到奇怪的響聲,連忙提起褲子,按下門把手。
卻又慢慢地松開了。
盧雨雁還是辨識出了這個長時間未有,甚至早已忘記如何哭泣的男人盡力掩蓋的抽噎的鼻音。
他神經(jīng)大條,自幼承受疼痛便不哭泣。即使痛暈過去也沒有喊叫,沒有流水。
她不想打擾他,盡管內(nèi)心多么渴望即刻沖過去攬他入懷。背開自己總有他的原因,無論如何也不希望此刻打斷他,發(fā)泄出來對身體有莫大的好處。
她彎著腰,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也感到訝異,她以為他從來,不,永遠都不會流淚。她意識到自己錯了——就如同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愛上一個年紀小過自己的男人。
邵慈回想起年輕時那段終日筋疲力竭、睡眠不足、頭昏腦脹、通體酸痛的時光。
——“最重要的是什么?”
“榮譽!”
“永遠不要做辜負萬千同胞的事!”
——“你要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為了誰!”
“為了我們的孩子,為了祖國的未來!從根本上說,國家就是我們的一切……這也是為什么這里會發(fā)生這一切!”
幾個月前,面對鬼神難擋的“妖狐”,各國政府除了關閉網(wǎng)絡服務外別無他法。
華夏國政府如約派出45名頂尖網(wǎng)絡安全專家加入聯(lián)合追捕軍團,同時收到了軍方【墨菲斯】特別研發(fā)控制部的特級報告。
原來,2049年11月底,黛赭區(qū)一級實驗室取得重大進展,首次從人腦浩如煙海且變幻萬千的神經(jīng)元活動信息中準確剝離出“思維真值”,并實現(xiàn)了數(shù)位模擬存儲。
隨即便有人提出劃時代的構想:既然已經(jīng)做到思維信息的實時提取,是否可以將其電子數(shù)據(jù)形式進一步轉化為各類計算機指令,實現(xiàn)人腦的“直接操控”,甚至連通至計算機網(wǎng)絡,實現(xiàn)原生信息的遠程傳輸與控制?
2050年2月,在兆級超級計算機的全功率配合下,首款人機接合軟件【丘明】秘密誕生了,可實現(xiàn)多項基本操作。但其兼容性太差,無法長時間運行,而且首批志愿者——三名身體健康的航天員——身體出現(xiàn)了難以恢復的嚴重副作用。
屢屢失敗后【墨菲斯】核心小組暫時撤離【丘明】項目組。
一天夜晚,閔顥堃*突然回想起宇航員曾在報告書中備注的某個系統(tǒng)漏洞。他急忙連夜翻查檔案,發(fā)現(xiàn)了蹊蹺之處。
確有漏洞其事。蹊蹺的是,理論上講,在此前的所有短時操作中,宇航員們應當接觸不到發(fā)現(xiàn)該漏洞的途徑。
雖然核心小組組長王倫不以為然,但閔顥堃還是想方設法與軍方取得了聯(lián)系。
質詢時,提出漏洞的宇航員精神狀態(tài)很差,連許多重要的流程都全然不記得了。
這個宇航員名叫郁鋒,現(xiàn)年39歲,曾進入空間站執(zhí)行為期兩天的修理任務,無不良記錄。沒有動機,更沒有作案時間,但軍方還是將他連同其他志愿者列為“妖狐”組織的嫌疑人,徹查不怠。
【墨菲斯】特別研發(fā)與控制部在臨床試驗中,也注意到了類似的奇怪甚至是可怕的情況。
當處理器芯片的運作速率提高時,存在這樣的小概率事件發(fā)生:使用者進入半清醒狀態(tài),而腦部會快速收發(fā)轉換電信號,雖然大部分是無效指令,但小部分的確可以穿過操作界面直接訪問到存儲硬件,甚至是系統(tǒng)源代碼!
閔顥堃說:“就好比我們是三維生物,要去觀察二維世界的迷宮——二維世界沒有第三坐標,因此所有的阻隔沒有厚度或高度,就像是這張紙面上的迷宮。它在我們的面前是一目了然的,因此所有封鎖與阻攔的效力都大打折扣。而且只要我們想,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跨過去,跨過任何阻攔。
“抱歉,目前的狀況是,‘我們’不是我們,而是‘妖狐’。
“所有計算機程序的指令和代碼都要一行一行依次執(zhí)行——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阻攔——可是如果‘妖狐’真的是利用【墨菲斯】潛入計算機網(wǎng)絡,他們便可以俯瞰整個安全系統(tǒng)……
“所有的在我們這個時代完全不可見的內(nèi)部代碼將赤裸裸地擺在他們的眼前,他們甚至還可以跳躍達到任何位置!越過防火墻,越過殺毒程序。這樣就能解釋他們的戰(zhàn)無不勝:“妖狐”根本已經(jīng)身處于未來時代。”
遺憾的是,要實現(xiàn)“直接操控”,人類必須先借助佩戴【墨菲斯】潛入“亞夢空間”后方能造訪數(shù)據(jù)信息,但是幾乎任何人離開“亞夢空間”后,大部分在期間的記憶皆會消失。而利用能夠記錄下的有限的“思維真值”,也僅僅只能復原出模糊的視覺圖像與難以描述的主觀感受。換而言之,除了依靠“造夢者”的經(jīng)驗與直覺外,很難找出一套明確的穩(wěn)定造訪信息世界的方法。
五天后,【墨菲斯】甘肅試驗站。
“你好,我是‘妖狐’任務組副組長閔顥堃!贝骱诳蜓坨R的年輕男子精神充沛,豎著油亮的短發(fā)根根分明,露出童叟無害的笑容。
邵慈心中感慨,即便在絕望的亂世,也總是有人能笑得這樣爽朗。
“這邊的機器是許多年前的,雖然舊了點,但性能穩(wěn)定!
邵慈的眼神似乎嚇到了他,他沒再多介紹,穿過彎曲的走廊后,徑直將一行人領進訓練室。
訓練室內(nèi)纜線紛雜交錯,大大小小的儀表盤和各類機器設備星羅棋布。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排九個巨型鳥蛋狀的單人座艙。
“馬上要進行一次常規(guī)訓練,你先看一下!
邵慈點頭。
座艙里皆是剃了青皮頭的壯年男子,腰桿筆直,神情沉穩(wěn)。其中兩人瞥見了邵慈,不似閔顥堃般謙讓,迅速而平靜地轉過頭去,繼續(xù)平視正前方。
邵慈與盧雨雁都看得出,這些是受過訓練的特種軍人。
“上機預備——”
學員們整齊地取下呼吸面罩,端正地佩戴。雙膝微微收攏,小臂搭在扶手上深紅色指示區(qū),身著白大褂的助理人員為他們纏繞彈性束帶。
譚正川說:“【墨菲斯】本身就有麻痹肢體的功能,不過我們的項目要求更高,這種束縛帶只是以防萬一。”
閔顥堃說:“在一定范圍內(nèi),這種特制的束縛帶還是很舒適的,不會給夢中的使用者帶來不愉快的感受!
蛋狀座艙外殼后仰,機架觸頭定位到學員的顱后窩與耳窩,內(nèi)置頭盔在助理人員的看護下緩緩扣合——這種型號的納米針頭數(shù)目是普通家用式的四到五倍——直至硅膠墊緊貼學員前額。座位亦隨之后仰60度,艙門關閉。
接收主機切入高負載模式,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走廊的地板和金屬墻皮開始振顫。
“潛入倒計時:三、二、一——”
頭盔頂部藍色的呼吸指示燈變?yōu)槌A恋某赛S色,另一種高速回轉式的金屬鳴音響起。
閔顥堃抬手指向九格大熒幕說:“這是我們最新的研究成果,可以即時顯示‘潛入者’夢中所見的影像!
此刻熒幕上只有雜亂的雪花斑點閃現(xiàn)。
邵慈隔著罩門看到戰(zhàn)士們肌肉緊繃,眼珠子在眼皮下來回高速轉動,而每個工作人員的面相冷若冰霜,平添幾分可怖。
“基礎數(shù)據(jù)正常!”
“聯(lián)通正常!”
“反饋信息正常!融合器正常!”
“超算中心正常!”
……
熒幕開始顯現(xiàn)二元點陣圖像。辨識度不高,但足以深深震撼邵慈盧雨雁二人。
他小聲問:“可以通過這個讀取人的記憶嗎?”
譚正川說:“不,那還做不到。我們只能監(jiān)測并記錄正在發(fā)生的神經(jīng)活動,要想讀取已經(jīng)儲存進神經(jīng)元的信息……那還是天方夜譚!
熒幕上的圖像顯示,九人陸續(xù)到達一塊淺色的平臺上集合,其中一人在講話。
突然,邵慈回頭望向蛋殼座艙,他好像認出了一個熟人。
盧雨雁問:“這是什么?”
閔顥堃解釋道:“‘亞夢空間’。通過【墨菲斯】潛入后恢復集中意識的地方,你也接受過測試,肯定也來到過這里……就像做夢一樣,所以我們?nèi)∶凶觥畞唹艨臻g’……
“把這些人的思維成功連結拼接起來,就可以讓他們造訪同一個‘亞夢空間’,也就是類似于普通人都知道的‘通夢’。
但其實這也是項目中最困難的部分,因為行差踏錯是常有的事,如果你能找到正確的‘亞夢空間’就代表成功了一半!
“呃……最大的遺憾是,如果要使用這樣大功率的【墨菲斯】進入深度睡眠,近十六個小時內(nèi)造夢者所有的短期記憶都會失靈。也就是說潛入之前,就是剛剛我們對他們說過的話,”他看向邵慈,“訓練指令、任務目標、注意事項等等在‘亞夢空間’中都會很難再被記起來。真的很奇妙,也很是巨大的困擾,但我們現(xiàn)在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他咽下一小撮口水接著說:“呃嗯……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也是因人而異的,有的學員是完全記不得了,就好像變成了前世的記憶一樣;而有極少數(shù)的人還可以保留模糊的印象。”
譚正川說:“當造夢者潛出‘亞夢空間’后,之前在里頭逗留的記憶也會立即消失。所以我們就挑選了一些特殊的人才,專門進行潛入潛出的訓練,強化記憶能力,在實戰(zhàn)中主要負責分派任務,叫做‘傳話官’!
熒幕上九人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類似瀑布的景觀。
邵慈問:“所以要我來做‘傳話官’?”
譚正川緩緩點了點頭:“通過數(shù)據(jù)的比對分析,我們覺得你有這方面的潛力……”
盧雨雁皺眉問:“那是什么?”
“瀑布!遍h顥堃說,“這個‘亞夢空間’是我們專門為訓練設計的!
“什么瀑布?”
“哦,虛擬瀑布。”閔顥堃笑了,“這個是我設計的,任務目標就是要迎著瀑布游上去,站到懸崖上邊算成功!
邵慈和盧雨雁感到訝異。
她問:“這個瀑布可是垂直的!怎么游上去?”
閔顥堃笑著說:“‘亞夢空間’里的基本物理條件是可變的,就像在夢里,不能用常識來解釋。這已經(jīng)是很簡單的任務了,只要轉換一下思維,游上去就行了!
邵慈問:“不是要潛入互聯(lián)網(wǎng)嗎?這是在干什么?”
“任何操作任務目前都要從‘亞夢空間’開始,適應亞夢環(huán)境是基本功!
“就不能在清醒狀態(tài)下完成操作嗎?”
“這個問題很復雜,簡單的說,就是不行!
邵慈說:“那就慢慢解釋!
閔顥堃說:“人類的思維活動,主觀意志與情感都非常精妙、復雜,我們現(xiàn)在只不過是摸到點皮毛。如果我在鍵盤上按回車鍵,無論按得輕一點,重一點,斜一點或者歪一點都沒有關系,只要按鍵明確地被按下去了,電腦就能接收到固定的信號。但是‘造夢者’假如在任務中稍微走神,就有可能被系統(tǒng)判讀為完全不同的操作指令!
“保留【墨菲斯】的催眠機制,不但能夠盡最大程度排除外界干擾,還能夠保證注意力的高度集中。還有,為了追趕上‘妖狐’神一般的速度,不只是機器,我們的操作者也必須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各種研判、預估還有計算,我們要激發(fā)每個‘造夢者’的大腦潛能,這在睡眠狀態(tài)下更有利于身體健康。”
“更有利于健康”實在是一種很委婉的講法。每一次執(zhí)行任務都會給造夢者的身體帶來巨大負荷,甚至影響壽命。
熒幕上,一名學員似乎出現(xiàn)了意外情況,動作變得亂無章法,激起水花四濺,卻不能前進分毫,全身漸漸沒入水流中。
“怎么了?”盧雨雁問。
閔顥堃急忙轉身查看系統(tǒng)數(shù)據(jù)。
譚正川說:“可能是失誤。不用擔心,‘傳話官’看到他了,會馬上把他撈出來。”
“為什么?”邵慈問。
譚正川說:“什么為什么?”
“如果不把他撈出來會怎么樣?”
盧雨雁同樣意識到這個問題,她看到由近及遠第二個座艙里的學員全身顫抖,小臂拍打著扶手。
“不好說。這也是因人而異的。他的身體實際上還可以自由呼吸,”譚正川說,“但此刻眼睛、鼻子、耳朵、皮膚……身體各處的感官都在告訴他自己正在溺水,絕不能張口吸氣。這種生存常識或者深層次的本能反應是無法被取代的,‘傳話官’冒著風險也要去救他。”
盧雨雁說:“他此刻很難受,但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不,因人而異。他實際上呼吸是沒問題的,但是大腦會像真的溺水時一樣抑制他的呼吸……”閔顥堃說。
“他真的會窒息!”盧雨雁吃驚。
“直至昏厥吧。不僅如此,在‘潛入’狀態(tài)下,大腦對身體的控制和影響超乎想象。在‘亞夢空間’中如果受到燒傷、撞傷、槍傷,嚴重的話都會引發(fā)如假亂真的生理反應。造夢者對應部位的組織會無緣無故地壞死,就像真的造成了外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