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喧囂,摩肩接踵之間的熱鬧參雜著塞外特有的熱情洋溢揮灑在蒼穹之下的每一寸空氣之中,駝鈴杳杳,青崖依舊是那個青崖,縱使人潮川流、歲月婆娑,這坐屹立守護在佐哈河旁的小鎮(zhèn)依舊千年不朽地傳唱著流浪亙古的歌謠。
也不知是誰先提的主意…總之待到神思反應(yīng)過來,綾杳已然推著男人深入鬧市,穿行在人流涌動之中。
明明乍來此地許久,她卻還是第一次沉浸于這所邊域小鎮(zhèn)的氛圍之中。
人生嘈雜,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叫賣聲、討價聲、詢論聲合著那來來往往的腳馬踢踏聲、板車晃動的吱呀聲響徹每一片擁擠的空間,若流風(fēng)般穿行于兩人身側(cè),微微撩起的衣擺確乎還殘留了幾分遠處柳枝羊肉煽動的香氣,滿目的招牌酒肆迎風(fēng)翻飛,就連那攤頂舞動的柴布都是好像是鮮活的、生動的,是那般地有旺盛的生命力,更不提那外攤酒館旁隨意可見的、蓄著濃胡子懷抱胡琴吟唱的吟游詩人…
那是滔滔不絕的佐哈河與壘筑青崖的古石板共同造就的篇章——
令人感染而沉醉。
非有江南小意的溫柔綿長,卻令無端添了幾分塞外江南的干凈純粹。
然身側(cè)所感所景俱是熱鬧至此,輪椅吱呀緩行間,兩人均是沉默不言,仿佛與周圍格格不入。
綾杳斂著眸,一路的大好光景看了幾眼便都被那心里頭翻江倒海的心緒鬧得心不在焉,只一路一步地愣愣出神望著前面的道路,雖說她從未見過男人的站起的模樣,更不知其具體身高,那長手修腿的出挑身量卻明顯經(jīng)得起打磨,但繞是如此,行于人流之中卻也大都只能看見人與人擦肩而過的衣角,困囿于人群之中。
然一路而來,男人坐在輪椅上的模樣不知引得多少路人回顧眺望,再加上塞邊之人頗又粗獷直接,那或好奇或鄙夷或竊笑私語的目光像是萬千細微的針,擲果盈車般投落在那輪椅之人的身上,還未行完一條街,不說玄桓本人,身后推坐的小姑娘都仿佛已然被扎了滿身的刺,咬著牙怒瞪回去的杏眸換來的卻是某些恬不知恥的小混混的哄堂嘲笑——
“一個癱了的小白臉有什么看頭?小爺瞧著小娘子頗還年輕貌美,不若早些跟了小爺我,這般的廢物又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怕是床上疼個女人都費勁!”
“哈哈哈哈——廢物!…瘸子!垃圾!”
“略略略小白臉!也就長了張男不男女不女的娘們臉,實際屁用沒有,若是不爽從輪椅上爬下來來打爺爺我!…”
“哈哈哈哈…”
“………”
綾杳氣得幾乎將后槽牙咬碎。
“你們…。!”
握著輪椅后把的指節(jié)咔咔作響,怒瞪的杏眸纏上幾道氣急攻心的紅血絲,瞳孔緊縮的杏眸將那嘲笑之人一分一毫的面容都鎖定在內(nèi),滂沱傾瀉的殺氣仿佛將空氣一瞬間抽干,壓抑得令人無法呼吸,待到那雙看似纖纖的小手脫離把手的瞬間,那群調(diào)笑的街頭混混仿佛也感受到了極度的危險,嘲諷的笑容堪堪僵在臉上,喉口仿佛被人緊緊捏住,霎那間變得鴉雀無聲。
“…….”
就在腳步即將微動的一瞬,她的胳膊卻被一道力淺淺拽住。
“綾……”
轉(zhuǎn)過臉來,那臉色依若往昔的男人仿佛對這一路的窺視與嘲笑充耳不聞,像是早已習(xí)以為常,將所有的異樣眼光依舊地照單全收,話至嘴邊卻像是略略頓了頓,繼才開口道:“杳杳…我有些累了,去那邊茶樓歇一歇罷。”
而那旁側(cè)方才還欺軟怕硬的小混混們呼吸間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企圖圍觀好戲的熱鬧群眾也紛紛無趣地作魚鳥散。
初溫之時一閃而過的莫名欣喜隨著反應(yīng)而過的現(xiàn)實仿佛將心頭那點為數(shù)不多的僥幸狠狠拍落在陰暗的拐角。
綾杳斂了斂眸,掩去杏眸驀然的黯淡光彩,沒有答話,兩人便這般入了不遠處拐角的那座茶樓。
好在日近黃昏,喝茶談事的客商大已作散,除卻一樓零散的幾個客人,兩人索性坐在了一處被陽光常年忽略的無人小角。
“客官,這兒光線不好,您二位不如移位到前排,待會還有…”
“不必!彼S手將那滿臉疑惑的小二揮退:“這里安靜!
那小二張了張口,本想說些什么,便終也只是弓身而退。
瓷白的茶杯半盛著湛澄的茶水,綾杳晃了晃手中的小杯,那騰起的霧氣便隨著那手腕晃動的幅度輕舞,繼是極快飄散而去,唯留逸幾分不曾令人察覺暗香。
綾杳…
她也不是傻子。
光這兩個字的組合隨意在鬧市一宣,就算這世上其實見過她的人為數(shù)不多,就連叁歲小孩都能說道幾句的名字定能在鬧市徹底炸了鍋。
玄桓不可能直喚她的名字…兩人的關(guān)系,也本不可能喚她‘杳杳’——
說不上來的情緒亂糟糟地雜成了一團,連著方才行街間的氣氛、不滿、難受…或許還有更多的東西,便這樣亂七八糟地不經(jīng)過她的同意,肆意地占據(jù)了她的全部。
一靜一悶的煩躁卻在不久之后被遠處大聲說笑的叁人打破。
明明隔著這般許遠,幾人談笑的大嗓門還是若強迫性般地噪弄了一室,微微蹙了蹙眉間,自始至終心不在焉小姑娘抬起臉來,才發(fā)覺面前的建筑裝潢確乎有幾分眼熟…
嗯?
這不是她方來青崖時砸的那間聽說書的茶館么?
然還未等思緒蔓延,那遠處側(cè)對著她朗朗大笑、毫不在意周圍之人不滿目光的某個男人頗為流里流氣地一腳踏踩在長凳上,隨之將一道紅影啪地一聲清脆甩扔在桌面上,鼻孔朝天地對著另外兩個同伴得意炫耀道:“怎樣?不錯罷?!”
“這可是老子廢了不少功夫弄來的,羨不羨慕哥哥我!…若是得以參加,攀附個皇權(quán)貴族,再騙個里面什么不經(jīng)事的小娘們與我雙修成道,豈不美滋滋!”
“嚯!厲害啊哥們,哪搞來的!”
“就你這癩蛤蟆的丑模樣哈哈哈,那些小娘子見你還不都跑得遠遠的——”
眼角余光瞧見那紅影確乎是張什么婚事庚帖之后綾杳頗覺無聊,輕嗤一聲,方欲懶懶轉(zhuǎn)開眼繼續(xù)喝茶,男人的下一句話提及的字眼卻霎那將她的視線強行掰了回去——
“你們就酸罷…——人家那兌澤可是這天下修道名門四派之一…”
“…如今這兌澤要與那元符強強聯(lián)合,將那年輕一代第一人的綾杳仙子嫁給那元符老祖…也就是現(xiàn)下上頭天帝坐下當紅人物之一的霆彧神君——”
“這宴請會修庚帖發(fā)的人可不多,再說倒時還有神君上面宴來的那些仙人爺爺、仙女姐姐什么,若是攀附一二…嘿嘿嘿…這婚期都定啦,就在年底上元佳節(jié),好日子……”
“咦——之前不是說那艮山楚巒和那綾杳青梅竹馬…?”便有人插嘴問道。
“嚯…青梅竹馬哪有用,那可是元符的太祖爺爺…天帝的紅人兒,你想想那兌澤的綾老頭化神后期卡了多久,遲遲不能飛升,若是當了這霆彧神君的親家…哈哈,還有廣后門生名望,還只與那區(qū)區(qū)艮山平分秋色?”
“綾杳仙子與那什么神君年歲相差也太多了罷?…分明是老牛吃嫩草,那神君也吃得下口?再估計綾杳仙子自個也不樂意罷?”
“怎么不能?…再說樂意不樂意也不是她能決定的,賣個孫女罷了,左右如今不過是個金丹,綾老爺子倒是好買賣,一個女娃子賣得這般金貴,該有的關(guān)系都攀附上了,未來還不是……”
“…再說這綾杳,嫁作那神君為妻,豈不是飛黃騰達,還需擔心修道修煉的事?自萬年前天帝的律條改了…這天底下多少女子前仆后繼趁著那仙集之時恬不知恥去爬那些個仙人的床,如今娶她作妻,倒還給足了臉面!”
“哈哈…你這說法,那往后那神君變了心——”
“有心無心的,我估摸著娶這金丹丫頭還不過是個玩物,搞不好沒幾月就扔了…你想想那神君什么女人沒見過,還偏生喜歡個黃毛丫頭?老子要是那霆彧神君,定是睡上十個八個的那些爬床的賤骨頭…”
“哈哈哈你就想美事罷,我聽聞那神君未飛升之時在人族大小也是個將…”
然眾人七嘴八舌愈議愈火間,一道突兀地碎裂之聲卻清脆響徹了整個大廳,將未盡的話頭打斷,眾人霎那噤聲間抬頭探看,卻見得落座暗角之處的一道女子側(cè)影將手中茶盞生生捏碎,散落的瓷片帶著撒了一身的熱茶濺落在地面上。
女子卻像是充耳不聞,掌心一寸一寸地收緊,仿佛在與那殘碎在皮肉之間的鋒利瓷片拉鋸反戈。
直至一道發(fā)涼的溫?zé)峥`上,那從強行被掰開的掌心滑落的瓷片才避免嵌入皮肉血液的命運。
“…我們回家!
恍惚間,她好像聽得有人對她如此道,直至許久之后,綾杳依舊想不起那日到底是如何回到他們的茶館之中的。
她以為她會是生氣的…叛逆的——
面前的男人將最后一絲干凈的紗布細細裹在她的掌心,舉手投足間露出的袖口確乎還能瞧見小臂上緊緊包縛的紗布,他確乎什么都沒有說,睫毛顫動著,明明那綁起的紗布還殘留著男人的體溫,那道身影卻已然疏離地打算轉(zhuǎn)身離去。
即使這是他的書房。
“你都聽到了罷…我是逃婚跑出來的!
綾杳突而開口,那斂眸撫上房門的身影繼是一頓,卻依舊背對著她沉默不語。
就像至始至終地那般冷漠。
她從不是那個特別。
“你想聽一聽嗎?…我的故事…玄桓!
…可為什么只剩了無力。
對爺爺?shù)臒o力,對兌澤的無力…對他的無力。
“說完…我就會走了。”
他不會需要她的。
“…去哪?”
男人突而的轉(zhuǎn)身,她卻好像只是笑了一下,好像這段時日追尋的答案她已經(jīng)找到了。
或者說…找不找到又能怎樣呢?
她向來不是臥冰求鯉的人,也捂不化一顆凍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方且那顆心已經(jīng)物有所屬了。
“回兌澤…或是去其他地方再看看也好,反正終歸年底之前都要回去——”
她以為她可以反抗,如今想來,她的順從也許是給予自己與身邊人一個最好的結(jié)果。
叛逆啊…
會傷害更多的人。
“反正爺爺也好…師兄也好,你們不都是希望我回去么?”
綾杳望著手上的繃帶啞然笑了,“你不用擔心,我講完就會走的…”
“…不再給你添麻煩。”
她垂眸開始絮絮講起來:“我是個孤兒,從小就是…我是爺爺帶大的——”
卻被面前之人突而暴呵起來的聲音打斷。
“你愛他嗎?!”
綾杳眨了眨眼,不明其意,卻聽男人又問:“你愛那個神君嗎?”
她笑起來:“我連那個神君姓甚名誰都不知曉,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何談什么情情愛愛…”
“那為什么要嫁給他?”
“這世間的婚姻也并不都是因為愛的…”小姑娘歪了歪頭,坐在床沿上,幾乎不曾想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跟別人講這套她都覺得荒謬的道理:“只要旁人覺得合適,兩個人便都…”
“可是你不愛他!”
綾杳愣愣看著面前之人有些扭曲的神色,除卻那夜她在灶房不甚撞見男人衣衫不整的模樣之時,玄桓從未露出過這樣的臉色。
什么都是淡淡的…
那種溫和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就連她撕毀了他最心愛的女子的畫像之時,男人臉上的表情好像都未曾變過。
“這重要嗎?”她反問他。
“很重要!蹦腥巳缡腔卮稹
“可修道的極致便是斷情絕欲,這般才可飛升成仙…成神,那些神不也都是沒有感情的么?”
“何人與你說的?”
綾杳笑:“大家都這么說。”
“說成了神可以為所欲為得到所有自己想有的東西,也擁有旁人無法匹敵的法力,總之好處可多啦…所有的人都說成神好,所以大家都想成神——”
“那都只是猜測,神…也有得不到的東西。”
可她卻搖了搖頭:“你也只是猜的不是么?你我都不是神,都只是普通的人!
小姑娘隨即跳下床,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無所謂的笑拍了拍自己的褶皺的裙擺,外頭的最后一絲天光還未落下,若是現(xiàn)在趕路,她可以在明天清晨之前到達離青崖最近的小村中轉(zhuǎn)。
“既是你不想聽,我便走了!
她一步一步朝著那門口走去,直至與那個男人擦身而過間的須臾,綾杳終是忍耐不住心中頂至鼻尖的酸,死死咬著唇道:“往后,你自己要保重!
邁出門檻的腿好像墜著千萬斤寒鐵的重量,好像心里有什么在那一瞬間碎了,即使她從未察覺它是如何來的,卻在離去的時候打翻得那樣徹底。
她…好像喜歡了一個人。
也只是喜歡過罷了。
翕動的鼻翼好似被那霎那刮起的塵土瘙染,酸楚得不像樣的同時掉下一顆淚來,紅腫的杏眸卻在下一刻的天旋地轉(zhuǎn)終驚駭?shù)乜s成了瞳孔一點。
“…別走。”
她好像被人抱在了懷里,即使是撲跪在了那個硬邦邦的輪椅上,對方卻好像想故意惹她哭得更兇一般,又道:“留下來…”
綾杳不曾知曉情況是如何一夕之間變成這般的,劇烈顫動的心好似從未跳得那般飛快,這一切都來得莫名其妙,感情…別離…還有眼前這個人,都是莫名其妙的——
就像那個永囿于孤島的夢。
像是仍舊不確定那撲滿鼻尖的青竹香氣般,她滿是遲疑地想要低喚一聲男人的名字,可話到嘴邊,那顫抖的小手卻好似只是想抓住什么般觸不敢觸地虛虛抱上對方的腰…
他瘦了許多。
不知哪來的念頭在下一秒被那愈發(fā)猛烈的酸意擊得四散分裂,她好像終是哭得十分難看地抱緊了面前的人,霎那僵直的后背一晃,但終是未曾推開她。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綾杳哭著,手里揉皺的外袍的好像不只是屬于這個人的,同時她也仿佛抓住了自己最后的叛逆,做著負隅頑抗。
其實從決定要逃婚的那一日起她就知曉是逃不掉的。
她人生的一切好像有所有人已經(jīng)都為她寫好了,自詡為天驕之女的她其實早就被人一步步往那所有人期望的方向一路推去,卻沒有人問過她是否愿意,也是否想要這樣的地位與生活。
“…別再趕我走了!
她恍惚間如是說,只記得那夜的青崖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
屬于夏天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