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寺如同往常一樣清凈無常。
彌空站在山道上往下看,京中即將鬧秋闈,寺中往來的香客亦越發(fā)地多,都是來拜文殊菩薩的。
方才瞧見,有一對老來得女的夫婦,從山腳一直攙扶著上山,兩人面上氣喘吁吁,面容卻十分祥和。
“你今早可跟囡囡說了?我們可不是去為她上香,是去西市買燒餅,她就是愛操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們來這兒替她拜菩薩!”
“我同她說啦,我同她說我們不是去拜菩薩,我們是去……是去拜財神了!”
“蠢人,我們家哪用得上那么多錢!”
兩位老人嘴里吵著,可相互攙扶著的手卻一也沒松開過。
彌空看得心下甚慰,可下一刻,二位老者便被腳下的暗枝絆倒,雙雙往后仰倒,即將滾落山崖。
彌空看得心下一窒,足尖離地,正要沖過去救人,卻又在即將觸到二人時被樹上橫抽出來的匹練擋開,滾落一旁,他即刻翻身去看,發(fā)現(xiàn)那兩個老者已安然無恙。
怎么回事?
就在此時,一個女子踩住了他的僧袍。
“你不許去!彼ブ囊陆螅亢{。
少女一頭烏發(fā)高高束起,身上穿著輕軟的布甲,儼然是一副颯爽的武生打扮。
彌空蹙眉,嘴唇抿成一條線:“施主為何阻止小僧救人?”
“因為……嘖,你們這些無父無母的木頭腦袋懂什么?我上山去,不與你廢話!
彌空沉默下來,咬緊了下唇。
他心下急切地想反駁她的話,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想說他有師尊跟師母,但是他們都不在他身側了,那女子定是不信的。
真是好生煩惱也!
那女子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見他還未從地上站起,眼眶紅紅,羞憤欲哭的模樣,心下微驚。
哎呀,折辱和尚,和尚還哭了,似乎有些損陰德。
她趕緊走上前將他拉起,迅速地道歉:“你莫哭,我給你貢點香火錢!
……
彌空原以為她也要去拜文殊菩薩,結果她只是來到了天王殿,拜了幾個神將。
那對老夫婦正是她的爹娘,從邊關一路顛沛流離到凰都,不想她再出征,一直勸她從文?墒撬家呀泴懞妹,買好轡頭馬鞍,等到入秋便能出發(fā)了。
北戎此次來勢洶洶,侵擾邊境不說,還用巫術濫殺無辜,她的姐妹都因此戰(zhàn)死了。
“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必然無法袖手旁觀!
“那你為何要用匹練?沙場刀槍無眼,匹練太軟了!
“不,我這手絕技便是隨一位世外高人學的,不輸任何一種刀槍劍戟,如今她已經不在了,她死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想看到人間和樂,海晏河清,我不能辜負她的心意。”
彌空心下了然,世上能使匹練的修士不多,太華宗的掌門夫人最為擅長。而她從不收徒,只負責處理門派事物。
如今許是為了贖罪,才尋得這么一位關門徒弟傳道授業(yè)。
這么想著,他在她手上放了一塊平安符,上面繡著代表吉祥的萬字符。
少女明亮的眼凝著他:“你亦是習武之人。”
“是!
“那你隨我一同去——”
她的手拍上他的肩頭,卻很快被彌空躲閃開來。
“不行!”
他愣了愣,似是覺得方才回絕的語氣太冷,又趕緊放輕了嗓子,解釋道,“小僧已決心在此山寺中度過余生,潛心修禪,不再沾染俗世之事!
他眼中有些落寞,就連那光頭都黯淡了許多,這一切都被少女看在眼里,她也不多為難:“那,小師父便替我多誦幾回平安咒,供一盞長明燈吧。”
“好,敢問姑娘名姓?”
她的聲音與她的人一樣,干脆利落:“我叫阿清,你可喚我阿清!
她大方地展露出笑顏,頗有些晃眼,彌空有些耳熱,只胡亂地點點頭,然后轉過身去,卻無端撞上了柱子,發(fā)出一聲痛呼。
身后的女子發(fā)出兩聲輕笑,走過他身側,順勢撫了一把他的光頭。
“我走啦小師父!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來,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離去。
獨留他站在原地,一顆心慌亂地撞。
……
此后的幾天,阿清都過來尋他,每日要拜的佛都不一樣,今日是求爹娘康健,明日便是求住所平安,求出征一路順風,她所求之事有很多,可彌空卻從未見她求過姻緣。
她經常帶些好吃的上山,與他一同用齋飯,分享山下趣事,然后待到他忍無可忍時,便拋出一個終極目標:“你真的不還俗?”
“姑娘為何一定要讓小僧還俗?”
她輕飄飄地回道:“無甚,只是去邊關的路太長了,想有個人在身側說說話,你比較有意思些!
說罷,她湊近他,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
“而且我看你口頭上說著不想,可是這處卻分明想得很!
“胡言亂語!”
其實他確實是有些想的,想與他的老朋友一同,云游四海。
可是比起這個,他更想與青燈為伴,師尊傳授給他的佛法有很多,例如莊嚴多少、五智疑惑、渡與不渡、十念相續(xù)等等一切知識浩如煙海。
他想在有生之年專心念佛,將這些平生所學著錄于紙上,編訂成冊,為后世修佛之人解惑。
彌空頓了頓,見她又準備伸出那雙作惡的爪子,便迅速捂住頭道:“今日不許摸。”
可她只是攥住了他的衣袖,趁機在他面頰旁印上一口。
下一刻,阿清便看見他氣得渾身輕顫,面色漲成豬肝紅,卻是又要哭了。
“哎呀好了好了,你怎的這般愛哭?”
彌空憤憤扯過自己的袖子,轉過身去,不再與她言語了。
終于等到入秋,阿清紅著眼上山,她提著包袱,嘴角勾著一抹發(fā)苦的笑。
“小師父,我爹娘去了,這世間沒有人會再念我了!彼瓜马,又開始自我安慰,“不過也好,如此,我亦能安心上陣了!
彌空站在松山寺階前,愣愣地瞧著她。
她站在距離他有一段路的山腰,一身紅衣英姿颯爽,無比明媚,可是這樣的明媚,很快就要掩藏在風沙之中,再也……
“等等!”
彌空慌忙走下階梯,未曾想那袍腳略略有些不方便,他差些拌了一跤。
他跌跌撞撞來到她面前,問她:“你……可不可以不去?”
阿清大笑出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滿山的人都能聽見她爽朗的笑聲。
她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問他:“那你能不能還俗呢?”
彌空眼眶酸澀,屏住呼吸,嘴唇張張合合,憋了好一會兒,方才提過她的包袱,對她笑道:“阿清姑娘,今日小僧送你一程!
那是阿清頭一回看見彌空笑,她也笑了,正要開口,他卻又道:“廟里仍供著你的長明燈,小僧日日都發(fā)愿念著的,所以……”
莫說無人再念你了。
“謝謝你!卑⑶遢p聲說。
她與彌空站在一起,站得很近,便凝了他一會兒,瞬間無數(shù)心思暗涌,她索性牽上他的手,緊了緊,旋即又松開,而后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山下。
待她走了一段路,彌空才從那接觸中回過神,趕緊跟上她:“哎,等……等等!莫走那么快,山路崎嶇,容易跌的!”
過了幾番春秋,阿清給彌空寄了十余封信,而彌空在編纂書冊時,亦時刻關注著邊關的戰(zhàn)報。
終于在某個春天,邊關戰(zhàn)事大捷,他卻又收到一封信,信里頭還附送了一個木盒。
里面裝有數(shù)十支香,上面有他不認識的北戎文,阿清似乎是預料到他不認識一般,便用歪歪扭扭的筆在下面注明:憶往昔香。
他雙手發(fā)顫地打開盒子,下面壓著一張紙,只寫了七個字:我走了,記得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