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不敢當!
梅清臣忙道。
他一直都是一副和和氣氣的模樣,不過卻是隱隱透著距離感。
現(xiàn)下和氣之中,距離少了,卻多了幾分親近。
“只是司中雜事繁多,尤其是刑訟獄決、律條卷宗諸事,司中多的是粗蠻武夫,打打殺殺尚可,這等事,還是需要如江士史這般文武雙全之人方可,”
“江士史已休沐多日,是否該回司中處理一二了?”
江舟聞言,沉吟起來。
他剛打定主意龜縮家里,梅清臣就來讓他出門。
由不得他不懷疑,這老小子想害他。
梅清臣察言觀色,便知道江舟不愿。
便朝外邊看了一眼,正色說道:“實不相瞞,江士史此番作為,實是沖動了些!
“哦?還請司丞大人指教!
梅清臣顯然話里有話。
“唉,也怪本官,未曾告知江士史。”
梅清臣嘆了一聲,忽問道:“江士史也來江都有些時日了,對此地可有何看法?比之南州之地如何?”
江舟由衷道:“江都繁華,吳郡遠遠不及,頗有盛世氣象,邑外四野,雖難免有瘡痍疥癬,卻強出南州不知凡幾!
“實不相瞞,下官來前,曾聽聞開、陽二州,有赤發(fā)、凈世賊寇作亂,以為此處受戰(zhàn)火波及,怕是混亂不堪,沒想到如此出人意料!
梅清臣撫須一笑:“與江士史說此話之人,必定是吳地世家文人吧?”
江舟微笑不言。
梅清臣也不追問,說道:“江士史,江都,甚至陽州,能有今日平靜,其實并非一家一人之功,而在于‘規(guī)矩’二字!
“規(guī)矩?”
梅清臣點頭道:“不錯,規(guī)矩!
“規(guī)所以正圓,矩所以正方,乾坤方圓,非規(guī)矩之功!
“這規(guī)矩說白了,其實就只是四個字:各行其道。”
“官有官道,民有民路,官場權(quán)貴、修行宗派、江湖綠林,都依規(guī)矩而行,各行其道,便有了今日的江都,今日的陽州!
梅清臣頓了頓,看向江舟肅容道:“也不怕說句大逆之言,在這江都之中,律法可犯,規(guī)矩,斷不容破!
江舟聽明白了。
說了這么多,恐怕就是想說這尊勝寺,也是“規(guī)矩”之一了。
梅清臣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說道:“江士史人中俊杰,想必也猜到了幾分,但恐怕是想不到,尊勝寺并非‘規(guī)矩’,而是這‘規(guī)矩’,可以說是因尊勝寺而出!
“哦?”
“唉……”
梅清臣又嘆了一聲,問道:“江士史,你從吳郡而來,應(yīng)該清楚,吳郡肅靖司鎮(zhèn)妖石,可是也出了差錯?”
江舟心下微驚:“也?”
梅清臣點點頭:“你也見過洞庭湖底刀獄,其實數(shù)十年前,刀獄并非如此。”
“早在多年前,司中就已發(fā)現(xiàn),鎮(zhèn)妖石出了問題,明神十八獄大陣不穩(wěn),獄中妖魔蠢蠢欲動,幾欲破獄而出。”
“聽聞吳郡刀獄之亂,是江士史平定,應(yīng)該知道,此等后果!
“江都刀獄中關(guān)押的妖魔,百十倍于吳郡,若是真被其破獄而出,其后果……”
梅清臣搖搖頭,繼續(xù)道:“當年,于此緊要關(guān)頭,是尊勝寺出手,用佛咒神金,鑄下洞庭湖底大獄,重鎮(zhèn)刀獄妖魔,解了滔天之禍。”
“多年以來,尊勝寺更是慈悲度世,江都乃至陽州一地,上至王公權(quán)貴,下至江湖綠林,鮮有未受其恩惠者。”
梅清臣神色嚴肅:“別的不說,單只說尊勝寺一位圣僧,多年以來,以身為陣,為陽州鎮(zhèn)壓‘黃河水陵’,陽州上下,便都要感念其恩德!
江舟露出疑問:“黃河水陵?”
“這黃河水陵,江士史回到司中,自然可從諸多卷宗中知曉。”
梅清臣擺擺手,忽然出神誦道:“須彌頂上浪滔滔,大濁海里遭火燒。坐斷黃河,手把玄龜。佛祖到來,也須乞命……”
第375章 夜市千燈照碧云
梅清臣怔然,神色中竟有幾分尊崇敬仰,才回過神,正視江舟道:“這幾句話,說的便是尊勝寺金頂尊者。”
“金頂尊者坐鎮(zhèn)黃河之眼下百余年,伏斷黃河,陽州,甚至黃河沿岸諸州,方得百年清平!
“不僅陽州,黃河沿岸之地,都受其恩惠,感念其德!
“佛祖到來,也須乞命?好大的口氣!
江舟嘴里重復(fù)著這句話。
心中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如今也有不俗的佛法修為。
很清楚這樣一句話,不僅僅是口氣大得喪心病狂而已。
短短幾個字,或許就是那位金頂尊者的“法”、“道”。
倒有些呵佛罵祖之意。
這還算輕的了,更狂的江舟都聽說過。
據(jù)他所知,彼世歷史上有一位高僧,就曾公然開說驚世駭俗之語:
“我這里佛也無,法也無,達摩是個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盤是系驢楔,十二分教是點鬼簿、拭瘡紙,佛是老胡屎橛……仁者莫求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邪魔坑。莫求文殊普賢,是田庫奴……”
這話不知驚倒嚇煞多少人,也不知引來多少怒罵,多少佛門中人恨不得唾其人啖其肉。
呵佛罵祖,看似大逆不道,其實是對權(quán)威的一種對蔑視,是為“罵醒”世人,倒未必真的是不敬佛。
佛不妨敬,放在心中敬。
佛也不妨呵,只在嘴上呵。
為了鞭策自己,或是警醒世人:所謂凡有相者,皆是虛妄。
縱是經(jīng)典,或圣或賢,既落形跡,皆屬生滅,并非恒常不變之真理。
雖然如此,這種“狂禪”也非一般人能參。
未得悟者,效此狂行狂言,便已墮魔道。
敢說出這種話的佛門中人,不是瘋子魔頭,就是真正的得道之人。
也足以見其人之狂、之大。
梅清遠道:“江士史折辱紅衣法王,便是折辱尊勝寺,有此一層關(guān)系,亦是得罪了江都權(quán)貴、各方勢力。”
“本官昨夜擺下宴席,本想為江士史緩和一二,只是江士史不來,本官便只好親自前來,為士史說明此中曲折了!
江舟聞言,便完全明白梅清臣今天的來意。
便笑道:“司丞大人不必擔憂,下官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絕不會連累肅靖司!
梅清臣卻搖首道:“江士史誤會了,你我同為朝廷命官,都是為朝廷辦事,一體同休。”
“本官為官多年,雖難免沾染官場習(xí)氣,趨利避害,卻也不會忘了這點!
“尊勝寺雖然勢大,但我肅靖司也不是任人欺凌。”
“事情既然已經(jīng)做了,那也無法,本官讓士史回司中做事,也是暫避風頭,在肅靖司中,諒也無人敢放肆!
“本官知道江士史自有不凡手段,但雙拳不敵四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梅清臣苦苦勸道。
他所言確實發(fā)自真心。
不過這只是一部分因由,其中也未必沒有怕江舟閑著再鬧出更多事端來,想把他弄進肅靖司,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住的意思。
才剛來幾天?就得罪了尊勝寺,要是不拴住,不不知道能鬧什么禍事來。
江舟心念電轉(zhuǎn),開口道:
“司丞大人,下官家中還有些瑣事未了,司中公務(wù),還是先請司丞大人代為料理一二吧,等家事一了,下官定會回去。”
他也懶得揣測梅清臣的心思,反正不管誰來,他就是不出去。
誰能奈我何?
“唉……”
梅清臣現(xiàn)在只覺頭疼得很。
本來突然空降下一個士史,司中就有不滿,他花了不小的力氣,才安撫下那些不安分的家伙。
原來見江舟來上任,不爭也不搶,還以為是個省心的。
沒曾想到,這才是最不安分的那個主……
既然如此,梅清臣也懶得再勸了。
該提醒的也提醒了,該做的也做了,也算是仁至義盡。
要不是他連夜安撫那些人,現(xiàn)在哪里還能這么安靜?
到時出了事,一個“坐視同僚受欺”的罪名也栽不到他頭上。
“既然如此,那江士史好自為之吧!
梅清臣脾氣再好,涵養(yǎng)再深,江舟的“不知好歹”也讓他有些不悅。
語氣略淡,起身告辭。
江舟感覺出其又拉開的距離,也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