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停云身為蓮華宗副掌門,他見識過無數(shù)仙門弟子,卻仍對自己的子女頭疼。
兒子楚并曉天賦卓絕又沉默寡言,看上去穩(wěn)重可靠,卻時常以身犯險,冷不丁就越階斗法,深入各類靈獸巢穴,哪怕從萬丈峭壁落下,都能拍拍衣服站起,再來一句“無妨”。他從小就淡淡的,倒不是冷漠無情,反而像神經(jīng)大條,看著是面癱,實際是鈍感。
女兒楚在霜不喜修煉卻能言善辯,沒事往地上一躺,不然就躥到山下,幼年博覽藏書閣里的古籍,最愛從中挑出些許漏洞,然后纏著長輩問“為什么”,自有一套縝密體系,總可以將旁人問倒。好在她近年對凡人好奇,更喜歡研究棋藝及雜書,暫時想不起其他事情。
總之,兩個孩子都不省心,非要做個比較的話,女兒稍微懂事,主要就是太懶,不常出去冒險。
治療后,楚并曉就試圖站起,被肅停云一掌摁回去。
“歇會兒吧,非要把脊骨折騰斷,你才能老實待著么?”
“無妨!
“……”肅停云道,“我讓玥兒給你鑄把新劍,到時候就叫做‘無妨’吧!
兒子躺不住,女兒天天躺,沒有正常的。
肅停云起身,他走向楚在霜的那邊,又望向她身邊的少年:“好啦,再來看看這位!
楚在霜趕緊小心扶起斐望淮,讓父親檢查對方背部的傷口。
他腦袋微低,靠在她肩頭,濃黑睫毛垂下,看著宛若熟睡,面頰由于虛弱慘白,唯有耳垂沾染打斗的血跡,像用朱砂在白紙上涂抹一筆艷色。
蕓水袍被撕開,三道猙獰嚇人的傷口,流淌絲絲的黑紅污血,飽含風嘯巨獸臨死前的怨恨,在少年柔韌流暢的肩背上顯得可怖。
她方才還沒有看清,現(xiàn)在只覺觸目驚心。
肅停云抬起手指,正要朝傷口施術,忽然皺起眉頭。他認真地端詳起來,神情逐漸凝重,好半天沒動作。
“怎么了?”楚在霜惶恐,“總不能沒救了吧!
她早習慣兄長的“無妨”,不料斐望淮太脆弱,竟讓九葉的父親面露難色。
“不,有救是有救,但我不會救!泵C停云說完,撞上女兒杏眸,忽感此話不對,連忙出言解釋,“當然,不是見死不救,是我確實不會,不敢出手冒險!
楚在霜不解。
肅停云:“霜兒,你仔細看,傷口已經(jīng)在愈合,他有魅的血統(tǒng),瀕臨絕境之時,神魂會陷入沉睡,用夢境來完成治療!
低頭一看,血肉翻飛的傷痕有縷縷藍光浮動,確實不像正常人重傷后的景象。血液已經(jīng)慢慢凝結,傷口邊緣有發(fā)光靈氣消逝,看上去如淡藍的火星子飄散。
斐望淮現(xiàn)下沉睡,他神色還算平和,眉頭也逐漸松開,似乎疼痛在緩解。
“而且他好像剛剛進階,前段時間一直卡著,現(xiàn)在是疏通一口氣,淤堵的力量都釋放!泵C停云感慨,“當真是天資出眾,除了曉兒以外,沒見過這個年紀,就能四葉中期的!
“那就讓傷口這么敞著?”楚在霜迷茫,“不用治療一下么?”
“按理說,魅應該算靈獸,偏偏又精通幻術,隱藏許多常人不知的秘密,我用治療術法,貿(mào)然打斷他夢境,沒準會弄巧成拙。”
靈獸修行跟人略有不同,并不分仙或魔,統(tǒng)一都是靈氣。肅停云害怕施放術法,反而擾亂斐望淮修復,平白幫倒忙。
楚并曉躺不住,他已經(jīng)坐起來,開口道:“父親的意思是,應該到龍虎峰,給望淮找獸醫(yī)?”
肅停云猶豫:“嗯,這也不好吧,他只有一半的魅族血統(tǒng),怎么看都應該算人才對!
“為什么說應該算人?”楚在霜疑惑,“既然一半是人一半是魅,那究竟該用治療修士的辦法,還是治療靈獸的辦法?”
肅停云遭遇追問,他摸了摸鼻尖:“這個……我也不清楚……”
楚在霜湛亮的杏眸黯淡,她大感失落,哀道:“爹爹不是九葉修士嗎?為什么不知道?”
楚并曉則好似從未對他有期望,話語更為直接:“父親,怎么來的不是母親?”
肅停云面對兒女夾擊,他此時慘遭扎心,焦頭爛額地辯解:“主要是有關魅的記載太少,術業(yè)有專攻,我也不了解。”
好在楚并曉頭腦冷靜,他發(fā)現(xiàn)妹妹憂心忡忡,安撫道:“藥長老應該會趕過來,到時候可以外敷草藥!
“對,所以霜兒你放心,不要太緊張,再嚇壞自己!泵C停云附和,“你的朋友沒事!
楚在霜一怔:“我的朋友?”
肅停云好奇:“嗯,不是么?”
她望著斐望淮,沉默許久后,才點頭應道:“是,確實是我在學堂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莫名其妙的相遇,莫名其妙的靠近,莫名其妙的回頭。
她依舊不理解他的諸多言行,但不得不在此刻承認,或許他們真的是朋友。
*
一別如雨,夢里南柯。
依舊是漫天烈焰,依舊是不息水聲,忘川還在洶涌地流動,但斐望淮這回沒被沖下去,反而拼盡全力地掙扎上岸,順著那條淮水往回跑。
濃煙、利箭、斷旗都無法阻路,他不管不顧地奔著,帶著如釋重負的輕盈,只為跑向那個曾被落在身后的人。
這一刻,理智不再重要,修仙才講究清正平和,修魔就應該隨心所欲。
拋卻諸多雜念,反而神識通暢。
道路盡頭是一片白光,依稀勾勒出女子身影,還有那身熟悉的衣袍。
那極光分外強烈,甚至刺得人淚流。
強光過后,斐望淮緩慢睜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少女稚嫩的睡顏。她的發(fā)髻凌亂,腦袋微微低著,面頰有一道擦出的紅痕,右手掌被層層白綢包扎,正倚在床邊小睡。
斐望淮由于背部重傷,此時是趴在床鋪之上,傷口有敷藥的清涼感。楚在霜則蹲在床腳守夜,她扶著床榻邊沿入眠,時不時還晃蕩腦袋,頗有小雞啄米的感覺。
天色漸亮,陽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nèi),恰好就落在二人的身上。
這里是蓮華宗的房間,沒有被帶到監(jiān)牢里,代表身份還未暴露。他微松一口氣,依靠魅族血統(tǒng),掩蓋體內(nèi)魔氣,再借秘法轉換為靈氣,確實少有人能做到,基本不為人知。
臥姿讓人不適,斐望淮略一調(diào)整,不料驚醒身邊人。他以為她睡得沉,不料反應卻極快。
“你醒了?”楚在霜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站起,“我去叫人。”
沒過多久,千金方的修士來換藥,同時詢問斐望淮狀況。千金方是藥長老掌管的山峰,主要招收藥修,傳授治療術法,煉制各類丹藥。
斐望淮回答得簡單,不想暴露過多情況。
換藥后,藥修們離去,屋內(nèi)唯有楚在霜和斐望淮。
她一邊攪拌著滾燙藥汁,一邊出聲介紹情況:“你這一覺睡得長,居然能有好幾天,我哥和李荊芥昨天還來看你,問你什么時候能夠醒!
楚并曉果然歇不住,他依靠術法接骨沒多久,便開始下床走動起來,詢問入門弟子的近況。盧禾瑋等人傷得較重,李荊芥等人撤退及時,沒有受什么大傷。
蘇紅栗跟鎮(zhèn)中百姓待在一起,她倒是安然無恙,目前在幫忙善后。學堂的最后一課出意外,連帶小鎮(zhèn)被風嘯獸襲擊,不少蓮華宗弟子留在鎮(zhèn)里,起碼將周邊廢墟處理好。
斐望淮醒得最晚,一覺竟是好幾天。
肅停云讓兒女不要泄露魅族的事,以免斐望淮在門里處境艱難,部分修士依舊對混血持有偏見。
李荊芥不知真相,自然心生疑惑,不時過來探望,擔憂同伴不醒。
“你該吃藥了!背谒ㄆ鹨簧姿幹,她鼓起腮幫子吹氣,又將其遞到他嘴邊,雙眼盈盈發(fā)亮,拖著長調(diào)道,“啊——”
斐望淮垂下眼看藥,又瞧她眼巴巴盯自己,眉頭一跳道:“你現(xiàn)在這樣,我不太適應。”
自他醒來后,楚在霜萬分懂事,圍著他噓寒問暖,全程乖巧得不像話。她一會兒軟聲問要不要喝水,將水杯端到他身邊,一會兒貼心地打開窗欞,生怕屋里太悶不透氣,破天荒地忙碌起來。
他以前戳她幾下,都不見她能動彈。倘若不主動找她,她就會無影無蹤。
現(xiàn)在,他頭一回被她圍著轉,別說受寵若驚,反而背后發(fā)涼,疑心藥里有毒。
小孩靜悄悄,多半在作妖。她裝乖準沒好事,絕對偷偷憋著壞水,不知道又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可以氣你了?”楚在霜握著藥勺,見他滿臉狐疑,她了然地點頭,“原來你有這種怪癖,好吧,既然你都提出來,那我可以滿足你!
看來他果然不是人,對他好沒有用,就要氣他才行。
斐望淮:“……”
不得不說,這語氣瞬間就欠揍得對味兒了。
他皮笑肉不笑,制止道:“還是等等吧,傷口會氣裂!
楚在霜望著他背部傷痕,一時間陷入沉默,好半天才詢問道:“為什么要救我?”
“不是都說過,沒有為什么!
“你都說是浪費性命,居然自己跑回來了!
“那是因為你廢物,但我又不是廢物。”
楚在霜聽他語帶嘲諷,慢吞吞道:“我是個爛人,沒必要這樣,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還得對你負責,怪不好意思的。”
她能為兄長以身犯險,但并不認為自己值得,當時確實被他嚇壞了。
人想活得自由自在,凡事務必問心無愧,一旦問心有愧,對誰欠下真情,那就疑難層生,越還越不清楚。
“呵!彼凰脑挌庑,抬眸道,“那你倒是負責?你打算怎么負責?”
斐望淮往日再氣惱,大抵還是沉默戰(zhàn)術,不搭理她的破爛話,總歸是要一些面子。現(xiàn)在,他不知為何釋然,竟饒有興致地反問,還真一來一回聊起來。
楚在霜見他不按常理出牌,莫名在此話中品出曖昧,突然扭捏起來。
她暗道沒準是魅族身份,導致自己對他另生臆想,幻視出不存在的情緒,連忙打消奇怪錯覺,干巴巴道:“不好吧,我真來負責你,這不是恩將仇報,太沒有良心了!
“你不是連道心都沒有,還能有良心呢?”
“其實沒有,但裝還是要裝一下的!背谒首魑髯优跣,“一聽你這話,我心都涼了,就有良心了!
“……”
斐望淮時常佩服她的爛話靈感不會衰竭,當時為什么救她已經(jīng)不重要,現(xiàn)在依靠此舉獲取信任,得到她更多的秘密和底牌,才是接下來計劃的重中之重。
令人無奈的是,她信任他和不信他一個樣,依舊閃爍其詞、不給承諾,還是一尾濕滑逃竄的小魚。
她當真是沒有心吧。
斐望淮一瞄她手中藥碗,他思考片刻,淡聲道:“繼續(xù)吹藥吧。”
楚在霜一懵:“為什么?”
“除了為什么,你會別的嗎?”他笑瞇瞇道,“我現(xiàn)在變這樣,究竟是由于誰?”
楚在霜驚道:“但你也不能使喚我,這不就是挾恩圖報!”
“你說得對,挾恩圖報!膘惩袋c頭,坦然道,“繼續(xù)吹藥。”
楚在霜頓感不平,她可以自愿照顧人,但不接受被人指使,偷偷瞪了他一眼,似乎敢怒不敢言,繼續(xù)吹起手中藥勺,將藥汁遞到他嘴邊。
斐望淮嘴唇一抿,還沒碰到藥勺,便挑剔道:“燙,再吹!
楚在霜卻不吃這套,她依舊舉著那勺藥,沒從他唇邊撤開,柔聲道:“不太會吹,你示范下,教教我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