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檀木覆蓋了整片地面,以地面為中心向四方延伸而出的是米白色壁面以及同色的天花板,構(gòu)筑成一處令人感到沉穩(wěn)的空間,屋子正中央擺了一張比地板稍淺的黑灰色長桌,十來張椅子整齊地向桌緣靠攏,每一個座位前都置放著茶水與一小盤點心,等待即將到來的客人取用。
這屋子是位于閻羅殿的會議室,孟婆口中的半年例會就是在這里舉行,時間大多訂于中元與除夕前夕,依照往年慣例凡有官階者皆需到場與會,向十殿王匯報各自工作狀況。
文判官最終沒能逃掉,當他好不容易讓自家式神聽懂「私奔」是什么意思、帶著一雙孩子到地府門口正準備開溜,不巧被吃完點心到處找他的武判官發(fā)現(xiàn),自遠處一路嚷著「阿文你要去哪里?去陽間玩嗎?也帶我去!」,聲音之大引起不少鬼差側(cè)目,就算他比了好幾次噤聲的手勢,武判官仍以為伙伴在和自己玩而興奮地比手劃腳,全然不覺孟婆帶著縛鬼繩在她身后,非常火。
為了不讓文武判官有機會再落跑,孟婆用縛鬼繩半拖半拉地,在會議開始前一秒將一干鬼等帶抵會議室。
會議室里十分靜謐,偌大的空間中坐著一男一女,外表約人類十來歲的金發(fā)男子專心地閱讀手上的書,另一名長發(fā)女子交疊長腿、動作優(yōu)雅地磕著瓜子,一顆接一顆,從她面前那盤用瓜殼堆砌的小山不難看出已經(jīng)在這兒待了一陣子,她見到文武判官和孟婆出現(xiàn)在會議室門口也只是淡掃一眼,示意他們趕快就座,然后伸出纖指拈起下一顆瓜子,繼續(xù)啃。
接到指示,孟婆快步走到女子身邊,恭敬地喊了聲「轉(zhuǎn)輪王」便落座于上司隔壁,文判官則無奈地聳聳肩,推著武判官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入席,才坐定,武判官立刻伸手抓了一把花生、俐落地剝下殼,津津有味吃起來,一時間,整間會議室充斥著咔茲咔茲的聲音。
然而,一個時辰過去,其他該在預定時間到場的地府官員們一個也沒現(xiàn)身,面對重要會議被集體缺席,身為地府最高管理階層、十殿王之一的轉(zhuǎn)輪王竟面不改色,看武判官吃花生吃得香,也討了一些嚐嚐,彷彿那些位置本就該空著。
文判官托著腮發(fā)呆,不意外轉(zhuǎn)輪王沒有表示意見,畢竟這些年多數(shù)官差、包括其他十殿王陸續(xù)入凡歷劫,短約數(shù)年,長則數(shù)百年,若會議突然高朋滿座,才真的會讓人懷疑是否又要上下界大戰(zhàn),他稍早與孟婆討價還價就是不想為了一場滿滿寂寥的會議浪費時間,絕對不是想偷懶。
「哎呀呀汝等都到啦?抱歉抱歉讓眾卿等這么久……」
眾鬼又等了一個時辰,一名男子自會議室里另一個房間緩步走出,他身上的墨黑寬袍凌亂,只用一條布帶在腰間隨意扎起,露出大片胸膛及白皙的長腿,幾乎及地的黑長發(fā)未綰,中性臉孔上帶著惺忪睡眼和飽含歉意的溫柔笑容,一看就知道剛起床,但對方畢竟是閻羅王,就算讓他們等三生三世也沒人敢對十殿之首吐一句怨言。
「那么,孰欲先開始呢?」
閻羅就主位坐定,一雙杏眼輪流落在幾位與會的下屬身上約三至四秒,武判官眨著大眼不知道剛擱進嘴里的仙貝該咬還是該吐,文判官乾脆抬頭欣賞天花板假裝沒看到,兩鬼逃避現(xiàn)實的舉動讓轉(zhuǎn)輪王嘆了口氣,要孟婆打頭陣,紅衣女子頷首,翻開手中的資料本。
「首先,根據(jù)轉(zhuǎn)生殿統(tǒng)計,今年上半年報到等投胎的魂數(shù)雖然是死亡數(shù)的九成,但送到地藏府的孩童魂魄僅有總量的三分之一!
孟婆手一揮,用手中的迷你現(xiàn)世鏡將統(tǒng)計資料投影在墻上,分別將需要注意的數(shù)據(jù)指出來,同時將接續(xù)說明的工作交給一直在看書的地藏本人,聽到自己被點名,地藏才慢悠悠地闔上書。
「這次的數(shù)量和過去相差太多,其中三至五歲的孩子更只有個位數(shù),本府認為此一現(xiàn)象過于怪異,已派人調(diào)查,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之處!
閻羅和轉(zhuǎn)輪王聽完報告之后點點頭,表示知悉,然后要孟婆進行下一個議題,紅衣女子用手指在迷你現(xiàn)世鏡上點幾下,投影的影像從數(shù)字和圖表轉(zhuǎn)現(xiàn)為一個人。
「再來,段承霖,三年前溺水變成植物人!
說話的同時,孟婆直直盯著文武判官,而那兩鬼則突然研究起開心果該如何才比較容易去殼,彷彿女子口中的人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關(guān)係。
「下週是第十五次拘他的魂去投胎,真是幸運兒啊!
孟婆忍下在上司們面前斥責兩鬼不正經(jīng)的衝動,語氣酸溜溜地陳述事實——人間死亡人口越來越多,生育率卻逐年降低,自古生死相依,兩者數(shù)量不平衡,造成等待轉(zhuǎn)生的魂魄足夠繞地府幾百圈,在這種時機,能投胎的人運氣的確要夠好。
「伊是否馀愿未了?」
閻羅王皺起秀氣的眉,有些疑惑地望著鏡里的人,魂無形體,有很多事不能做不能碰,因此大部份的鬼都嚮往趕緊前往下一世,偏偏有些異類,他們通常死時帶了遺憾而甘愿徘徊人世。
文判官撓撓頭,閻羅王言下指定的回答對象很明顯就是他,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乖乖開口。
「段承霖認為自己只是昏迷,尚未死亡,且對年幼的女兒放心不下,根本不愿意投胎!
每回小七小八去拘魂不是帶著人世的洋娃娃、餅乾、糖果、童話書、涂鴉用具;就是換了時下幼童喜歡的紗裙、綁了小女孩會綁的各式發(fā)型開開心心地歸來,段承霖用各種手段遣回使者,他也很頭痛吶!
「這次不能再讓他為所欲為,七月引渡祭快到了,人手不足,不能一直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轉(zhuǎn)輪王揚眸瞪著文武判官,大有這次再不把魂帶回來就把你們調(diào)去十八層地獄之意。
「說到引渡祭……今回怎沒見著城隍?」
閻羅王眨眨眼,剛進會議室時他就覺得似乎少了什么,現(xiàn)在終于想起來,雖然十次找有九次不在,不過引渡祭前后總是堅守崗位與從來不缺席半年例會的城隍完全不見身影,聽到敏感關(guān)鍵字,文判官雙肩抖了一下,讓細心的孟婆察覺不對勁。
「文判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婆提出的問題文判官著實不想回答,但就算現(xiàn)在隨意扯個理由蒙混過去了,已經(jīng)起疑心的上司們?nèi)ネl(xiāng)臺隨便一查就能一清二楚,到時自己搞不好還會揹個知情不報的罪名,實在不劃算,于是他唔了一聲,從袖子里拿出兩封竹柬遞交予閻羅王。
閻羅王接過竹柬攤開一看,眉頭攏得更緊,接著將東西推到轉(zhuǎn)輪王面前。
「……這真是糟糕啊……」
看完城隍的留書,轉(zhuǎn)輪王嘆了一口氣。
過去的短期離開也就算了,若城隍爺真的幾個月、甚至幾年不回來,別說其他問題,更迫在眉睫的是七月將屆,引渡亡魂沒有他鎮(zhèn)守連接陰陽兩界的鬼門,恐怕會出亂子。
「……不如文判官暫代城隍吧?」
閻羅王當然清楚城隍空位的嚴重性和影響,沉思一會,轉(zhuǎn)頭將主意打在旁邊那個懶散成性的男人身上,后者立刻義正辭嚴回絕。
「殿下,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汝跟在城隍身邊多年,汝之本事本王再清楚不過。」
「下官這是越級!」
「本王欽點,孰敢嚼舌根?」
「但下官沒有職權(quán)。」
「只要汝說愿意,職權(quán)不是問題。」
「若是城隍爺明天就跑回來怎么辦?」
「所以說是暫代啊!」
不管文判官如何推託,閻羅王總能為他的藉口找到解決辦法,孟婆幸災樂禍地笑言,升職是好事,阿文你乾脆就從了殿下吧,文判官瞪了同事一眼,他間云野鶴般的好日子可不能讓城隍爺離家出走毀掉,于是清清喉嚨,正色。
「殿下,下官自認能力不足,無法代任城隍此一重要職位,但為免您心煩,下官要向您推薦更好的人選。」
「哦?」
文判官的話引起閻羅王、轉(zhuǎn)輪王、地藏和孟婆的興趣,連武判官都停止剝花生殼想知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究竟可以拖誰下水,但紅旗袍女子立刻就想到依對方的個性很有可能在地府里隨便抓個人湊數(shù)。
「文判官,城隍這個職位條件非常嚴苛,相信身為輔佐官的你清楚不過!
「孟婆,這就不勞你提醒,心存善念、胸懷仁慈、善惡分明、恪盡職守,要聚集這些特質(zhì)著實不易,下官想來想去,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了!
文判官揚起唇,得意地指指迷你現(xiàn)世鏡顯示的畫面,那是某個有許多機會轉(zhuǎn)生卻遲遲不肯踏上冥世路的靈魂。
※※※※
凌晨一點,段承霖將隔壁前兩天才死亡的小琳帶到自己的病房靜靜等待拘魂時辰到來,他安撫著有些不安的小女孩,邊反覆模擬預定好的說詞,期望能說服前來的鬼差採用他的想法,忽然,眼前堅硬的地板幻化成柔軟水面,泛起陣陣漣漪,黑色的同心圓不斷向外擴展,直至整個空間都染上深黯。
叮鈴、叮鈴。
當黑色佔滿病房,鈴聲悠悠響起,由遠至近,自闃暗中接連浮出的銀白光點隨著清脆的樂音漫天飛舞,成為唯一的照明。
段承霖摟緊因害怕而將小臉埋進自己肩頭的小琳,屏息等待,一頂深灰色的轎子于數(shù)分鐘后如預期憑空顯現(xiàn),兩側(cè)侍候著一黑衣一白衣兩名女童,忽快忽慢地前進,最后,游走在虛空的轎子在離段承霖百尺處停下,猶如泊于湖面的船隻。
灰轎靜止了十來分,轎簾終于掀起,里頭走出一男一女,皆身著深灰長袍、下擺曳地,款款前行,每踏一步便撩起陣陣黑色波紋。
段承霖看著逐漸靠近的鬼差們,抬起一隻手壓上胸口。
明明不是第一次和地府打交道,此時此刻卻突然緊張起來,以靈魂之姿感到心臟劇烈擂動的錯覺,他深吸一口氣,迎視自袖口拿出銀白捲軸的鬼差。
「段承霖,三年前溺水而亡,得年二十九,因在世時為人良善、誨人不倦,特準予轉(zhuǎn)生。」
立定后,男性鬼差再上前一步,攤開捲軸朗聲宣讀,待對方唸頌的尾音落下,段承霖立刻放下懷中的小琳,推推小女孩的背,要她去大哥哥身邊,說這樣她就能再當爸爸媽媽的小孩,小琳不安地頻頻回望,但想要一家團聚驅(qū)駛她邁出腳丫,有些踉蹌地來到鬼差們面前。
男鬼差居高臨下睨視眼前這個年輕魂魄充滿期待的小臉一會,收起捲軸,抬起一雙狹長的狐貍眼,挑眉。
「段承霖,你當?shù)馗峭袃核??br />
鬼差的語調(diào)輕柔,含帶笑意,可眼神凌厲如刃,彷彿能看穿人心底所有想法,段承霖霎時明白這次來的人絕不如先前好打發(fā),他吞了吞口水,強迫自己鎮(zhèn)定。
「鬼差大人來帶魂魄回去投胎不是嗎?」
「確實如此!
「魂魄的名字叫段橙琳對吧?」
「確實如此!
「那孩子就是段橙琳!
段承霖將視線落在呆愣著、有如驚弓之鳥的小女孩身上,告訴鬼差,他們要找的人就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男鬼差在男人和女孩之間來回打量一會,了然地咂舌三聲。
「沒想到你也會玩這種投機把戲。俊
男鬼差繞過女孩走向段承霖。
「本官知道你不想投胎,想看著女兒長大、出社會、結(jié)婚生子、甚至老死,想著你們來世還能做家人,但你現(xiàn)在把自己的投胎機會讓給了與自己毫無關(guān)係的孩子,又如何再轉(zhuǎn)生?」
「我……」
「再者,你以為讓那孩子頂替你去投胎就能和父母團圓,殊不知已觸犯陰律,若本官向上呈報,你們就只能待在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男鬼差一步步進逼,段承霖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墻邊,無法再退。
「過于天真,只會害了你和那孩子。」
藉身高優(yōu)勢,男鬼差輕易地將段承霖困住,他傾身附唇于男人耳邊,用吳儂軟語告知對方未曾想到的后果,而段承霖想反駁卻反駁不了,只能咬著牙怨自己思慮不夠周全。
小琳站在一旁隱約意識到自己是叔叔們吵架的原因之一,嗚咽著擠進段承霖與男鬼差中間,希望叔叔們和好,男鬼差低頭看著那抖得厲害的弱小的魂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瞧你們緊張得,放心,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啦!」
無視自己不符現(xiàn)場氣氛的反應(yīng)給一大一小帶來滿頭霧水,男鬼差打個響指,后頭的女鬼差趕緊把手上吃得正香的洋芋片置換成一個漆黑方盒與同色卷軸,三步併做兩步送上。
「先自我介紹一下,本官是文判官、然后是武判官、七鳶和八凰,你可以別那么嚴肅,叫我們阿文、武子、小七和小八就好!
男鬼差——文判官依序點名,被指到的人則向段承霖打個招呼,武判官還從懷里摸出吃剩一半的洋芋片想分享,被七鳶八凰聯(lián)手拉回來。
「來,拿著拿著,這是你的官印和聘書,咱們地府的城隍爺最近臨時有事請了一段長假回老家,但城隍是連接陰陽兩界的重要職位,無法長期空缺,經(jīng)過十殿會議之后決定徵求一位約聘制的代理城隍,而你各方面條件都相當符合這個職缺的要求,因此雀屏中選!
文判官不由分說將物品塞入段承霖手中。
「雖然是約聘制的但薪水和福利都不馬虎,一個月有四十萬銀紙、週休二日、剛就職就有七天特別休假,可以讓你回來看看女兒看看家人,此外,還幫你在地府置產(chǎn),讓你擁有一個溫馨小家,而且十殿王更加碼特別優(yōu)待,等任期結(jié)束,可以自選想要投胎的地方,不管是要和情人再續(xù)前緣、想當只管吃喝拉撒睡的寵物、或是自由的鳥,都任君挑選,現(xiàn)在,只要你在聘書上簽名和說聲『我愿意』馬上就成為地府的新伙伴!」
文判官大氣不喘一口,興高采烈地做完職缺介紹,段承霖則雙眼發(fā)直、一臉呆滯,花了兩分鐘消化剛得到的訊息。
「這條件聽起來滿優(yōu)渥的……」
「當然,這是十殿王為你特別制定的!
「但我覺得我不太適合這份工作……」
「何出此言?」
文判官瞇起眼逼問拒絕的理由,他們出發(fā)前拿段承霖是否答應(yīng)受聘打賭,要是無法說服段承霖接受,他不僅要負責武判官一個月的伙食費,還得代理城隍這個職位,不行,他不能讓這種事發(fā)生!
「首先,我完全沒有相關(guān)經(jīng)驗……」
「這你不用擔心,地府有完整的職前和在職訓練,保證你第一次當城隍就上手!」
「可是我……」
「難道是覺得薪水太少?」
「不、我根本不知道四十萬銀紙換算成陽間的錢等于多少……」
「還是覺得年假不夠?」
「就說了跟福利沒有關(guān)係……」
「如果是為了這小鬼的事,只要你簽名,要十殿王網(wǎng)開一面不是難事。」
文判官把臉湊到段承霖面前,拿小琳投胎的事當籌碼再下一城,果真看到原先打定主意的堅毅神情陷入猶豫,段承霖看著抱著自己大腿的小琳沉默好一會,重重地嘆了口氣,將官印和聘書都還給文判官。
「謝謝大人厚愛,但對我來說,即使不能說話、不能碰觸,也希望能多看家人一秒是一秒,至于這孩子的事,只好說抱歉!
段承霖揉揉小琳頭頂,滿臉無奈,他并非不想幫助小女孩和父母重聚,但一將女兒和妹妹放到心秤的另一端,輕重立現(xiàn),只能說人都是自私的,就算他是個老師也不例外,而且要不是他們倆恰好同名同姓,也不可能會想出頂替投胎這種方法。
段承霖的話說完,文判官雙手抱胸,唔了一聲。
「既然你這么堅持,本官也不好強迫你,但要想清楚,你那副樣子完全無法自理生活,你的家人能夠照顧、等待你多久?別說本官沒先提醒,久病之下無孝子的案例閻王殿前多得是,再者,若你的身體一直靠機器保有機能,家人就不會去你的身亡地點招魂,無法回家接受香火供俸,只能跟其他孤魂野鬼搶偶有一回的祭祀,沒有香火支撐的魂魄能夠維持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
文判官挑眉,手持卷軸挑起段承霖下巴。
「活人的時間會一直走,鬼的時間也并非永恆,無論方向為何,終歸要前進!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