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話剛說完,他們注意到小小只的林灼一手抱緊懷里的玩偶,一手翻動書頁,自言自語似的,對懷里的玩偶說:
“我忍住了,我沒有動手教訓(xùn)他們,我這么乖,爸爸媽媽一定會來看我的,你說對嗎?”
第四十四章
小林灼這段對玩偶的自言自語,其實也可以理解為從小走丟的孩子渴望被父母找回。
畢竟孩子這么小,可能還不理解孤兒院這個地方意味著什么,好奇追問自己父母在哪的時候被孤兒院的修女哄騙說“只要你乖,你的爸爸媽媽一定會來找你,接你回家”一點也不奇怪。
但林灼說的是“爸爸媽媽一定會來看我的”。
聽起來就好像有誰和她說過爸爸媽媽肯定不會接她回家,而她也以為自己不住在家里是正常現(xiàn)象,所以她只希望爸爸媽媽能多來看看她。
用詞上的微妙差別讓伊露麗有些在意,弗雷卻更加篤定是自己和伊露麗把孩子弄丟了,孩子從小在孤兒院長大,被人欺負,渴望父母卻始終看不到父母來找她,所以才會對父母產(chǎn)生恨意。
甚至有可能連“貝利爾”這個名字也是別人給林灼取的。
在西沃大陸,名字是很重要的一個標(biāo)識,它被刻進一個人的靈魂里,幾乎不存在改變的可能,所以弗雷猜測,林灼可能是在剛出生還沒取名的時候就被人抱走了,抱走她的人用心險惡,所以才給林灼取名“貝利爾”。
一定是這樣。
弗雷給伊露麗分享自己的猜測時,一個修女來到后院,徑直朝林灼走了過來。
“下午好啊!蹦莻修女在林灼面前蹲下,伊露麗一眼就認出,修女是她的同班同學(xué)莉莉絲,同時想起劍術(shù)課上林灼對莉莉絲的親和態(tài)度,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林灼認識未來的莉莉絲,并在孤兒院受到過莉莉絲的照顧,所以才會對她那么好。
不過現(xiàn)在的小林灼像是剛認識莉莉絲不久,她抬頭看了一眼莉莉絲,然后又低下頭,并沒有表現(xiàn)得非常熱情,甚至不肯開口和莉莉絲打一聲招呼。
莉莉絲早已習(xí)慣了林灼的孤僻,她絲毫不介意,還很耐心地跟林灼搭話,問林灼她懷里的玩偶叫什么名字,可以介紹給她認識嗎,試圖以此和林灼拉近距離。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為林灼和她一樣有一個不那么好的名字,莉莉絲深知因為名字遭受歧視有多無奈多可憐,所以她一進孤兒院就注意到了林灼,主動和她打招呼,主動找她聊天說話,即便很多小孩背地里依舊唱著那首魔王貝利爾的歌謠,她也還是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制止他們這種行為。
她的努力得到了回報,總是沉默的林灼終于在這個下午,開口回應(yīng)了她。
“它沒有名字,”小林灼低著頭,視線依舊落在書上,稚嫩的聲音平靜地講述著足以讓人心碎的話語:“沒有名字比較好!
沒有名字,就不會被人編歌嘲笑。
伊露麗自不必說,弗雷難得也有種心被揪住的不適感。
現(xiàn)實里的林灼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實力更是甩他五六個精靈之鄉(xiāng),因此即便知道林灼是他女兒,他也只是震驚、不敢置信,還有迷茫,很難真的把林灼當(dāng)成自己的女兒看待。
直到面對小林灼,看著這個年幼的、有著一雙和自己極其相似的綠色眼睛的孩子,他突然體會到一個父親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孩子的沖動,他越發(fā)想弄清楚到底是誰,是誰抱走他的女兒,還給她取這樣的名字。
然而之后莉莉絲與林灼的對話讓弗雷此前所有的猜測都被推翻。
莉莉絲問林灼:“你想不想再多擁有一個名字?”
林灼抬頭看向莉莉絲,不是很理解地重復(fù)了莉莉絲的話:“多擁有一個名字?”
莉莉絲不確定林灼能不能聽懂,她盡可能簡單地解釋說:“你的祖母來自東方,那的姓名體系和我們這不一樣,我是說……包容的尤加特拉希允許雙籍混血擁有兩個名字,所以,你還可以再給自己取一個新名字,以后我們就只用那個新名字!
弗雷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眼下的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
莉莉絲知道林灼的祖母是來自東方?
這個祖母……是指他的母親柳聽風(fēng)嗎?
如果是,那不就意味著莉莉絲其實知道林灼是誰的女兒?
伊露麗也想到了這點,她恨不得向莉莉絲把一切都問清楚,可惜莉莉絲看不到她,無法解答她的疑惑。
他們只能跟著這段記憶的節(jié)奏,繼續(xù)看下去。
東方大陸不僅姓名體系和西沃不同,就連語言文字也完全不一樣,對此并不擅長的莉莉絲原本打算通過傭兵公會,向東籍人征集姓名,但被林灼拒絕了,理由是她想自己給自己取名字。
莉莉絲知道不該任由一個小孩自己做主,但她又能理解林灼對別人給自己取名的排斥,因此她答應(yīng)林灼,但她會對林灼想到的名字進行把關(guān),直到確定這個名字沒有歧義,她才會帶著她去市政大廳,領(lǐng)取登記表格。
很有主見的小林灼立馬開始研究起了東方的文字。
這段記憶是不連貫的,偶爾場景轉(zhuǎn)換,所以伊露麗和弗雷花了很短的時間就看完了小林灼在孤兒院的日常,知道小林灼早上起來會跟著一群小孩子一塊刷牙洗臉,一起上課,一起吃飯,到了自由活動的時間,孩子們都成群結(jié)隊在一起玩耍,只有她永遠都是一個人,邁著小短腿跑去孤兒院的圖書室,翻閱晦澀難懂的東籍字典和東西通用語對照詞典,給自己取新名字。
最后,“林灼”這兩個字被小林灼一筆一劃歪歪斜斜寫到紙上,“林”取自“森林”這個東籍詞匯,那是精靈們都熱愛的環(huán)境,“灼”是明亮,是炙熱。
莉莉絲問了好幾個東籍人,確定這個名字可以使用后,她特意換掉修女服,帶著林灼去了市政大廳。
然后更加不可思議的場景在弗雷和伊露麗面前發(fā)生了。
市政大廳的負責(zé)人出來接待了她們,負責(zé)人似乎把莉莉絲當(dāng)成了負責(zé)照顧小林灼的仆從,對小林灼和莉莉絲恭敬異常,不僅稱呼小林灼為閣下,把她們請進了單人接待的小房間,還親自拿來了一張空白的表格。
涉及姓名,需要本人填寫,小林灼寫完后負責(zé)人有些困惑,提醒她“林”字應(yīng)該填寫在姓氏那一欄,以及林灼的祖母姓柳,問他們是不是弄錯了姓氏。
莉莉絲猝不及防,不小心流露出了幾分心虛,負責(zé)人見狀不免感到狐疑。
“雙籍混血可以擁有兩個名字”是新政策,手續(xù)繁多,沒個四五趟根本跑不下來,林灼能一來就填表格,走最便利的程序,全因她的父親弗雷·布萊特是亞爾夫海姆公爵。
負責(zé)人正要提議她們好好確認確認,莉莉絲已經(jīng)穩(wěn)住了心神,她硬擺出高傲的姿態(tài),一通胡扯:“你說的這兩個問題不就是它們彼此的答案嗎?因為沒有用‘柳’這個姓氏,所以才空出了姓氏那一欄,我想你應(yīng)該能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對吧?”
負責(zé)人其實不太明白,但為了不得罪公爵家的人,他還是表現(xiàn)出一副“原來如此,我當(dāng)然明白”的樣子,把表格交了上去。
離開的時候,負責(zé)人拜托小林灼替他向尊敬的公爵大人和公爵夫人問好,還扯了一通關(guān)系,說他們曾在一所學(xué)校上學(xué)什么的。
離開市政大廳,坐上回孤兒院的馬車,莉莉絲硬撐起來的那口氣一下子就泄了,差點沒暈過去。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雖然姓氏那一欄依舊空著,但小林灼有了新名字,可以不用再被人叫“貝利爾”。
莉莉絲很高興,一向表現(xiàn)沉默的小林灼也露出了笑容,她主動握住莉莉絲的手指,懸空垂下的小腿不自覺地晃著,終于表現(xiàn)出幾分小孩子該有的活潑。
和高興的他們不同,弗雷和伊露麗都傻了,剛剛發(fā)生的種種一切都在告訴他們——林灼沒有被弄丟。
知道林灼是他們女兒的也不止莉莉絲一個,市政大廳的工作人員也知道,因為林灼的戶籍檔案上明確寫著他們就是她的雙親。
那為什么林灼不和未來的他們生活在一起?
他們懷抱著不解和不安,跟著小林灼回到了孤兒院。
之后的日子里,改了新名字的小林灼依舊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他們跟著林灼,漸漸熟悉這所孤兒院,偶爾還會分不清現(xiàn)實和記憶的差距,看到林灼睡覺時被調(diào)皮的孩子偷偷掀掉被子,弗雷抬手就往那小屁孩腦門上招呼,伊露麗也想把被子給熟睡的小林灼蓋好,可兩人的手都摸了個空。
——他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
小林灼因此感冒生病,幸運的是喝下藥就好了,沒受太多的罪。
這件事本該就這么結(jié)束,可偏偏,小林灼在病愈后翻到一本童話書,書上的主人公是一只小鴨子,故事內(nèi)容很簡單,結(jié)局就是小鴨子生病,爭吵的鴨爸爸和鴨媽媽一起照顧小鴨子,兩鴨重歸于好。
伊露麗看到這個故事,心里升起不安的預(yù)感。
很快這個預(yù)感就應(yīng)驗了,小林灼再一次跑到她給自己取新名字的圖書室,在那個放有東籍字典的小角落里,拖出來一本厚厚的,堆滿了灰塵的破舊書籍。
林灼在她年幼時便展露出了她對魔咒方面的天賦,哪怕是一本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基礎(chǔ)毒咒大全》,她都能在一個下午就掌握其中一個能讓人重病在床咒語。
“不!不不不不!林灼!住手!住手!”伊露麗險些沒把自己的嗓子叫破,伸出的雙手穿過林灼小小的身軀,他們還是什么都阻止不了,眼睜睜看著林灼對自己用毒咒,看著她倒下,看著她發(fā)著高燒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好久才被找來的莉莉絲慌忙抱走治療。
幸好林灼年紀小,魔力還不深厚,所以魔咒的效果很快就被孤兒院常備的藥物清除干凈,并未留下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傷,但那畢竟是毒咒,小林灼被抽干了所有的魔力,一連好幾天都無法下床。
伊露麗心疼的要死,整個人都快哭傻了,不停質(zhì)問弗雷為什么未來的自己和他會把小林灼丟在這,為什么不來看小林灼。
弗雷哪里知道答案,只能抱著伊露麗不停地安慰,希望在這段回憶結(jié)束前,他們能找到答案,再不濟讓他們看一眼未來的自己也好,看看未來的自己到底變成了什么鬼樣子,怎么能忍心把小林灼扔在孤兒院。
弗雷的心愿姑且算是得到了滿足。
——莉莉絲在看到那本毒咒大全和那本小鴨子童話書后猜到了小林灼的意圖,出于心疼,即便知道不可能,她還是聯(lián)系了林灼的父母,并夸大其詞說林灼快不行了,想騙他們至少來看一看林灼。
躺在床上的林灼聽到和她睡一間屋子的孩子們議論外面來了一輛漂亮的大馬車,還說從車上下來了一位非常漂亮尊貴的夫人,他們議論那位夫人的儀態(tài)和首飾,嘰嘰喳喳地整理衣著頭發(fā),祈禱自己能被貴族夫人看中收養(yǎng)。
林灼心想會不會是她的媽媽來看她了,就偷偷從床上下來,穿著睡衣溜出房間往樓下跑。
“把外套穿上。 币谅尔惒偎榱诵,追著林灼下了樓。
林灼手腳還是軟的,小小的身子走起路來搖搖擺擺,但好歹是安全抵達了一樓。
她朝一樓修女們的辦公室走去,可里面只有兩個修女在聊天,并沒有看到莉莉絲或者未來的伊露麗。
小林灼沒有放棄,她又找了一圈,終于在禮拜堂側(cè)邊的一間空教室里看到了莉莉絲,還有那個她在報紙上看過無數(shù)次,做夢都想見到的人。
她嚇得趕緊躲到一邊,不敢被看見。
伊露麗和弗雷就沒有這方面的擔(dān)憂,他們站在門口,看到了背對著門口的那個身影。
弗雷篤定那就是未來的伊露麗,背脊筆挺姿態(tài)優(yōu)雅,身上的衣著頭發(fā)首飾,無一不昂貴考究,頭上還戴著一頂帽子,微微側(cè)頭時,能看到她漂亮的下頜線與艷麗的紅唇。
伊露麗則有點不敢相信,總覺得未來的自己看起來特別冰冷,和她曾經(jīng)想象過的樣子全然不同。
但無論如何,終于見到了不是嗎。
“你最好讓我知道你有什么苦衷!币谅尔悓χ磥淼淖约旱谋秤埃H有些咬牙切齒。
小林灼還躲在門邊,她糾結(jié)是要回房間躺好,讓自己看起來嚴重一點,還是就在門口等著,省了媽媽上樓找她的功夫和時間。
小林灼緊張極了,還年幼的她對父母這個詞的含義全部來自書本和別人的口述,以及偶爾孤兒院組織出行,路上能遇到的別人的家庭。
他們都說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書里的父母遇到再大的矛盾,只要有孩子在,就能讓他們心軟。
所以她無比的期待,希望自己也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拉著父母的手出門游玩,被他們擁抱,被他們喜愛。
“可是你來了啊!”空教室內(nèi),莉莉絲突然拔高了音量,質(zhì)問面前的伊露麗,話語中透著一絲哀求:“你既然愿意來,不就證明你還是關(guān)心她,愛著她的嗎?!”
小林灼從沒見莉莉絲這么激動過,她好奇地跑到窗戶下面,踮起腳往窗戶上扒拉,想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然后就聽見她的媽媽對莉莉絲說——
“你錯了,我只是聽你說她快不行了,過來給她收尸的。”
誒?
林灼仰起的小臉就這么愣住。
還站在門口的伊露麗腦子一下就空了,耳邊一陣嗡鳴,她聽不到莉莉絲憤怒的咆哮,但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掏出了魔杖,魔杖頂端鑲嵌著今年生日時弗雷送給她的綜合晶石,她將晶石對準那個優(yōu)雅得體的背影,口中念出了曾被魔咒課老師三申五令,絕不可輕易使用的死咒。
第四十五章
弗雷和伊露麗被鏡子彈出來時,克洛里斯正在詢問阿斯莫德,問他給教皇內(nèi)侍送的信里面到底都寫了什么,為什么對方看完信就心甘情愿地撤了。
關(guān)于這點,阿斯莫德早就跟巴德爾商量過要怎么解釋,眼下自然張口就來:“我在森林里撿到了迷路的圣子殿下,拿他跟光明教做了筆交易,你不用太擔(dān)心,更不用插手,我自己能行。”
話剛說完,弗雷和伊露麗就被鏡子給吐了出來。
鏡子內(nèi)外時間流速不同,弗雷他們在鏡子里看了好多天的回憶,實際鏡子外才過了一個小時。
但很顯然他們這一個小時過得并不好,特別是伊露麗,從鏡子里出來的她手中還握著魔杖,魔杖頂端的晶石直接裂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