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賞月亭,水中月松下一口氣,逕自往地上一躺,雙手負在后腦杓,另一旁的冷如霜悄然坐下,沒多說半句。水中月闔上雙眼,暗自運起水鏡訣,恢復精力。倏忽間,他隱約聽見冷如霜長身而起的聲音,但他并未去瞧她做甚么。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起身之時,竟是因為一股熟悉的香味。水中月盤腿坐起,望向桌幾上,一只瓷盤上堆著高高的桂花糕,稍微一數(shù)至少有十來塊。水中月看著冷如霜,訝然問,「這是怎么回事?」
冷如霜杏眼輕抬,掩嘴一笑,「不是你說要我準備桂花糕給你嗎?」
水中月怔了怔,「哎呀,我都忘了。」
冷如霜橫了他一眼,「你是貴人多忘事。來吧,這些桂花糕是我親手做的,你著緊吃一吃!
「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顾性露似鹨恍K桂花糕,不急著放入嘴里,反用眼角馀光瞥向冷如霜,觀察她有何反應。令他失望的是,冷如霜并未正眼瞧他,兀自取了一塊桂花糕,掩嘴輕嘗。
水中月暗自苦笑,我怎么還抱持希望,不是早知沒可能了嗎?他方才做的試探,結果很明顯,冷如霜壓根不記得那件事了。霎時間,水中月心灰意冷,即便桂花糕色香味俱全,仍是索然無味。
罷了,早點吃完去歇息好了,水中月轉念一想,吃完第一塊后,甚至沒打算伸手拿第二塊。冷如霜柳眉微蹙,一雙秀眸凝視著他,「莫非不合你胃口?」
水中月心叫不妙,搔頭道:「你別多想,這好吃得很。」冷如霜沉吟半晌,眉目含笑,嫣然道:「那么,這桂花糕相比小時候你吃的那塊,哪一個更好?」
水中月一時尚未反應過來,片晌之后,他啞然失聲道:「你、你說甚么!」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冷如霜,既驚又喜,「莫非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看著水中月驚疑不定的神色,冷如霜忽覺有趣,嬌笑一聲,「你都記得,為何我會忘記呢?」這下水中月確信她記得了,他先是興奮,旋又不解,納悶道:「為何你早知道了,先前卻沒說出來?」
冷如霜白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有問我嗎?」她抿了抿嘴,嗔怪地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拐彎抹角,是否怕問出來損了顏面才吞吞吐吐?我不喜你試探,這才瞞你到現(xiàn)在,順勢解了我心頭氣!
水中月呆若木雞,他想不到事情竟會是這樣發(fā)展,不過總歸來說,事情至少是往好的方向前去。水中月?lián)u頭苦笑道:「這給我了個教訓,以后跟女人說話要直白,不管甚么事都別瞞她們。」
冷如霜淡然地說,「秘密可以說,輕薄話兒敬謝不敏了。」
「我何時說過輕薄話了?」水中月剛說完這句話,自己都覺心虛,連忙岔開話題地說,「坦白說,當初要不是你遞給我桂花糕,我那時被仇恨沖昏頭,說不定隨時會做出傻事來!
「我可沒這么偉大,不瞞你說,我也承蒙你幫助了!估淙缢獓@道:「那時我年紀小,經常跟家人唱反調,總愛亂跑胡撞。當時偷溜出去,易婆婆沒發(fā)現(xiàn)我,這才被賊人有機可趁擄走。見著你之后,聽聞你悽慘之事,忽覺自己像個傻瓜似,不懂好好珍惜。從那之后,我跟家人重歸于好,至今仍感謝你!」
「這么說來,我們兩不相欠了。」
「這可未必,你救了我多次,真要說起來,應是我該好好報答你恩情才是。」冷如霜說,「雖只有一面之緣,分開后我還是很擔心你,所幸從易婆婆口中得知銀冠侯老前輩將你收為義子,這才總算放下心來!
「你不是說你抄了不少刀譜,我武功進步神速,刀譜功不可沒。多虧了你,我武功大成,總算手刃殺父仇人。哼,他是第一個死在我刀下的人,我只用了一刀,我很后悔沒折磨他,讓他感受我當時的無助和痛苦。」言罷,周圍頓時安靜下來,水中月發(fā)覺冷如霜面色尷尬,不禁暗自咒罵自己不識趣,偏提這種舊事。他抓起一塊桂花糕塞入嘴里,含糊地說,「嘿,這桂花糕真好吃!
冷如霜瞧他狼吞虎嚥的模樣,忽又笑了起來,「你慢點吃,可別噎著了,我給你倒杯熱茶。」冷如霜替水中月斟了杯熱茶后,似是想起甚么事,連忙從衣袖里取出三本帛書,柔聲地說,「這是東瀛刀譜,你拿去研究看看。」
水中月稍微翻了一下,「東瀛刀法精妙獨到,義父以前讓我學了不少。你這幾本我均瞧過了,不過還是多謝你一番心意!官亢鲩g,他恍然明白了甚么事,「莫非你擔心姬若雪對我不利?」
冷如霜搖頭輕嘆道:「世事難料,誰也說不準。先不說她,你忘了還有那個假冒她潛入我房間的黑衣人嗎?她武功源自東瀛,又受人所託,說不定幕后主使跟東瀛息息相關,難保不會再來更厲害的人。」
「我倒沒想這么多,多虧你提醒!顾性罗哉普f。
便在這時,一個ㄚ鬟走來,她將一封短箋交給冷如霜后便下樓。冷如霜打開短箋看了一眼,旋即將短箋放在燭燈上燒掉。她轉過俏臉,淡然地說,「東方鴉想私下見你一面!
水中月大皺眉頭,東方鴉找他做甚么?他問道:「我想東方鴉找我只是幌子,他是想借機親近你吧?」」
冷如霜瞧他半晌,露出微笑,「你怎看不出他的計策呢?他是商人,他拉攏你是因為你價值比我更高,你不明白嗎?」
「我有何價值?」水中月仍一頭霧水。冷如霜兩眼厲芒閃爍,語帶冰冷地說,「今晚你大敗石大路,武功令人瞠目結舌,他當然想拉攏你。你想想吧!若你在他底下做事,到時他派你來抓我,我豈非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若他真派我抓你,我還不來個監(jiān)守自盜,教他后悔莫及!顾性侣柫寺柤,不假思索地衝口道。
冷如霜聽到監(jiān)守自盜四字,登時俏臉生霞,耳根子都紅透了。她扭過頭來,狠狠瞪了水中月一眼,嗔怪地說,「方才還信誓旦旦不說輕薄話,這下人贓俱獲,你又有何辯解?」
水中月為之一怔,露出苦笑,「嘿,算我口無遮攔,這次饒過我吧!」
「夜深了,我沒間致理睬你了。」冷如霜指著一旁摺疊起來的厚棉被,柔聲地說「小舟上不好睡,你累了一天是該好好休息,今晚你便睡在這里吧!」
「也好,我順勢留下來看個刀譜!顾性麓。冷如霜盈盈起身,朝他施了禮,娉婷離去。水中月斜椅在短榻上,一邊翻著刀譜,一邊喝著香茗。不知不覺,夜又更深了,此刻已是三更左右。
正當水中月打算熄燈休憩之時,一股氣息傳來,他立時盤腿,雙手靠在膝旁,眼觀鼻,鼻觀心,聚功丹田,將體內真氣化為感知,向外延綿。果不其然,他感受到水下有異狀,氣息微弱,他推斷此人論身法和定力比先前那三人更加厲害,是個了不得的高手。
水中月涌起戒心,伸手取過鏡花刀,屏息以待,伺機而動。過不多時,詭譎氣息逐漸消失,從丈許處退至百尺外。此等高手激起水中月的好勝心,他吹熄燭燈,翻身一躍,施以絕頂輕功,疾行追去。
半盞熱茶的工夫,水中月來到當初冷如霜被擄走的竹林,他跟蹤的那個人雖身著夜行衣,但身材頎長,腰擺纖細,衣物貼緊,包裹渾圓臀部的曲線一覽無遺,明顯是名女子。
水中月不自覺想起醉香樓襲擊冷如霜的東瀛人,端倪后又覺不可能,因為眼前這名黑衣女子武功似是更高。單以輕功身法來說,此人是他來到青城縣至今為止遇過最厲害的,況且兩女身形頗有差異,應不是同一人。
黑衣女子一個俐落翻身,她倏地從三丈高的竹子滑下來,輕巧如貓地落在地上。頃刻間,一道人影從她前方疾行飛來,速度之快,宛若雷電。黑衣女子似是早預料此人回來,夷然無懼,雙手負后,看似從容自在。
水中月施展輕功,掠至一棵竹子上,目光俯瞰下方,這才看清楚他們的正面。黑衣女子頭戴青鬼面具,看上去陰森可佈,與其曼妙身材反差極大。同樣身著黑衣的男子,他頭戴赤鬼面具,步伐沉穩(wěn),雙眼炯炯有神,水中月推測此人武功不弱,至少與此女不分軒輊。
黑衣男子清了清喉嚨,壓低聲音,水中月為了聽清楚他們說話,功貫雙耳,聚精凝神,以內力提高五感。他聽聞男子聲線低沉不自然,應是刻意變聲,但他為何要這樣做呢?水中月暗忖道,四下無人,他故意更改聲線,說明他不想讓女子察覺自己身分,莫非他們并不熟識?
黑衣男子沉聲說,「雪姬,今晚醉香樓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何你要擅自挑惹青城四公子?」雪姬?水中月皺起眉頭,莫非他指的是姬若雪?他提到醉香樓的事,或許正是石大路那件事。
黑衣女子輕蔑地說,「哼,那四人纏著我不放,我若不施以小計,只怕我別想輕易走動了!惯@次水中月猜對了,女子一開口,他便認出是姬若雪,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下水中月更好奇了,他全力催促內功,絲毫不想錯失掉兩人隻字半句。黑衣男子不悅地說,「別忘了此行的目的,那四人僅是次要目標!
「虧你潛入中原這么久,你不知道中原人有句說勿以事小而不為嗎?」
「那是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看來你腦袋不怎么靈光。」黑衣男子啐了一口,語氣充斥不屑。
「我故意說錯的,看來你倒是挺融入這里!辜粞├湫α艘宦暎讣热荒銈窝b這么好,動起手來有何難,為何千里迢迢找我來幫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忙?」
黑衣男子甩了甩手,眼神露出鄙夷之色望著姬若雪,「你能有多忙,莫非忙著調整樂曲,想著取悅臺下聽眾?」
姬若雪回瞪他一眼,絲毫不客氣地說,「你最好搞清楚,我是來協(xié)助你,不是聽你冷嘲熱諷。你在這潛伏這么久,為何遲遲拿不下青城四公子?」
「我說過他們不是首要目標!购谝履凶臃创较嘧I,「你真這么容易被拿下嗎?要擊破他們四人,不過彈指之間,但后續(xù)可不容易。若真對付了他們,四大世家群起而攻,我再厲害也捱不住!
姬若雪鄙視道:「好,此事姑且不論,咱們談回正事。先前你買通她身旁的ㄚ鬟失敗了,你便讓我施以美人計色誘童宸、耿青和馮不敬三人,我說到做到,你卻沒交出成果,這又是為何?」水中月聞言大驚,想不到這兩人目標竟是冷如霜,更想不到他本以為童宸、耿青和馮不敬三人是青城四公子派來,孰料是他們唆使。
「那只是意外!购谝履凶愚q解道。
「意外?哼,你這想法一開始便很奇怪了!辜粞┎灰詾殁璧卣f,「你明知道他們分別替青城四公子做事,彼此不合,你居然讓他們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去辦同一件事?」
「別以為我糊涂,我當然知道他們的關係!购谝履凶硬粷M地說,「正因為知道他們分別效忠那三人,我才安排此計,一來可以擄走冷如霜,一來讓他們互斗,到時我便可不費吹灰之力除去他們,可謂一石二鳥!
「說得簡單,結果事情不如你所愿?」姬若雪嘲諷地說。
黑衣男子面色一沉,雙眼直視姬若雪,一字字地冰冷說,「我去檢查過他們的死狀了,他們是被同一人殺的,從打斗痕跡來看,對方沒受到半點傷!
「這怎么可能,就算他們再不合,有誰能同時將殺死他們?」姬若雪靈光一閃,忽地想起了甚么,她沉聲問,「他們是否被刀刃所傷,而且是刃長三尺的刀?」
黑衣男子為之一愕,旋即看向姬若雪,啞然失聲道:「你知道是誰?」
「今晚石大路敗了,他敗給一個叫阿丑的人,此人聲稱是冷如霜的馬伕!辜粞╊D了頓,「此人所用兵刃是一把長刀,武功十分厲害,石大路連一招半式都未擊中到他。」
「他竟會輸成這樣?」黑衣男子目露訝色,追問道:「這阿丑究竟是誰,你可曾調查過他?」
「我已派人調查過冷如霜,她帶來的ㄚ鬟我都瞭如指掌,若我沒記錯,她船上應該只有易婆婆一人懂武功!辜粞┟嫔背,嘆了口氣,「這阿丑自稱馬伕,但憑他高深莫測的武功,我絕不相信身分如此簡單!
「冷夜冬是金刀衛(wèi)副指揮使,這馬伕會不會是金刀衛(wèi)?以他的能耐,想要派人保護自己女兒,尋常人查不出來歷實屬正常!
「我想不會,此人武功路數(shù)不像朝廷中人,所使兵刃更是罕見。況且,倘若這人是冷夜冬派來的護院,冷如霜大可不必掩藏他的來歷。」
「不管他是誰,我只問你一句話,能否拿下他?」黑衣男子問。
「你若當時在場,你就絕不會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念在我們相識一場,我好心提醒你,你最好別跟他交手,否則后果自負。」姬若雪冷冷地說。
「哼,你沒聽過軟硬兼施嗎?你去拉攏他,這總成了吧?」
「這也不成!辜粞⿹u了搖頭,輕嘆道:「今晚我稍微試探了一下,雖是在冷如霜面前拉攏他,但他毫無興趣。你應該調查過冷如霜,她向來不讓男子接近,隨船下人清一色是ㄚ鬟。此次她不光破例讓阿丑進入北辰鏢局,甚至帶他去醉香樓,兩人形影不離,說明她信任此人!
「你不是跟冷如霜齊名,你沒自信搶贏她?」黑衣男子哼了一聲,眼中射出銳利之色,惡狠狠地說,「倘若此人不能為我們所用,那便將他除之,避免他危害到我們鬼道門的計畫!
水中月聽了這么久,總算再聽到一個重大線索。鬼道門?這聽起來像一個組織的名稱,難道他們兩人同屬這組織里的人?水中月低頭思忖一會,旋又收懾心神,繼續(xù)運功傾聽。
「不要總想把燙手山芋扔過我,我不會讓你坐享其成的!辜粞├淙坏卣f。
「神道門是讓你來協(xié)助我,若這次事情搞砸,你也不會好受!」正當兩人展開爭吵之際,水中月忽聞后頭傳來一陣尖嘯聲,他回頭一望,天空被一道紅光劃破。水中月皺起眉,這應是信號矢吧?倏忽間,他心叫不妙,因為那方向正是冷香舫停泊的位置,莫非冷如霜發(fā)生了甚么事?
水中月撇過頭來看向姬若雪和那神秘黑衣男子,兩人也被這聲音吸引,紛紛露出警戒神色。姬若雪說,「今晚先談到這里!
「別忘了對付那個阿丑!」黑衣男子叮囑道。
「哼,你最好讓我感受到你的誠意,否則休怪我無情了!乖捯舴铰洌粞┱箘由硇,倏地飛向另一側。水中月本想跟過去瞧瞧她葫蘆里賣甚么藥,但又擔心冷如霜安危,無奈之下只得撤退,施展輕功折回冷香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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