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緊張與謹(jǐn)慎是認(rèn)真的,因為她知道,如果認(rèn)出她,他真的會殺了她。
過了一會,那極具壓迫力的視線消失了,阿朝聽見許多聲恭敬的“恭送陛下”。
帝王離開了。
阿朝倏然松口氣,她還維持著屈膝的姿勢,小腿輕顫鼓脹,幾乎踉蹌跪下去。
長羅樂敏過來扶起她,也舒了口氣,小聲說:“陛下怎么突然來了,嚇?biāo)牢伊恕?br />
“雖然沒有封位,但你在呂總管面前露了面,淑妃也不會再動你。”帝王連一個封位都沒給,與之前想象的各種可能天差地別,長羅樂敏有些失望,但又嘆聲氣:“算了算了,反正你不是也不愿意進(jìn)宮,你應(yīng)該會被送到行宮里,等我跟哥哥說,去少府走動走動,給你找個富庶點地方的行宮…”
她絮絮說著,少女始終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突然啞聲:“他真可怕!
長羅樂敏愣了下,連忙捂住她的嘴,低聲罵:“你說什么!想死啊敢說這話!”
連一句話都說不得,所以才多可怕。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不是這樣一個人。
阿朝想笑,卻只感覺哀涼從喉口漫開。
阿朝跟著去了長羅樂敏的光鸞殿暫住,按照舊例,過兩日就有人來安排獸車送她離開。
長羅樂敏被幾個宮里的朋友叫走打聽這些日子內(nèi)廷的情況,阿朝留在她宮里,沒有入帝王之眼,長羅家的侍女們終于放棄給她涂各種奇怪的香膏水粉了,阿朝蹭熱水泡了個澡,換了干凈薄衫,清清爽爽坐在窗邊梳頭發(fā)。
她的頭發(fā)垂散在腰間,細(xì)小的水珠在布料潤開小小的陰影,阿朝哼著小曲拿木梳慢慢梳開碎發(fā),清亮晚風(fēng)從窗邊吹進(jìn)來,吹來難得閑適安逸的時光。
她已經(jīng)有了軀體,離開帝宮,她就可以重新踏上自己的旅程了。
師尊,寒師兄
萬寂之海。
濕潤的發(fā)絲很快被吹得半干,阿朝撓了撓頭,把梳子咬在嘴里雙手正要把窗戶關(guān)上,就看見一道連綿的火光從不遠(yuǎn)處走來。
光鸞殿的宮人們慌忙到宮外叩拜,呂總管跨過門檻,看見穿著薄衫的少女怔怔坐在窗邊。
呂總管只看了一眼,便連忙低下頭,笑道:“姑娘,萬安恭喜,鳳輦已至,您快收拾收拾,起架往宣室殿面圣吧!
第104章
晚風(fēng)變得涼起來。
阿朝坐在鳳輦上,這種有著厚重華蓋與堅固圍欄的車架行進(jìn)的時候平穩(wěn)得幾乎讓人感受不到晃動,冰涼的夜風(fēng)也難以吹進(jìn)幔帳,可不知為什么,阿朝還是感覺涼意。
鳳輦停下,宮人從兩側(cè)牽起幔帳,呂總管笑著走來,親自扶她:“姑娘,快下來吧。”
阿朝的手冰涼,她把手指蜷進(jìn)袖子里,低聲說:“大人,我…”
“噯,老奴不敢!眳慰偣芮妨饲飞,好似沒看見她蒼白的臉龐,笑吟吟說:“李姑娘,您把心定下來,也許您還不知道,陛下深夜召見,是多大的恩寵,您今夜好好表現(xiàn),好好陪陛下說話,別說不會出宮去,便是來日有淑妃娘娘的造化,也未可知啊!
仿佛夜色寒涼,她的臉更蒼白了。
呂總管仍是在笑,他當(dāng)然看出這小姑娘不愿受這份恩典,但那又如何,誰能明白陛下心意呢,也許看多了濃紅艷粉、嫩黃青玉,偏偏想嘗一嘗這清粥小菜的滋味,誰知道呢,但陛下想要,誰又敢說一個不字。
呂總管很樂意奉承一下這位也許即將新晉的寵妃,但前提是,她得先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少女干澀的嘴唇輕微蠕動,到底什么聲音也沒吐出,她的肩膀輕輕耷拉下來,低著頭往下走。
阿朝垂頭喪氣踩著石階往上走,無數(shù)燭火的光影映在她臉上,宮人簇?fù)碇邕^門檻的那一刻,厚重的暖意撲面而來。
從屋內(nèi)漫來醇厚的暖風(fēng),籠罩住她全身,外面夜風(fēng)的涼意瞬間褪去,美貌的宮人過來,恭敬為她取下披著的絨毛斗篷,露出纖瘦合體的青白色宮裝。
她還是太瘦了,從小的營養(yǎng)不足,在這正抽條的年紀(jì),哪怕被長羅家這幾個月精心補(bǔ)養(yǎng),也還稱不上纖秾合度,但正是這種單薄,在青白色的衣衫中,搖曳的燭光中,顯出清水芙蓉的清弱。
呂總管看著她,一直從容帶笑的表情突然愣住。
這女孩兒……
殿內(nèi)垂鐘輕輕一聲響,有宮人掀開內(nèi)殿的珠簾,隔著層疊的幔帳,隱約可見羅漢榻上帝王倚坐的高大.陰影。
呂總管猛地回過神,看見少女緊緊攥著袖口,慢慢往里走。
呂總管看著她的背影,神色恍惚一下,把驚疑壓在心底,輕輕抬手帶著宮人們退出去。
阿朝慢吞吞挪著步子,厚重的暖意無孔不入漫過鼻息,夾雜著冷漠威嚴(yán)的沉香,她急促呼吸兩下,突然間,鼻尖好像聞到一縷似麝似糜的甜香。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香氣,像花香,又像熟透的果香,帶一點腥,縷縷裊裊,有種輕慢的甜。
阿朝吸了吸鼻子,有那么一刻,覺得這香氣竟有些似曾相識。
再遠(yuǎn)的路,磨磨蹭蹭也終會走完,阿朝鞋底踩上深色華貴的絨毯,盛年的帝王倚坐在羅漢榻,他的姿態(tài)淡漠閑適,背脊自如而挺拔地舒張,小半摞奏折放在小幾邊,他慢慢批閱著,旁邊雕著九尾的鮫珠銜出光亮,映出他英挺俊美的半臉。
阿朝不知道說什么,長羅樂敏沒給她傳授深夜被君王召見該說點什么,所以她只是沉默地跪下來。
柔軟的絨毯墊在膝蓋下,跪多久都不會硌人,她哪里也不多看,低著頭,恭順又木訥地凝視著絨毯的花紋。
漏沙一滴一滴地墜下,垂鐘響了幾次,阿朝沒有細(xì)數(shù),她的膝蓋隱隱有一點酸脹,但并不嚴(yán)重。
她心里放松下來,雖然不知道他突然叫她來干什么,但大深夜的,孤男寡女,太嚇人了,相比起來,能這樣平平安安的跪一晚可太好了,她特別樂意。
她心里默念,求神拜佛,想把自己縮成一條小小的毛毛蟲,縮進(jìn)角落里,千萬別在意她。
但頭頂突然傳來布料摩挲聲。
一個深紫檀木的小錘子被扔在她面前,冷漠低沉的男聲:“拿起來!
阿朝下意識想抿唇,但在嘴唇動之前又很快恢復(fù),不敢露出半點以前的小動作。
——她能讓呂總管都認(rèn)不出來她,是深切用了多少心血與認(rèn)真。
她撿起小錘子,慢慢站起來,低著頭踱步到他身邊。
帝王漠然看著她頭頂,唇角噙過一絲冰冷譏諷的涼意。
他收回視線,重新批起奏折。
阿朝蹭到他旁邊,不遠(yuǎn)不近的位置,遲疑一下,仰頭瞧一眼,帝王的目光落在奏折上,側(cè)臉深刻而冷峻,沒有半點眼風(fēng)給她。
阿朝暗暗吸口氣,坐到腳踏上,抬起小錘子,生澀地給他敲腿。
她實在沒干過這個,不敢用力,怕他直接把她拉出去砍了,好在他沒什么反應(yīng),好像只是隨手撥弄個玩意兒,并不在意好不好用。
阿朝小心翼翼敲著,鼻息間盡是深重的沉香,還有那越來越濃的腥甜,熏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的鼻息越來越急促,后腦浸出汗珠,來時的涼意早褪去徹底,取而代之是一種熏蒸般的熱,她的后背、前胸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她眼前甚至漸漸恍惚有重影,自己抬起的手臂變成兩個,手里的小錘子也變成倆,但那條被深玄綢布包裹出蒼勁肌理的腿,不知不覺變得愈發(fā)清晰,她能看清布帛繁密的暗紋,男人蒼白韌長的腳腕骨從褲腿露出一角,腳踝骨骼泠泠凸.起的輪廓,沿著掩進(jìn)靴里…
阿朝怔怔看著,臉色突然蒼白。
她感覺胃里輕微干嘔,生出一種帶自厭的驚恐,幾乎想連滾帶爬跑出去,只求離他遠(yuǎn)一點。
開玩笑歸開玩笑,她一點都沒有想繼承趙娘娘威風(fēng)的想法,一點都沒有。
她的手發(fā)顫,小錘子幾乎拿不穩(wěn),她把小錘子放下來,恭敬囁嚅:“陛下茶涼、涼了,民女為您倒一杯新茶來…”
奏折上晃動的朱筆未停,像沒聽見。
阿朝把指甲掐進(jìn)手掌,疼痛刺激她保持清醒,過了不知多久,她聽見很冷的一聲低嗤:“滾吧。”
阿朝一聲沒敢吭,連滾帶爬地跑了。
她沖出宣室殿,值守的宮人與禁軍驚訝看著她滿頭汗珠、鬢發(fā)松散突然沖出來,阿朝深深喘了口清新的空氣,低聲請宮人進(jìn)去添茶,然后被狗攆了一樣忙不迭跑走,宣室殿外眾人目瞪口呆看著她背影,呆了會兒才連忙叫鳳輦追上去。
鳳輦沒有把她送回長羅樂敏的光鸞殿,而是送到更偏遠(yuǎn)的一個小院子,阿朝下車的時候,才看見不遠(yuǎn)處那座直聳入穹天的高樓,臉都白了。
阿朝在小院子里呆坐了半個晚上,直到天亮,長羅樂敏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來,炮仗一樣嘚嘚嘚:“你昨晚被鳳輦接走了?被接去宣室殿了?”
阿朝眼下青黑,臉白得像小鬼,長羅樂敏著急:“是不是。俊
阿朝悶悶點頭。
她是擔(dān)心褚無咎認(rèn)出她,倒不覺得這種事有什么稀奇,皇帝召見自己的小老婆這不是太正常了嗎,但不知為什么,長羅樂敏表情很震驚,不斷游移地看她。
“那、那——”長羅樂敏吞了吞唾沫,壓低聲音:“你怎么半夜又出來了?”
阿朝沉默,她該怎么說,說皇帝身上太香了,她嚇得跑出來了。
——太丟臉了,她不要。
“陛下嫌我蠢笨,讓我捶了會兒腿,就叫我滾了!卑⒊÷曊f:“然后就把我扔到這里來了,這是不是叫發(fā)配冷宮?”
長羅樂敏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么。
她都能給陛下捶腿了,大半夜的,鳳輦都要走了,還愣是被扔出來了?
蒼天啊,這是什么絕世蠢東西!!
“你——你被扔到這里,是一點都不虧!”長羅樂敏氣得打哆嗦:“你閉嘴,以后這些話誰都不能說,尤其不能在貴妃和淑妃面前說,否則你就等著哪天被沉在太液池里喂魚吧。”
阿朝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生氣,大概是還不死心想讓她拉扯長羅氏,阿朝好絕望,低聲說:“我真的不行,我.干不了這個,我什么時候能被送去行宮?能不能今天就把我送走?”
長羅樂敏像看傻子看著她,滿肚子臟話說不出,冷笑一聲扭頭就走了。
阿朝呆呆看著她的背影,肩膀耷拉下來。
——
阿朝被圈在小院子里,門外有禁衛(wèi)把守,只有長羅樂敏偶爾能來跟她說句話,其他再沒見過一個宮妃,連她想象中要把她拉去沉湖喂魚的趙淑妃也沒來過。
隔三差五,鳳輦會把她拉走,阿朝很不想去,但呂總管笑呵呵對她說:“李姑娘,您看旁邊那座高樓,叫明月摘星,高可摘明月,但聽著美,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若被關(guān)在上面,不要十日八日,好好一個人就能瘋了。”
阿朝沉默了,半響低聲說:“大人,民女卑微之身,不敢奢望蒙負(fù)圣恩。”
呂忠愣了一下,打量著她,搖頭嘆道:“不知是福是禍,你有幾分像先夫人!
阿朝:“……”
“你也不必多問那先夫人的事,更不可在陛下面前提及!眳慰偣艿吐暤溃骸笆珏蚕瘢瑓s是容貌更像,而你,容貌不像,氣韻卻有些相似,淑妃受寵已久,如今你來,陛下正是新鮮的時候,你老實本分,將來自有一番造化!
阿朝:“……”
自己給自己當(dāng)替身,真是奇妙的體驗。
阿朝心情很復(fù)雜,她不想被掛在高樓迎風(fēng)飄揚,老實當(dāng)替身倒是一條出乎意料的活路,可是……
事實上,褚無咎其實對她沒那個意思,不像對趙淑妃的溫和與寵愛,阿朝每次拜見他,他都很冷漠,自顧自做自己的事,并不正眼看她,漸漸的,阿朝提著的心放下來…可是,她試過各種方法,都沒法隔絕那種香氣。
這真是太可怕了。
那天她甚至忍不住悄悄問呂總管:“大人,您那里可有…隔絕氣味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