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的國師,倏地又打個噴嚏。
廖深行轉(zhuǎn)眸望向黑壓壓一片人頭的臺下,不知哪個在背地詛咒他。
溫禾心道,此影像對接上了先前木七給她講得那段初戀故事。
龍母臺祭天結(jié)束,賀家娘子邀柳媒婆去西坊看戲,梁彩枝心頭煩悶,看不下戲,便借口不去,而后隨著眾人溜達向前,不知不覺,竟來到鬧市街頭。
正是午飯時辰,老字號鮮味齋鎏金黑匾前,陸續(xù)走進不少衣著華貴前來用膳的人。
倏地,耳邊掃過一陣陰風。
梁彩枝回眸,是那個無頭大娘跟了過來。
“姑娘你就幫幫我,去我墳頭前燒一車冥紙,我想多在人界待幾天,我舍不得我的家人,想多看他們幾眼!
“你都沒眼了,用什么看。”梁彩枝小聲說著,撇過臉去。
“姑娘沒死過,不懂,我們鬼不用眼看物,用心。勞煩姑娘給大娘我燒一車冥幣!
倘若只是燒一疊紙,或幾疊冥紙,梁彩枝都可輕易答應。
但無頭大娘說,冥錢最近貶值得厲害,錢都不叫錢,若想留在凡間三五日,非得燒大量冥幣才可。
想她一個與逝者素不知相的姑娘,推著一車冥幣給人上墳。
燒一車冥幣,是個大動靜。若被逝者親屬或周圍鄰居見了,不得以為她有病,或者跟逝者有什么扯不清的關(guān)系。
屆時,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可那無頭大娘一直糾磨她,軟硬皆施、哀求帶威脅,梁彩枝終于煩不勝煩,捂耳大吼:“好,我去給你燒紙,你別跟著我拉,你脖子上的血洞太嚇人拉!
熙壤街頭,梁彩枝驀地一嚷,吸引無數(shù)人眼光。
面對眾人詫異眼光,梁彩枝拿手捂臉,沿路快步走開。
唯有路過的廖深行,見了姑娘與無頭大娘的互動,略勾了下唇角,這才步入鮮味齋店門。
翌日,梁彩枝醒來,床頭蹲著那位無頭大娘。
梁彩枝嚇一激靈,啊了一聲,抱著被子往墻角縮了縮。
“昨晚,我我我偷偷給你燒了紙,你你怎么又來了!
無頭大娘跺腳,“你燒錯拉,你燒得我隔壁李大麻子的墳頭,我叫李大椒,不叫李大麻!
梁彩枝瞬間移開被子,“啊?!”
昨晚,她拖著一小車冥幣趕往無頭大娘給的墳頭地址。黑燈瞎火,再加上墳頭邊不時飄著鬼影,她只瞥一眼墓碑上的字,恍惚見李大兩字,趕忙一腳踩翻車,掏出火折子點著冥幣,頭亦不回地跑開。
誰想到竟燒錯了墳頭。
幫人幫到底,送鬼送到西。
梁彩枝熬到天黑,又去找準無頭李大椒的墳墓,麻利地燒了一車冥幣。
梁彩枝不料,先前燒錯紙的烏龍事件,竟給她惹出大麻煩。
李大麻莫名受了她一車冥幣,得以在人間多留五日,附近的新鬼皆曉得了,全部找上梁彩枝,求燒紙。
恰逢當日陰天,天上未出太陽,鬼影們便肆無忌憚跟著梁彩枝。
各種鬼各種死像,梁彩枝受了視覺及精神上的雙重打擊。
好在陰鬼懼陽氣。梁彩枝專門往人多的地界跑,于是選定鮮味齋正街門口,站了小半天。
當時,廖深行恰好也在。
他被郡守相邀,于二樓吃齋聽小曲,他自窗前望下,又瞧見被鬼纏身的那個小姑娘。
不過,小姑娘這次被一群鬼纏住。
眾陰靈離她幾寸距離,呈包圍之勢。
廖深行特意拿筷子頭,點著花生米,數(shù)了下,一共八只新鬼。
隨著時辰消彌,街頭人影越發(fā)稀少,陽氣亦漸弱,那小姑娘隨太陽移動,從正街退至墻角,握拳,咬牙,跺腳,捂耳朵……反復循環(huán)這幾個動作,似被折磨得不輕。
直到夕陽西下,夜幕降臨,街頭人影廖落,圍攏她的幾只鬼也大膽起來,有一兩個還虛虛扯住她袖子,抱住她大腿,鬼哭狼嚎,可謂壯觀。
廖深行早一步打發(fā)走了郡守大人,以及奏琵琶的樂娘,見天黑后,小姑娘縮在一角抱肩發(fā)抖,委實可憐,于是他走出店門,故意打小姑娘身邊路過。
他身帶天火,妖鬼懼之。
果然,正虛虛拉扯梁彩枝衣角的一只鬼手,驟然感到天火逼近,倏地躲遠。
其余眾鬼亦紛紛避開身著寶藍華服的公子。
只是,待公子走遠后,那群鬼膽子又大了起來,準備重新圍攏過來的架勢。
梁彩枝撒腿便跑,后頭一堆鬼見勢,烏泱泱跟著跑。
梁彩枝實在受不了,沖向方才路過她身前的那位藍衣公子,一把從背后抱住對方的腰。
她天生陰陽眼,不但能見邪祟之物,亦能瞧見此人頭頂罩靈澤,不干凈的東西,不會近此種人的身。
難得的是,廖深行并未推開對方,只任由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環(huán)抱他良久。
梁彩枝緊緊閉著眼,鼻息間滿是自個的粗重喘息,她自己似乎也覺得這個擁抱有些過分的長,她睜開一眼,偷偷覷著,終于見眾鬼不甘離去,這才深吁一口氣,松了手。
寶藍長袍回身,玉冠下的男子,一臉幽深打量對方,似乎在等她解釋這一行為。
梁彩枝懵住,方才被嚇得失了理智,當街抱住陌生男子,根本來不及思慮如何善后,支支吾吾半響,她給出對方一個自認為合理的借口,“我,我,我有病!
言罷,捂臉跑遠。
廖深行望著沒入街巷燈燭間的那道嬌俏身影。
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說自己有病,小姑娘倒有趣的緊。
第35章 菩提簡【25】
梁彩枝方趕到家,便被柳媒婆連拖帶哄,塞進門口一頂花轎。
柳媒婆一手掀開轎簾,隨轎前行,跟轎內(nèi)梁彩枝啰嗦道:“你先前認了郡守夫人做干娘,一點不虧。干娘特來用花轎接你,你不曉得,你干娘為你準備了多漂亮的衣裳首飾,哎呀呀,那是老婆子我一輩子穿戴不起的,你可真真有個好命!
郡守府。
郡守夫人著人替梁彩枝好生打扮一番,仔細盯著眼前勝似嬌花的小臉,由衷贊賞,“這般好模樣,怪不得連國師都刮目相看。”
覷一眼柳媒婆,“你這婆子竟藏著如此美人,竟險些便宜了謝管家!
柳媒婆諂笑,“哎呦,那是我們彩枝命好,跟了國師與跟了謝管家是不同的,當然也要感謝郡守夫人的這份牽線恩情!
梁彩枝擋住丫鬟往頰面上硬要涂來的一層胭脂,轉(zhuǎn)眸望向柳媒婆,“什么跟了國師與跟了謝管家是不同的,謝管家不是未同意這門親么,我去國師府不是做丫鬟的么。”
郡守夫人眉眼間爬上一絲冷笑,不做通房丫鬟做什么,難不成做國師夫人。
以梁彩枝的美貌,本做個妾亦無妨。但國師夫人乃當今太后娘娘最寵愛的玉嵐郡主,誰敢給國師送美妾,送個本地伶俐丫鬟去貼身伺候,倒挑不出什么毛病,至于國師如何待這個丫鬟,便是國師自個兒的修行了,若寵幸了,屆時郡主怪罪,她也有話說,有個臺階下。
柳媒婆安慰梁彩枝道:“我的姑奶奶,跟了國師大人豈不比當粗使丫鬟強上百倍,你怎的這般死心眼。”
梁彩枝摜下頭頂金釵,拍至妝案上,“先前說好的,是入國師府做丫鬟,你們是想將我賣給國師做妾么!
郡守夫人看不得命比紙薄的窮苦女兒家還這般犟脾氣,清高給誰看,側(cè)眸吩咐柳媒婆好生勸勸她,便一甩袖子走出房門。
梁彩枝看出些眉目,她這一身行頭,哪是丫鬟的裝扮,蛾兒雪柳綴珍珠,眉貼花鈿,一身紅裳,怎么瞧著像喜服。
柳媒婆見人不識趣,立馬甩臉子,“你不入國師府,難不成想看著你元寶叔叔被賭坊的人砍了手腳么?な胤蛉颂嫖覀冞了債,瞧你俊俏模樣,還認你做干女兒,為你謀劃了國師府的好差事,你還不領(lǐng)情。難不成你想嫁給謝管家,或是那個豆腐坊的傻小睿!
“那你們也不能將我賣了,我不去國師府,不去!绷翰手е砩系南卜。
郡守夫人留下的兩位粗壯嬤嬤見狀,一并上前,一人摁住梁彩枝的肩,一人硬掰開她的嘴,灌了一杯藥茶。
梁彩枝掙扎幾下,便昏睡過去。
將昏迷之人塞入花轎后,郡守夫人同柳媒婆道:“待今晚一過,姑娘成了國師的人,她便認了命。況且國師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哪個姑娘抵得住!
柳媒婆點頭稱是。
郡守夫人賞了柳媒婆一包銀子,又提點道:“若柳媒婆還有這般美人,盡管送到我郡守府,好處自然少不了你的!
柳媒婆揣好銀錢,眼睛笑成一條縫,連聲稱是。
柳媒婆走遠,陳郡守醉醺醺自屋內(nèi)走出,“夫人,你往國師府送美人,是否不妥,國師她素來不近女色,萬一不喜,弄巧成拙要如何收場!
郡守夫人抬手正了正陳郡守歪斜的襟領(lǐng),“你懂什么,我看人一向準。國師保準對這個美人有興致。日后那丫頭受寵,稱我一聲干媽,我二弟私拿鹽船回扣之事,誰還敢上奏,誰敢不給國師個面子。”
郡守有些頭暈,揉著額穴,往屋內(nèi)走,“要我說你趕快將你弟弟銀錢上的窟窿補上,他若再不知收斂,我便再不管他。”
郡守夫人挽上相公袖子,“就你說得輕松,我自家親弟弟,哪有不管的道理!
國師府的書房內(nèi),廖深行正提筆作一副晚山寒水圖,長風來報,郡守夫人親自為他送來個伶俐貼身丫頭,已安排到寢屋伺候。
廖深行筆勁雄渾,揮毫潑墨,并未將此話放在心里,直至窗外月光西移,丑時三刻將至,方放了畫筆,入寢房休憩。
推開房門之際,他怔了怔。顯然,寢室被略略裝點一番。
彼時,春風拂西窗,紅燭照海棠,半攏的帷帳內(nèi),依稀可見床榻之上躺著位姑娘。
那姑娘似被推房門的動靜驚到,驀地自榻上坐起。
廖深行見姑娘著大紅喜服,額貼嬌媚花鈿,顯然新娘子的裝扮。但姑娘眉眼間卻不見一絲怡悅,寬袖一抬,鋒利匕首抵在脖頸處,一字一頓:“若是逼我,我這便自我了斷!
這是哪一出,廖深行趨步靠近。
梁彩枝體內(nèi)迷藥漸散,現(xiàn)下還不大清醒,自床榻爬起,只虛虛瞥見門外走入一道高大暗影,想必便是人們口中的國師。
直至近處,紅燭映上對方側(cè)顏,梁彩枝方看清國師容貌。
她手中匕首不由得松了下,“你……是你!
廖深行亦未料到,郡守府送來的丫鬟,竟是擁有陰陽眼的那位可憐姑娘。
看姑娘裝扮,可見郡守府用心良苦。
他曾在郡守府內(nèi)假山一角,見到這位姑娘與一位老鬼說話,當時小姑娘無奈又怕的模樣很是逗趣,忍不住笑了笑。想來他的笑,已落入有心人眼里,這才用了法子將人送至他床榻。
但,這小姑娘好像不大樂意。
她面上表情又懵又氣,略帶一些憨,很是有趣,廖深行不禁起了逗弄人的心思,覷一眼對方手中匕首,走去桌案給自己倒茶喝,“數(shù)個時辰前,大街之上還朝我投懷送抱,怎么現(xiàn)下無人,便翻臉不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