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深行孤自進入別院,停至墓碑前。
輕云掩月,又懸上樹梢。
廖深行如往常一般,不開口講一句話,只靜立在墳碑前。
往日,只要他入了春止院的門,便會待一宿。
翌日晨,走出別院門扉時,霜露沾了滿身滿頭。
可今日,他只于墓碑前呆了半個時辰,俯身拿云袖輕輕拂去碑角沾染的花瓣塵埃,便走出門去。
玉嵐郡主遠遠瞧著那道寶藍衣袍走出春止院,穿過院廊,最終消失于宅府大門一角。
她單手撫上春止院墻垣,沿路向前,艷色蔻丹被壁墻刮斷,甚至有幾道極輕的血痕留在墻垣上。
玉嵐郡主似感覺不到疼,泛白容色間,眸底的痛楚,似都掛著絕望疲憊。
她知道國師又去祭拜她了。
春止院內(nèi)有道白玉石碑,上書亡妻之墓。
亡妻,分明是被送入府內(nèi)的婢子,她這個郡主發(fā)妻又算什么。
她不禁冷哼自嘲。
一夜一夜又一夜。
他寧可對著一塊死墓碑,也不愿多看她這個大活人一眼。
不知在寒夜中站了多久,直至婢女素心的聲音打破寂靜,“郡主,國師他去了……沽玉樓!
廖深行不顧仇媽媽哀聲阻撓,徑直闖入天字號花房。
房內(nèi),無雙正為對坐的李獨活,奏山澗花影琵琶曲。
面對硬闖進門的不速之客,兩人怔住。
李獨活起身,擺手遣走仇媽媽,圍著國師譏諷笑:“呦,這不是最重名節(jié)的國師大人么,你不是最看不上煙花之地么,怎的今個來了沽玉樓?是來找姑娘喝酒唱小曲的?”
李獨活顯然已有三分醉意,指著抱琵琶的無雙道:“你亦是慕名而來?可惜晚了,無雙姑娘被我包了!
廖深行被李二的酒氣熏到,微蹙眉心,喚一聲,“長風(fēng)。”
門扉被推開,長風(fēng)擎著一卷明黃御旨入內(nèi)。
“太子自入佛門靜修,不思己過,亦無懺悔,逃逸外出,花天酒地,斗酒玩樂,圣上親旨,將太子交予國師嚴加管束。”
李獨活被長風(fēng)硬拖出去時,抻長了脖子大喊:“廖深行,一定是你告的黑狀,你給老子等著!
無雙起身,瞥見門扇兩側(cè),李獨活的兩位家仆已暈倒在側(cè)。
廖深行盯了美人片刻,再問一句,“你當(dāng)真不愿與我回府?”
無雙:“不愿!
廖深行不疾不徐,往琴案對面坐下,“從今個起,本國師便包了你!
無雙黛眉微顰,“敢問國師,包無雙多久。”
廖深行眸色頗認真,語調(diào)卻半真半假,“一輩子夠不夠!
無雙放掉金線琵琶,拂了一禮,“無雙與沽玉樓有契,任憑是何等貴客,只可包無雙三日。一輩子,太長,無雙要不起!
廖深行唇角一勾,露出兩個與平日冷顏不相匹的酒窩。
“國師大人笑什么!睙o雙問。
“笑你遇到了好人!
無雙蹙眉不解。
廖深行笑著解釋:“笑你遇到像我這般富可敵國權(quán)勢遮天,卻不強搶美人的好人。”
第29章 菩提簡【19】
溫禾在緊挨著大門的地鋪上縮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瞧著榻上盤坐如鐘的魔頭。
先前在魔陰王朝,溫禾也常見魔頭打坐。跑來人界仍不忘修習(xí)魔功,如此勤勉,怪不得穩(wěn)坐魔界首座。
地上潮氣頗重,又因離門進,門縫里鉆入幾只蜢蟲,溫禾只覺脖頸后背一陣癢,便撓撓撓。
可能幾日未修指甲,后脖頸被抓出一道血痕。
微不足道的痛楚,溫禾直接忽略。
可榻上盤坐的赫連斷,周身魔氣盤旋暴漲,溫禾余光瞥見,遽然起身,弱弱問:“你你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赫連斷正修至關(guān)鍵時刻,一縷血香入肺腑,他險些收不住真氣,以至魔氣四溢。
赫連斷掀開眼睫,眸底深邃幽暗,唇瓣微動:“長虱子了不成,抓出血來可是為了引誘本君!
她只是簡單的抓癢而已,溫禾不滿道:“地上又涼又潮,還有小蟲子咬我,要不你還我床榻,你到地上打坐如何!
“滾出去。”赫連斷泠泠道。
讓她到門口打地鋪,便是讓她離他遠些,他調(diào)息之際,最忌分心。
然,她身上的幽香以及血液內(nèi)的香甜,讓他不可自控。
溫禾發(fā)絲一甩,出了門。
要不要通知大師兄和國師,魔頭已入府。
但一想到魔頭的實力,怕是兩人聯(lián)手也敵不過,目前魔頭未作出閣之事,她最好莫要聲張,多生枝節(jié)。
對門燭火盎然,顯然大師兄還未睡,挺俊背影映在窗牖間,似在翻看書卷。
溫禾方動了進去打招呼的念想,腦中倏地憶起魔頭的話。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存的什么雞鳴狗盜的心思。
溫禾呸了一聲,他才雞鳴狗盜呢。
險些被魔頭給帶偏。
花鈴提醒,“小主,你最好不要接近大師兄,你沒發(fā)現(xiàn)么,魔頭不喜你與大師兄親近。”
“他個孤家寡人大變態(tài),就是見不得別人有親近的朋友!睘榘踩鹨姡瑴睾虘賾俨簧崧舆^窗前雋影,朝院外行去。
“小主,魔頭修得好像是流轉(zhuǎn)經(jīng),那是重傷之人,用以快速修復(fù)內(nèi)息經(jīng)脈的心法!
溫禾駐足,眼眸發(fā)亮,“魔頭受傷了?重傷!”
花鈴瞬間堪破對方心思,“即便受了重傷,云汲與國師亦非他敵手!
溫禾瞬間有些泄氣,拂開探入眼前的一柄綠枝,“誰有這般本事,竟讓赫連斷受了傷?”
花鈴臆測,“當(dāng)初鶴焉仙尊以身為祭,給魔陰王朝設(shè)下結(jié)界之門。那道門融了咒術(shù),可隨意移動,成空間之門。若遇妖魔之氣,必現(xiàn)出攔截,魔氣越重,界門咒法愈強。赫連斷強出界門,被咒門反噬,傷及心脈,或許這就是他若有閑暇,便調(diào)愈內(nèi)息的原因!
被傷及心脈,還如此強大。怪不得仙尊不惜以身為祭,也要困縛魔頭。
若無神明規(guī)束,又不尊天道,這般魔頭定能于六界掀起興風(fēng)大浪,禍及蒼生。
當(dāng)初花神見她小聰明使得好,又愛做些小故事小文章,字里行間罵起來人來行云流水一氣哼成,死人能被她氣活,便提點她,寫些侮辱赫連斷的文字,最好將人逼出。
溫禾一向敬重花神,暗里猜測,赫連斷與花神有過齟齬紛爭,花神頭頂女神包袱不好罵街,便借她人之手發(fā)泄憤恨情緒。
花神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以赫連斷為原型著本,便打腦海現(xiàn)雛形。
先前可通過花鈴聯(lián)系花神,可自上次在少室山與花神連通未遂之后,花鈴一直試著感應(yīng)花神氣澤,均以失敗告終。
溫禾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小花,你說是不是花神遺棄我了,她氣我得做得太過分,丟了花界仙界的顏面。”
“怎么會,花神是那般溫柔寬和之人,她最喜歡你了!
溫禾心下寬慰,繼續(xù)沿青石小路朝前走。
若有一天,魔頭肯放過她,她一定回云上溫谷,找花神哭訴。
以她三寸不爛之舌加精湛演技,即便花神真生她的氣,定也能原諒她。
鼻尖異香愈發(fā)濃重,是水榭閣樓傳來的菩提香。
許是木七先前往七爺廟待久了,染了菩提香,自他入府以來,滿府飄香,尤其水榭樓臺,香氛濃郁。
閣樓亮著燈火,溫禾不禁趨步湖邊。
木七著一身鴉青素衣,正于湖心放花燈。
溫禾踏水入閣,裙裾掃過潮潤木板,“小仙好雅致!
木七手指輕輕一撥,掌下河燈幽然飄遠。
一盞方正四扇花燈,扇面描募一位姑娘。
溫禾只覺畫中人眼熟,斂目思量片刻,抬眸,花燈已飄遠,美人輪廓漸糊。
湖邊寒涼,木七邀溫禾去屋內(nèi)喝杯暖茶。
溫禾大大方方跟進,閣內(nèi)面積雖不大,卻處處雅致,墻角的爐鼎散著裊裊余煙。
這香氛恰與寒水之氣極配,糅合一處,竟有種九天仙閣不勝寒的清幽意境。
再回首一望,小地仙素裳淡衫,面色凝澹,眉宇間隱匿廖寂,好似被束于離地萬里的寒閣,再不見煙火味的清冷公子,頗有些遺世獨立。
木七煎的茶,入口微苦,溫禾喝不慣,落了茶盞與人閑聊,“你真身可是株菩提樹!
木七頷首,“是,不知何時落根于斷背山,依著年輪看,約有上萬年辰光。直至千年前方有了靈識,化了形,我便助附近山民,行些力所能及之事,完成他們的小小心愿,后來便有了七爺廟!
“荒山萬年,守于方寸之地,可覺孤寂?”溫禾感慨一問。
木七拿茶蓋淺撥盞內(nèi)綠芽,“我本生于孤寂,便不知孤寂為何。然……”
溫禾見木七垂睫,掩去目中神思,接話道:“然而,你愛上了一位姑娘,當(dāng)姑娘離去時,你便日日夜夜念著她,那時你方嘗到孤寂滋味!175看書
木七抬睫,琉璃眸色直直望向溫禾。
溫禾被盯得不自在,尷尬道:“我方才見你放的花燈上,募著個美人,以為是你心上人,才有此一說,難不成,我猜對了!
木七轉(zhuǎn)瞬恢復(fù)如常,品嘬著苦茶,“仙子猜錯了,木七心上不曾有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