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為基調的廳堂里,一撥又一撥的人重覆著走上前、到祭壇上香、再向候于一旁的家屬致意、接著轉身離開的動作,整體氣氛肅穆而哀戚,慰問更是未曾間斷,雖然這些體恤與惋惜的話語說得再多、再美,也換不回逝去的生命,但多少能緩解家屬們的憂傷。
只是,這股暖風不見得都能吹進每個人心里。
段馥萱站在角落,無視身邊參與公祭的人們來來去去、茫然地盯著掛于祭壇上方的照片,照片里的主角是個戴著黑色粗框眼鏡、年約三十的青年,相貌稱不上特別出眾卻也乾凈斯文,臉上的笑容溫煦中帶點靦腆,猶如冬日里偶爾透出厚重云層的暖陽,看著就覺得應該是個相當受歡迎的人。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他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就投身進教職工作,當中調任過不少學校、教過的學生年齡遍佈小學到高中,亦曾與許多老師共事,但鮮少聽到負面評價,上司總說他謙和有禮、態(tài)度認真,同事們則表示無論大小事他都不吝伸手協(xié)助,孩子們也很喜歡他,甚至獨得一些令人頭痛的叛逆青少年的信任。
更別說家人朋友每每談起他,全是一面倒地讚譽有加。
可惜這樣一個好人今后只能活在他人的記憶里。
段馥萱緊握著脖子上用銀鍊串起來的戒指,回想著與未婚夫過往的種種。
他們是在她實習的學校認識的,當時負責協(xié)助她的資深老師是個嚴厲、并要求完美的人,不僅經(jīng)常指派額外的工作,對于無傷大雅的小細節(jié)若是不符其標準便會嫌東嫌西、挑剔到近乎吹毛求疵,因此段馥萱的實習日子簡直可以用地獄來形容,其他同事雖同情她卻不想惹麻煩,能避多遠就避多遠。
溫柔的他看不下去、伸出援手,段馥萱才能拿到實習老師的結訓證書、順利畢業(yè),不過之后她因為忙于準備教師資格考試便逐漸減少了聯(lián)系的頻率,等到考試通過、工作也底定時,才察覺他們已經(jīng)斷聯(lián)了一年半。
段馥萱反覆調閱躺在手機里那組久未撥出的電話號碼,想主動聯(lián)絡又怕過于唐突,幾經(jīng)猶豫下還是決定放棄、不去打擾對方的生活,把那段日子當作美好的回憶珍藏在心里,沒想過兩人會在新赴任的學校重逢。
這回,他們同是一所能從幼稚園直升到大學的私立學校教師,在頻繁的業(yè)務接觸下對彼此越來越熟稔,除了談論學生的事務,假日也會相約踏青、逛展覽、看電影,時間一久,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侶,感情好到自家兄長經(jīng)常暗自吃醋,然后對著妻子的牌位抱怨。
段馥萱知道哥哥是擔心她遇上壞人,于是為了讓哥哥放心,她安排男友參與他們暑假到游樂園玩的家庭出游,正式將人介紹給兄長與小姪女,相信家人會和自己一樣喜歡他,怎知竟先收到了哥哥為了救學生在海里溺水的惡耗。
醫(yī)生檢查完畢,她站在充滿藥水味和醫(yī)療儀器聲的病房里,不敢相信從小到大總是站在前方為自己遮風擋雨、給予保護、強大得像神一樣的兄長如今竟變成只能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靠著冰冷機器維持生命的模樣,慌張地拉著趕來醫(yī)院的男友的手,不斷喃唸著「萬一哥哥永遠不會醒該怎么辦」。
見段馥萱瀕臨崩潰,男友連忙將人攬進懷里、握緊她發(fā)抖的雙手,用富有磁力的低沉嗓音安撫。
「馥萱,不要怕,有我在,我會幫你!
聞言,段馥萱抬頭望著男友,那雙澄澈的眼瞳映著她的倒影,充滿誠摯與溫柔,一如當初他伴著她在深夜的教職員辦公室里挑燈與堆積如山的工作奮戰(zhàn)時那樣令人安心,這份承諾就像灑入黑夜的曙光,讓段馥萱在悲傷過后能提起勇氣面對植物人長期照護的種種問題,甚至支撐著她和男友論及婚嫁時,承受其父母三番兩次對孤子的輕蔑與重癥患者的冷嘲熱諷。
好在男方態(tài)度堅定,無論父母怎么游說,始終牽著她的手不曾放開,還為了證明會信守諾言似地,主動幫忙從保姆那兒接送小姪女,也常常到醫(yī)院接替看護,協(xié)助兄長翻身、洗澡、處理生理需求,這些連家人做著都覺得辛苦的工作,他卻看起來甘之如飴。
段馥萱很感動、也很感謝,想著有未婚夫的扶持,就算未來的路再艱辛,也不至于寸步難行。
然而,就在她以為這種苦中帶樂的生活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的時候,上天又開了一個更大的玩笑。
兩人約好到戶政機關登記結婚的前一個禮拜,未婚夫帶學生們去校外教學,回程因游覽車司機連續(xù)好幾天上工、精神不濟,打瞌睡之際誤踩油門、追撞前車、造成連環(huán)車禍,其中五人當場死亡、三人送醫(yī)不治,其馀當事者則輕重傷不等,他正是死者之一。
看到新聞的時候段馥萱整個人都懵了,顧不得還要去接小姪女,直奔未來的婆家求證,可才報上名字,就被對方以掃把星、倒楣鬼等各種難聽字詞攆出去,要求她永遠消失在他們面前,也因為如此不被待見,便錯過了未婚夫最后一面,連公祭都只能躲在角落偷偷憑弔。
一想到自己這輩子都必須懷抱著無法好好道別的遺憾,段馥萱不禁掉了淚。
隨著公祭走向尾聲,上香的賓客逐漸減少、禮堂也變得空曠起來,段馥萱知道自己不能待太久,因為隨時都有可能被未婚夫的家人發(fā)現(xiàn),她不愿與之衝突,于是深深地看了鮮花祭壇上的棺木最后一眼,低頭混入人群中離去。
出了禮堂,段馥萱來到殯儀館外圍的公車站等車,由于離下個班次還有幾十分鐘,便坐到了椅子上歇歇腿,看著各種小客車、出殯禮車絡繹不絕地進出,盤算待會要先去接小姪女、再到醫(yī)院去照顧哥哥。
但當公車抵達、開門、她踏上第一個階梯時,一股濃重的孤單與疲憊感突然涌上,緊接著,即將獨自面對未來的恐欋像暴風天的海浪洶涌襲來,淹沒了她去保姆家、去陪病的意愿,腦中更不斷盤旋著「逃走吧,逃走就沒事了」的念頭。
所以她縮回腳、退下了公車,有些狼狽地轉身、沿著街道邁開步伐,既無目的、也不曉得何時停歇,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像極了會動的人偶,直到一陣尖銳的煞車聲與刺耳的喇叭長鳴傳來,才發(fā)現(xiàn)四周早已入夜,而自己,站在馬路中央,陷在歪七扭八的車陣里。
「吼、小姐!拜託一下,突然衝出來很危險欸!」
「嘿咩!要死就自己去死,不要拖別人下水啦!」
「對不起、對不起!」
差點撞到她的貨車及小客車司機們不滿地怒罵,回過神的段馥萱趕緊連聲道歉,她退回人行道上、讓堵塞的交通恢復暢通,然后在馀悸猶存的狀態(tài)下接起保姆家的來電。
「姑姑?」
「慕慕呀,怎么了?」
聽話筒另一端的人奶聲奶氣的喊著,段馥萱瞬間鼻酸,為了不讓小姪女察覺異樣,她清了清喉嚨回應,沒想到對方卻誤以為她生病。
「姑姑、感冒嗎?」
「沒有,姑姑沒有感冒!
「感冒、要看醫(yī)生!」
「好,姑姑知道!
「今天、慕慕和張奶奶、煮紅豆湯!」
「慕慕真棒!
段馥萱一邊稱讚著,雙眼泛起水霧,她知道肯定是小姪女纏著保姆煮紅豆湯,就因為她喜歡,事實上不只紅豆湯,舉凡她愛的點心,孩子都會時不時就央求保姆製作,只為搏她一笑。
「姑姑、慕慕會乖乖、等你!」
「好,再等一下,姑姑很快就去接你!
「慕慕最喜歡姑姑了!」
孩子拉高了音調,毫不吝嗇地表達出對她的喜愛,并堅持在話筒上留下一記親吻才愿意結束通話,電話一切斷,段馥萱再也忍不住,蹲在紅磚道上抱頭痛哭,不斷責怪自己明明很清楚被留下有多痛,卻因為一時的懦弱,差點也把這份痛苦加予最愛的家人。
「原來發(fā)生過這種事……我不知道……你也從來沒有說過……」
聽了段馥萱訴說的經(jīng)歷,段承霖皺起眉,從他溺水至意識到自己成為鬼時已過了大半年,完全不曉得這期間妹妹讚不絕口的男友曾經(jīng)代替自己支撐了那個家,爾后她也不曾再提起,所以他以為……他們只是分手了……
「因為醫(yī)生說你雖然昏迷但有可能還是聽得到,為了不讓你擔心,我選擇什么都不講!
段馥萱笑了笑,想再倒一杯銹紅色液體,搖搖茶壺卻發(fā)現(xiàn)里頭已涓滴不剩,只好倖倖然把東西放回桌上,她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態(tài)度讓段承霖愧疚至極。
「對不起……讓你這么辛苦……你一定……很難過……」
段承霖垂下眼道歉,而收到他歉意的段馥萱則露出一種似笑似哭的奇怪表情,此時文判官出聲打斷一人一鬼之間流動的情愫,追問在意的事。
「既然你未婚夫已經(jīng)走了,那孩子又是打哪來的?」
文判官的語氣毫不客氣,段馥萱也沒給他好臉色,慍怒地瞪了打擾她的旁人一眼,才又彎起嘴角回應。
「小幸啊……他的到來真的很突然呢……可是幸好有他在我身邊……」
段馥萱雙手交疊著撫上腹部,慈愛的目光落在自己曾經(jīng)孕育了生命的地方,繼續(xù)未說完的故事。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