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霖在軀體正式宣告死亡后,馬上帶著既期待又怕失望的心情飄到醫(yī)院范圍的邊界,來測試文判官所說是否為真。
事實證明,他不但解除被禁錮,甚至能到更遠的地方,于是他的第一站便是女兒失蹤的市立休間農(nóng)場,期望能尋得一些蛛絲馬跡,可繞了一個晚上,什么都沒找到,也沒遇到其他可以問的鬼,只得悻悻然再回醫(yī)院,陪著段馥萱辦理他的后事,親眼看著自己的遺體入斂、放入冰柜,卻沒什么真實感。
當然他也去探望過小琳的媽媽,對方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還看到她拉著丈夫哭著說夢到了小琳,小琳說好愛好愛她,她也好愛好愛離開的女兒。
段承霖想,這樣就夠了,即使未來新的寶寶不是小琳投胎,曾經(jīng)有過的牽絆也不會被時間抹去,至于那可憐的孩子,文判官說她的魂元承受不住異變的力量、遭到反噬,只剩下殘破的碎魂,目前在地藏府修補,但能否復(fù)原到足以前往下一世的程度,還是個未知數(shù)。
段承霖站在醫(yī)院頂樓的女兒墻邊,凝視遠方的摩天輪規(guī)律地轉(zhuǎn)呀轉(zhuǎn),想著憔悴的妹妹、想著下落未明的女兒。
不知站了多久,他身邊平整的空間突然扭曲,一對男女穿過水波般的夜幕信步走出,領(lǐng)頭的男子不同以往一身灰袍,換了白襯衫與長褲、長發(fā)編成了辮子,走在后面的馬尾女子則穿著套裝,抱著一袋烤得油亮的豬肋排啃得津津有味。
「都道別完了?本官以為得花上好幾日!
文判官挑眉問道,因為段承霖要求向吳伯等鬼道別,依他對那群老鬼的了解,不纏一段時間不會罷休,因此當他收到消息時其實有些訝異。
「原本是,不過被吳伯擋下來了!
段承霖將目光從摩天輪上收回,盯著女兒墻。
張叔等鬼信了他又要去投胎的消息,開心地號召眾鬼替他辦慶祝會,一向愛湊熱鬧的吳伯卻叫他們別鬧,讓他好好地陪陪妹妹,臨行前,甚至要他好好保重自己,令他不由得多想,吳伯是否已察覺投胎是個謊言?
「也好,免得誤了時機!
文判官不甚在意地聳聳肩,接著手一攤,一枚墨黑玉佩隨即現(xiàn)形于掌心,他把段承霖喚至身邊,不待對方反應(yīng)便抓著閻王令探手深入跟前的魂體,頓時紅光大炙。
突然接觸足以驅(qū)散黑夜的強光,段承霖反射性地闔上眼,此時他感受到陣陣溫暖從自己靈魂深處汨汨而出,蔓延至四肢,帶來還活著的幻覺,只可惜沒維持太久,在回復(fù)成冰冷狀態(tài)后,他睜開的眼底透著濃濃失望。
「閻王令顧好,不準弄丟,現(xiàn)在沒時間讓你傷春悲秋的。」
看見段承霖顯露的表情,文判官翻了翻白眼,下巴一指,示意馬尾少女把那邊正在感傷的魂拎著走,武判官隨即將空了的紙袋折一折往口袋收,拍拍有點油膩的手,轉(zhuǎn)個身,一把抄起段承霖,而后大步跟上前頭伙伴。
「等等、我們要去哪里?放我下去,我可以自己走!」
段承霖揮舞四肢、扭動魂體想掙脫,畢竟一個大男人被外表十六歲的少女公主抱這種畫面怎么看怎么詭異,可惜無論他怎么掙扎都還是被牢牢圈錮著,武判官的雙手絲毫不為所動。
「哇哈哈哈,放棄吧,你已經(jīng)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武判官大笑,模仿不知哪看來的反派角色臺詞,結(jié)果招來文判官回頭鄙視。
「根據(jù)從一些報章雜志蒐集到的資料,本官認為小七小八失蹤和去年開始的殺童案有某種程度上的關(guān)聯(lián),不過新聞報導出來的都是一些片面訊息,用望鄉(xiāng)臺和三生石下去查,重點也都被不明力量遮蔽,只好到人間找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未免大海撈針,地藏大人推薦了某位專業(yè)人士,也已取得閻王大人的同意!
文判官正首,自頂樓一躍而下,武判官也毫不猶豫地跟進,兩鬼跳樓跳得如此乾脆讓不適應(yīng)當自由落體的段承霖抖了兩下。
「阿文阿文,你說的專業(yè)人士難道是他?」
「沒錯,正是他!
文判官肯定武判官的猜測,帶著他們穿梭在熙來攘往的活人之間,前往距離市立醫(yī)院不遠的目的地,十分鐘后他們來到一棟米白外墻的大樓前,段承霖抬頭望向標有建筑物名稱的門楣。
「地檢署?」
由于抵達的地方實在出乎意料之外,段承霖不禁提高音調(diào)以表達自己的訝異和錯愕,文判官卻大搖大擺地直接走進大樓,在里頭左彎右拐,熟門熟路如入自家廚房,而時值深夜,因此一路上也不見人影,倒是有不少鬼在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投以敬畏的目光。
最后他們停在一扇門前,上頭的牌子寫著「法醫(yī)室」。
「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話落,文判官抬起手敲了四下,木門發(fā)出厚實的叩叩聲,段承霖看他如此禮貌周到,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我們是鬼,對方應(yīng)該看不到我們吧?」
「安啦,剛才進地檢署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現(xiàn)形了,不用擔心!」
武判官似乎是覺得公主抱膩了,換了個姿勢把懷中的鬼扛上肩,然后用空出的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十吋大小的咸派,一邊啃食一邊幫文判官解釋,段承霖聽著牙齒嚼咬酥脆派皮咔茲咔茲的聲音,決定放棄掙離馬尾少女的箝制。
大約五分鐘過去,門的另一端終于有了動靜,門把咔嚓一聲被轉(zhuǎn)動,接著木門被緩緩?fù)崎_,出現(xiàn)一名男子。
「請問幾位是……?」
男子用藏在眼鏡后頭的雙眼打量突來的訪客,他沒看過這些人,所以很確定他們不是地檢署的同事。
一般民眾大半夜的,跑來這種地方做什么?
「曲莫、曲大人您好,屬下是文判官,相信地藏大人已經(jīng)先向您說明過前因后……」
「砰!」
知道對方滿腹疑惑,文判官清了清喉嚨開始說明目的,可才講到一半,對方就直接甩上門,巨大的關(guān)門聲讓他后頭的話都只能留在嘴里,武判官停下進食,和段承霖一起盯著那顆扎了發(fā)辮的后腦杓,氣氛有些尷尬,許久,文判官才又開口。
「嗯……看來是個特別害羞的人呢!」
「怎么看都是給你吃閉門羹吧!」
極度跳躍的思維,讓段承霖忍不住吐槽,文判官卻聳聳肩,抬起手又敲了門,然而這次無論他敲了幾次,那扇門沒有再打開過,門把也被落鎖轉(zhuǎn)不開。
「對方很明顯不想理人……你們口中的地藏會不會騙你們啊?」
「地藏大人沒理由誆我們啊……」
對于段承霖的質(zhì)疑,文判官摩挲著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地藏大人雖任性、冷漠、自我中心、不好相處,但從來沒影響過正事。
「那現(xiàn)在怎么辦?總不能一直站在外面吧?」
吞掉最后一口咸派,武判官打了嗝,問道,文判官當然沒打算罰站,他伸手在自己和另外兩鬼身上各點一下,然后以靈體穿過門,大剌剌地闖進去,段承霖頓時興起「剛才到底在浪費什么時間」的感想。
法醫(yī)室并不大,十來坪的空間里除了簡單的桌椅和電腦設(shè)備,剩馀空間幾乎被大量書籍填滿,他們要找的人坐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埋頭于桌上的書堆里翻看資料,文判官領(lǐng)著武判官和段承霖穿過重重書山飄到桌前再度現(xiàn)形。
「曲大人!」
「哇!」
突來的叫喚讓專心手上作業(yè)的曲莫嚇得差點掉下椅子,他及時抓住桌緣、平穩(wěn)身子后抬頭望向冒失鬼,看清來人后不可思議地瞪大眼。
「……你們怎么進來的?」
他記得自己剛剛有鎖門。
文判官聽到他的問題,甚感欣慰地一笑。
「曲大人不必擔心,這點小事難不倒咱們的。」
「……你想太多了,我沒有在擔心。」
冒失鬼的回應(yīng)讓曲莫翻了翻白眼,對這些人厚臉皮又總是不請自來的行徑深覺頭痛,但對方顯然沒有把他的困擾放在心上,因此只能嘆口氣,認命地面對這些麻煩。
「你們是……地藏那小子說的文武判官吧?找我有什么事?」
「是,屬下就開門見山的說了,希望您能協(xié)助提供連續(xù)殺童案的相關(guān)資料!
「……你說的是去年四月四日開始的殺童案?」
「沒錯!
「那你們找錯人了,我沒有經(jīng)手過這個案子,恐怕幫不上忙。」
曲莫揮揮手,表示愛莫能助,雖然負責這個案件的同事之前為了參考多方意見硬塞過來的資料還在手上,但也不是說想看就可以看。
「這樣啊……原本以為曲大人會是黑暗中的曙光,但既然您有難處咱們也不好強迫,只不過……可能會來不及營救下一個犧牲者……」
要求被拒絕的文判官頓時垮了笑容,他狀似哀傷地搖頭嘆氣,話落還瞥了男子一眼,曲莫接收到那飽含哀怨的眼神時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預(yù)感,本想著不予理會避開麻煩,可文判官的話中話撓得他掙扎十數(shù)秒后選擇開口。
「……什么意思?」
「曲大人知道前幾日連續(xù)殺童犯出現(xiàn)在休間農(nóng)場的事吧?」
「是有看到新聞……」
「事件中失蹤的孩子正是屬下身邊這位可憐父親的女兒,您瞧瞧,事情發(fā)生后他擔心得茶不思、飯不想,整隻鬼消瘦成這樣,要是再找不到人,恐怕會憔悴得魂飛魄散,曲大人,那是他相依為命的女兒啊,萬一真發(fā)生不幸,您要他怎么活下去……」
一得到回應(yīng),文判官立即示意馬尾少女將她肩上的鬼推到曲莫面前,激動地敘述段承霖的遭遇,說得聲淚俱下,彷彿失蹤的其實是他的孩子,武判官更配合地拿出一條手帕,頻頻擦拭眼眶。
只是戲才演了兩分鐘,文判官就收起眼淚,趁曲莫反應(yīng)不及握住他的手,炯炯有神地盯著男子鏡片下的雙眼,話鋒一轉(zhuǎn)。
「不過,若曲大人您愿意讓我們閱覽案件的相關(guān)資料,一同從中揪出兇手,一切都還來得及,您想想,只消您點頭就能挽救一條無辜的小生命,這情操多么的偉大,是英雄!」
「英雄什么的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對被救回來的孩子而言,您甚至能稱得上再生父母!」
「你這傢伙到底嗑了什么能這樣胡說八道……」
曲莫受不了文判官浮夸的言行,皺著眉把自己的手抽回來,視線挪到同樣對兩名鬼差一臉鄙夷的男鬼身上,沉默,段承霖發(fā)覺男子的目光之后,有些不自在。
「呃……曲、曲法醫(yī)?我身上有什么嗎?」
「……我可以理解您心系孩子安危,但這個案子目前處于膠著狀態(tài),即使看了資料,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會一無所獲。」
曲莫終究不忍心對一位心急如焚的父親坐視不管,他是沒有孩子,但如果自家可愛的小姪女遇到這種事,恐怕也會動用自己手上所有資源去保她平安,不過他認為話要先說清楚,因為這案子連國外回來的專家都沒輒,要在短時間內(nèi)找到突破口實在有困難。
「我、我知道……可是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不是嗎?」
段承霖斂眸又揚睫,映著曲莫身影的深褐色眼瞳里透著萬分堅定。
「只要機會不等于零,我就不會、也沒有理由放棄。」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