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香爐前一地慘狀，小和尚仍然連連遙頭否認(rèn)。
展子虔等人都是大怒不已。
如此殘害他們的同伴，本就是不共戴天，事實(shí)就在眼前，竟然還否認(rèn)？
簡直是把他們當(dāng)傻子！
“好了�！�
法海按下欲待發(fā)作的眾人。
他倒不是想幫這小和尚，反而是怕展子虔等人沖動(dòng)，反把自己給害了。
這個(gè)小和尚著實(shí)有點(diǎn)詭異，手段防不勝防。
就算本體與化身同在，不懼此僧，但未必能保得下展子虔等人。
而且，小和尚的否認(rèn)，讓江舟覺得奇怪，重新細(xì)察了一番，竟也看出幾分端倪來。
法海朝小和尚正色道：“你此前種種行徑，實(shí)為魔道，若不說清楚，恐怕貧僧只能出手伏魔了�！�
小和尚忙合什道：“大法師，好叫大法師知曉，小僧真的未曾害人�！�
說著，他朝小廟一揮手，眾人便見幽默的小廟中，那許多佛像忽然浮現(xiàn)金光。
金光一閃即逝，而香爐前倒下的十幾個(gè)自殘而亡的人，此刻竟然齊齊爬了起來，自殘的軀體也恢復(fù)如初。
那方圓已經(jīng)扭了幾圈，臉都朝后的腦袋也在一點(diǎn)點(diǎn)扭了回來，看得人驚奇不已的同時(shí)，也是毛骨悚然。
這時(shí)，小和尚道：“大法師，這些施主只不過是中了小僧恐神之術(shù)，此般種種，皆為其心中所想，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第726章 孽僧
小和尚說的話聽得眾人一頭霧水。
如展子虔、方正這等悟性天資過人之輩，也一樣是聽得不知所謂。
不過江舟卻知道其中玄妙。
似假非真，似真還假，真假難辨，只在一念之間。
這是一種極高明的法門。
他的夢幻泡影神通也屬此類，且是至深至妙之流。
所謂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以夢幻代身，以露泡觀影，森羅萬象，如掌上觀。
借假修真，滅盡幻夢，始見真吾。
其中之玄妙，非真假二字能盡述。
不過這小和尚幻法雖高明，卻也還遠(yuǎn)遠(yuǎn)無法與夢幻泡影相提并論，否則在小廟之中，法海也沒那么容易應(yīng)付。
“我這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躺在地上？嘶～好疼！”
此時(shí)，那些拜佛“自殘”之人如同大夢初醒一般。
雖無性命之憂，但身上疼痛卻作不得假。
對此前之事，似乎也盡數(shù)忘了一般。
濯纓和那些人的幾個(gè)同門都紛紛跑了過去。
“阿彌陀佛。”
法�；剡^頭，對小和尚道：“既未害人性命，當(dāng)能暫饒你一遭，不過你須得說清，你是何人，又為何要在此處伏陷我等？”
剩下的人都直直盯著小和尚，等著他繼續(xù)解釋。
小和尚微微低頭述道：“小僧……本是開州苴城人士，自幼不幸，無父無母，幸得一行腳僧所搭救，帶回廟中，落發(fā)出家，無名無號，大法師可喚小僧……孽僧�！�
“孽僧？”
法海露出饒有意味之色：“孽者，惡因也，災(zāi)禍之根，業(yè)之所生，這可不是什么好名號，你自稱‘孽’，可是自承造下了孽業(yè)？”
江舟在肅靖司中日久，早已熟讀稷史與天下地志。
開州苴城，曾是一個(gè)諸侯國的治邑，于大稷八百諸侯中，也算是排得上名號的。
不過，在幾百年前，這個(gè)諸侯國便已經(jīng)消亡了，封地都被朝廷收了回去。
他看過的史籍所載簡略，只知這侯國消亡，似乎還是因?yàn)槠渲蜗掳傩毡﹦?dòng)。
如此算了，這小和尚看似年輕，卻已經(jīng)存世至少幾百年了。
自稱孽僧的小和尚，臉上隱隱有著痛苦之色：“小僧雖然為僧，但自幼流離，孤苦無依，為了求活，自懂事起，便坑蒙拐騙，無所不為，養(yǎng)下了一身壞毛病，”
“雖是落了發(fā)，出了家，這身毛病卻依然未改，那行腳僧在世時(shí)，尚可管一管小僧，待他圓寂，只給小僧留下這座小廟，”
小和尚回頭看了一眼那堆滿佛像的小廟，繼續(xù)道：“這座廟，本也是一座無人的野廟，行腳僧也是無意間來到這廟，他年歲已長，便起了靜居清修之心，從此留在廟中，”
“平日里，化緣為生，偶爾有香客施舍，廟中別無長物，他一死，小僧不愿如他一般，四處乞討，便重操舊業(yè)。”
展子虔譏道：“重操舊業(yè)？你是又出去偷搶騙人了吧？”
小和尚低下頭：“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那行腳僧佛法精深，生前頗得鄉(xiāng)里敬重，仗著他的名聲，鄉(xiāng)里四鄰，也對小僧頗為信重，小僧也借此倒也衣食無憂，而且還斂得許多錢財(cái)，”
“只是好景不長，當(dāng)年苴城侯殘暴不仁，爛施苛政，治下百姓民不聊生，甚至連其侯府中的下人奴仆，都對其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最后這苴城侯，竟也真被其府中下人奴仆伙同，趁其熟睡之際，割了他的頭顱，”
“消息傳出，百姓爭相拍手叫好，以為從此日子就好過了，卻不想，苴國自大亂，四分五裂，征戰(zhàn)不休，”
“苴城侯在時(shí)，日子雖然難過，但總還勉強(qiáng)能有口飯吃，”
“可自國中大將為爭奪侯國，年年征戰(zhàn)，四處搶掠，錢財(cái)糧物自不必說，便連人也都不放過，在國中各處立下一桿，只要高及此桿，便盡數(shù)要充入軍中為卒……”
小和尚說到這里，伸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高度，眼中也露出嘆息之色。
眾人見他比劃的高度，也不過是四尺余不及五尺，都不由吸了口涼氣。
這樣征兵法，怕是只要年滿十歲，都逃不過去了。
江舟也聽得暗自搖頭，這類事情，史書上所載不多，但他知道這天下應(yīng)該時(shí)有發(fā)生。
小和尚繼續(xù)說道：“過不了多久，小僧別說再去騙……化緣了，苴城中都已十室九空，活人都沒了多少，幾乎都是些老弱病殘，小僧為了逃過征兵，東躲xz，沒過多久，便餓死了。”
“�。俊�
展子虔等人聽得一怔。
餓死了？
那眼前他們看到的又是什么？
眾人想到先前小廟的詭異，還有剛才這和尚分明是自一個(gè)葫蘆中出來的，不由心中生寒。
小和尚露出一絲苦笑，不過此時(shí)看在眾人眼里，卻是詭異陰森無比。
“小僧那時(shí)化來的錢財(cái)，都用來吃喝了，連寺里的佛像，也被小僧劈了當(dāng)柴燒，那時(shí)卻萬萬想不到，便因如此，造下了大孽，死后受盡了惡苦�！�
“小僧死后，身魂皆被神靈鎖去，關(guān)在地底幽洞之中，孤苦飄零，每日以鞭笞背，只打得血肉模糊，疽壞難愈，受盡苦刑，不知多少年，終有一日，神靈離去，小僧方得以喘息�！�
眾人不由看向他背后，原來他這爛背竟是如此而來？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gè)爛背，江舟看到的卻是其背后那個(gè)“神靈”的法力之高深?yuàn)W妙。
這小和尚此時(shí)分明已經(jīng)是陰鬼之流，殺他容易，江舟也自信能令其魂飛魄散。
但這樣的血肉之傷，竟還能深印入魂體中，經(jīng)年不愈，如同血肉之身般。
如此手段，連他都做不到。
“只是深怕再受苦刑，也不敢擅離，只好一直躲在洞中，直到一日，突然一陣山崩地裂，一座金燦燦的佛塔坍陷入洞中，”
“便是因此佛塔，小僧才敢離了那洞穴……”
小和尚說到這里，似乎不愿多說那佛塔，簡單地略了過去。
“大法師，小僧生前造孽無數(shù)，尤以毀佛、不敬佛為最，想來那神靈便是因此而罰小僧，”
“因此，小僧逃得大難，從此遇佛便拜，為贖前孽，更發(fā)下大愿，要每日鑄得一尊佛像，而且每一尊佛像，都定要用信眾最虔誠之念鑄成……”
“哦！我明白了！原來你廟里的佛你都是用人鑄成的！剛才你就是想把方圓師兄他們變成佛像！”
這時(shí)，早已被故事吸引過來的濯纓忽然大叫道，臉上又滿是怒意。
眾人不由紛紛對其怒視。
只有江舟和化身法海聲色不動(dòng)，靜靜地看著。
小和尚苦笑道：“如此說來也可，不過小僧生前造孽太多，受盡苦刑，實(shí)不敢再造殺孽……”
第727章 癡執(zhí)
“小僧之孽，因毀佛、不敬佛而來，便要拜佛敬佛，以消孽業(yè)，”
“只要小僧用對至誠之念，重塑我佛金身，總有一日，佛祖會饒恕小僧的！”
小和尚面上忽然出現(xiàn)狂熱之色：“塑我佛金身，就要用最好的材料，小僧塑過泥佛，塑過木佛，塑過銅佛，還有銀佛、金佛……”
說著，神色又突然變得沮喪、驚慌、痛苦：“可是佛祖卻一直沒有寬恕小僧，小僧便想，一定是因?yàn)樾∩�不夠誠，一定是塑佛所用之物還不免潔凈！”
“金銀之物，終究是俗物，最虔誠、最潔凈之物，該是信眾至誠之念，至誠者，莫過于將自己的身魂都奉獻(xiàn)給我佛！”
眾人看著小和尚忽然之間的神色變幻，狀如癲狂，心中都有些害怕。
而江舟此時(shí)也大概理解了這個(gè)小和尚的所作所為。
他是因死后所受的苦，心中畏極懼極，以至于生了極端的執(zhí)念。
他以為自己受的苦刑，都是因?yàn)樽约簹Я朔鹣�，所以這么多年來，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去塑造了這么多佛像。
小廟里那幾乎如同無窮無盡的佛像，都是這樣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