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那夜,好像什么都發(fā)生了,好像也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恍惚的明燈亮了又滅,燈影跳躍,照見那滴灑了一地的血紅。
極度的愕震之下,我?guī)缀醵纪浟巳绾魏粑,更別提霎那根植在原地的腳步,眼見著那抬眸的身影一步步朝我愈近——
生物預(yù)感危機的本能總是相通的。
我曾以為我會死。
而后再想想,上位者濫殺無辜仙侍的日子,好像早已隨著叁清的衰敗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天帝慣來是倡導(dǎo)自主平等的,依法治法…自然是依照明面上的法條治罪,再加上我頂著的又是青丘帝姬的身份,又怎會這般輕易被處死?
…沅夕的身份意外地救了我一命。
在我看來的確實這般的。
而在那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的血液幾乎降至冰點,卻眼見著對方只是俯身撿起了滾散在我腳邊的一道緊塞著瓶塞的小瓶,男人的手全程幾乎是止不住地輕顫著,囫圇的瘋狂蓋過了眼角一閃而過的清明,待到我漸漸恢復(fù)思緒之時,那屈身在地的身影眼角已然掛上了一抹莫名的激動與癲狂。
或許只是我的眼花。
我這般想著,卻見那散落的碎片被一道刺目的靈光掃過,霎那恢復(fù)如初,被隨手扔在一旁的小瓶的瓶塞孤亙地掉落在攏著腥紅的地毯上,被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透明的液體夾雜著清脆的水聲撞入瓶壁深處,裹挾著那用靈力小心從縫隙中一點一點捧起的草木灰,飄散地混合在一齊,卻再也未能復(fù)原。
“…阿岑…阿岑……”
霎那之間,我只覺面前之人大概已然成為了一個醉后癲狂的瘋子,卻未曾預(yù)料到接下之事更令我跌破眼界。
男人一面喃喃,嘴角卻還嗜著幾分溫柔的笑,眼神柔得卻乎能滴出水來,仿佛懷里輕捧著的瓷瓶,是他唯一珍視的愛人。
“不怕…不怕!
他像是安撫似地將那小小的瓷瓶輕撫兩下,直至手中斟著水的小瓶直至將那瓷瓶灌滿溢出都未曾停歇:“這是…新鮮的黃泉水…每隔七日都會有人專程從下界送來…你不是最喜歡的么?……來來,多喝一些,阿岑…好阿岑……”
他口氣溫柔,像是在哄著某個撒嬌鬧脾氣的小姑娘。
“喝飽飽…睡覺覺…長高高,要抽出嫩芽來——將來也要長成蒼天大樹…”
那溢出的水漸漸與地毯上尚還新鮮的血跡融在一處,融散的紅色在那干涸的雪色地毯上肆意流淌,一如無端墜落與此的花瓣,更像是秋末落了一地的殘紅。
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明明那浮起的沉灰早已被那流溢而出的水液沖散了一地,他卻仍固執(zhí)得想要將那一瓶的黃泉水通通倒盡。
“對啊…對…”
直至將那一瓶的水液全都倒盡,男人才似滿意地一屁股落座在那濕淋淋的地毯上,好似完全不在意那濕冷的水,也不在意這盡將燃滅的靈燈,也不曾在意過始終呆立在旁側(cè)的我。
他好像…待在只屬于他自己臆想的世界里。
“你瞧我…怎得忘了……小樹成長也需要營養(yǎng)對不對?…”他猝然一笑,隨著那聲清脆的瓷破聲再一次響起,那手中方還倒盡的小瓶已然變成了一地碎片,他卻將其中最為尖銳的一片隨意拾進掌中,臉上依舊溫和無害的笑意仿似那一下下將傷口割得更深的并非他的肉體,潺潺的血液仿若泉眼細(xì)流般滑過那潔白的手腕,止也止不住地滴答注入瓶中…
或許是那忽閃忽滅的靈燈在那一瞬變得尤為亮目,我赫然瞧見了手腕同一位置那無序錯亂、被日積月累不知割了多少刀的傷痕。
“快喝…快喝!
粘稠的血將那素色的大袖打出一片觸目驚心的濕黏,刺鼻的鐵腥氣撲鼻而來,一點一滴尚帶溫?zé)岬难喝谌肽潜涞狞S泉水中,而更多的,卻只將那素白的長衫裹上一層刺目的紅色。
“喝飽飽…長高高…才能一直…一直陪著我……”
男人像是毫無痛覺,溫和的笑意中卻乎帶著一種別樣的癲狂,仿佛這刺鼻的血液振奮了腦海深處的某根神經(jīng),手腕微動,一寸一寸將那皮肉猙獰地從深可見骨手心處拉開,向那手腕蔓延之處越切越深,而那本就長居于室內(nèi)的偏白膚色,也隨著過度的失血轉(zhuǎn)為漸漸透明的慘白。
我甚至清晰可以瞧見那被劃開皮肉之間,汩汩流動的赤紅血液。
破鏡難圓,我卻只覺悲涼。
不知為何,我卻隱隱覺得,這般明知沒有結(jié)果的發(fā)泄自殘,好像只是他生活記掛的一部分。
像是在祭奠某種的儀式…也像是,終是留不住百年前早便逝去的春江流水。
雩岑的原身是一顆巨柳…除卻樹靈非主觀意愿死亡下的不復(fù)自毀,她顯然走得輕松得多。
至少,她是不后悔的。
可那巨樹百年前便枯敗得再不逢春…又是哪來這般的柳枝。
或許是霎那,我恍惚明白了它強撐了百年的衰敗,不過是有心挽留之人的以血相供,強行維持這原本的模樣。
其實是什么水早便不再重要,它不過是借著一位長長久久得以為其提供精血的神祇茍存至今,而這只這供應(yīng)的養(yǎng)分一斷,便堪堪化為了該有的形態(tài)…
“阿岑…喝呀,你喝呀……快長大,快長高……”
那漸漸干涸的血凝固在觸目驚心的蜿蜒傷口之上,漸漸將那潺湲的血流轉(zhuǎn)為一滴一滴濃濁的腥黑,男人癲狂的笑漸漸酣暢道猙獰萬分,卻乎眼角都帶著那嗜血的腥紅,嘴里喃喃的聲音卻越來越低,腳邊落著那裹了一層干涸厚血的瓷片。
“阿岑…阿岑……”
男人周身顫得厲害,幾乎已然抱不住懷里那晃蕩著一瓶冷血的白瓷,滿目都是紅與白的交錯,莊重的書房此刻已然凌亂不堪,見那血不再流肆,他卻還是笑著,好似那笑與干涸的血一同凝固在臉上般,顫抖著手無意識地去摸那身邊散了一地的碎瓷。
“…血……”
我卻好似已然聽不清他要說什么了。
恍惚的光影之中,那遠(yuǎn)處閃爍幾下的靈燈終是徹底熄滅了去,灰暗的光角錯亂處,那大殿另一角唯剩的靈燈將一切的陰影都印得很深,我瞧不清他的臉,站在光與暗的分割線,那僵固的笑容卻在那靈燈閃滅的一瞬間,在一片恍惚之中,突而朝著那陰影之處振振揚起一抹我從未見過的笑,和煦得像是春風(fēng)。
也許是過了很多年之后,我才知曉,瀕死之人總會見到些許的幻覺。
他那時一定是見到了那個想見的人。
那顫抖著的手摸索著將一個瓷片再度握在掌心之中,向那濃郁的血痂之處用力劃去——
卻被一道狼狽的殘影狠狠踢開,當(dāng)啷幾下,終是殘破地沾染著一層血痕,掉落在房間的陰暗一角。
我至今想不起那是哪來的勇氣,半跪著的我手里拎著他滿是血痕的衣領(lǐng),一氣揮手將那散落的瓷片掃了個空,男人懷中的花瓶滾落在地,將那雪色的裘白再度綴畫上一片腥紅的花瓣。
我激動地朝他怒吼,怒瞪的眼角幾乎眥裂,卻又覺得自己不過只是闡述了一個百年前早已篤定的事實——
“她不會再回來了。!”
琥珀色眸中倒影出那滿是怒容的面龐,好似熟悉又陌生,那聲音轟鳴的余韻似還悠悠回蕩在一片錯落的光與暗中,我卻終是看不分明了。
而那漸漸聚焦變得極度清明瞳孔,令我知曉了一個事實…
他不過是在借酒騁瘋。
眾人都以為他醉了…或許他也騙過了自己,騙自己不過只是個在醉酒的瘋子,將平日難以言說,卻又不敢說的那些話,將那些喜歡,將那些討厭,將那些煩擾的事,通通都說出來,說給自己…也說給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聽。
一如那窮途末路被挽留的柳枝。
他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
醉酒也好、抽煙也好…或者是自殘?
他始終清醒,也并非不能感受到那些疼,卻慣然得習(xí)以為常。
那又有什么錯呢…?
他不過只是在等一個人,等一個永遠(yuǎn)不會回來的人。
所愛隔山!
山海終難平。
他不過是在等一個百年前就早已既定的答案。
然百年平淡而又坎坷的孤寂,卻沒有人會告訴他,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夜的天很暗,天光前的黑暗很暗,我甚至忘記了與他包扎,我忽而覺得,我也不過只是一個在流血的人。
只是他再也等不到那個可以為他包扎上藥的人了。
我坐在重歆深宮的柳下,頭一回嚎嚎大哭了一頓,如今想來卻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那個名為零隨的天帝。
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好像什么都擁有,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權(quán)力財富,更像是一座空中樓閣,而一寸寸將這四方宮殿編織起束網(wǎng)的人,卻再也出不去了。
有些人進來了,就再沒有出去;而有些人走了,就再沒有回來。
那夜,書房里的甜香燃至天明,濃膩得好像少女懷春的芬芳,又苦澀得好像加了太多黃連的藥湯。
柳絮紛飛,將哭累睡著的我掩埋在一片大好春光里,尚明的春,漂亮得新色如洗,我卻只在恍惚之中圜轉(zhuǎn)不安,沉在了來往的風(fēng)中——
我在黃粱大夢中睡去。
好想見你…
在夢里。
24.
白日恍恍,陽光高得刺眼,我手中捧著從外宮折來的一束紅梅,往在深宮寂寂的歸路越走越遠(yuǎn),卻在路過通往內(nèi)宮的廊門之前駐足,朝那被望不盡的深宮長望了一眼,好似與平日所見的并無不同——
新光正好,內(nèi)宮的春天正好,卻不是花團,唯有那蔓也蔓不盡的柳絮,一如一場長眠與此的冬。
明明只過了不到一日光景,卻好像還是有什么不同了…
我瞇著眸抬頭,過度光亮的陽空將那云彩都析得透亮,好似能瞧見十重天遠(yuǎn)遠(yuǎn)的仙宮清月,殘照的數(shù)十萬年時光里,同一片天空,一直攏著這片將他們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紅墻。
日更月新,莫不如此。
那葳蕤的陽光將昨夜驟雨而過的葉片照的閃閃發(fā)亮,一圈一圈的光暈散開,卻只讓我想到了昨夜那墻角長明一夜的沉默靈燈——
所有人都可以叫天帝,所有人都可以是天帝…
可形意雖好,卻了無生氣。
所以我更愿意喚作他,零隨。
也只有零隨,是唯一活著的,也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
25.
我正朝著那宮廊空寂的遠(yuǎn)映處發(fā)著呆,身量轉(zhuǎn)過,方想回到那饒是白天也人聲寥寥的深宮之中,卻險些迎面與身后的人影撞了個踉蹌,急剎的腳步晃了好幾下,待到我好不容易站穩(wěn)之時,懷中抱著的一束紅梅也可憐地簌簌掉落了一地花瓣,一下變成了一個不那么美觀的‘光桿司令’。
我皺巴著小臉還未開言,面前之人卻施施然向我行了個狐族的下位禮。
“殿下”
我眨巴著眼依舊有些發(fā)懵,卻見對方眼梢泛情,明明早已是人族年過半百的模樣,依舊是風(fēng)韻猶在,霎那拋出的媚眼猝不及防把我點了個外焦里嫩,待到從那酥麻的觸感中緩過勁來之時,我才突覺面前的曼妙仙婆似乎很是有幾分眼熟。
“你是那個…!”
選拔內(nèi)宮仙侍的那日,便不就是這人將我弄進的宮么?!
我心里警鐘長鳴。
雖然我曾猜測過這與沅夕,也與她貴為帝姬的狐族身份大有關(guān)系,可轉(zhuǎn)念一想這大抵也與青丘無何關(guān)系,就算青丘勢大,也段不可能手伸得這般遠(yuǎn),插手插到這天帝眼皮子底下的重歆宮來,也或許大抵存了些許僥幸——
或許當(dāng)初關(guān)于皇族爭斗的二叁事,只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的猜想。
青丘會用一個女子的數(shù)十萬年的大好前程去換一個所謂的太平盛世么?
我曾經(jīng)覺得這深宮不過是一個無人叨嘮的住所,明明外頭的可以望見的天是無邊無際的,現(xiàn)下如今,卻止不過是一個固步自封的牢籠。
就像是一座圍城。
外頭的人探望著想要進來,如今我卻連這一時半刻的天光都覺得格外蒼寂。
除了零隨,我不知曉還能有何人能在這寂寥的深宮獨自處然,外頭盼望著的天妃、天后,一時的表面光鮮有了,之后便是望不盡長路的夜夜孤寂。
這種感覺讓人難免感到灰暗到前途無光,我卻經(jīng)常時時安慰自己,我到底是有具體時間與出路的。
我甚至很難想象于天帝的枕邊人會是如何模樣的。
從前如此,在見著了昨夜的零隨之后,也是如此。
妄圖貪戀虛榮富貴的女子,左不過是與那個人一般,在這深宮之中同居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金色牢籠罷了。
這是一種…徹徹底底的精神折磨。
我甚至想不起我上一次笑是什么時候,而上一回與人聊些閑聊八卦又是哪日的天光…
對于一個為了政治利益所犧牲的女子來說,莫非將未來的春日光景俱都葬送進了永冬。
思及如此,我悚得險些渾身炸起毛來,下意識防備似地后退一步,眼眸銳利,絲毫不放過面前之人任何細(xì)微動作,以免慘遭毒手。
畢竟我只答應(yīng)幫忙沅夕干替身,可并不想淪為什么皇權(quán)爭斗的犧牲品。
“殿下…不識老奴了么?…”
卻反見那身影像是略略一怔,繼是頗為哭笑不得地?fù)u頭笑道:“說來也是…”
“我這一走便是幾萬年,那時殿下…”那仙婆微瞇鳳眸,像是在回憶沉古在許久之前的記憶,繼是笑得歡欣和藹,屈身大抵在自己大腿正中的地處比了個高度,“那時殿下才這般高,扎著兩個小髻,成日里晃晃蕩蕩地跑,到處調(diào)皮惹事!
“如今這般的時年過去,殿下出落得這般漂亮…我也該老了!
迎上眸中溫柔繾綣的目光,仿佛迎著春熙初陽升起的光。
饒是我的親娘親,也鮮少對小時便到處調(diào)皮惹事的我露出這般的神情。
我霎時一愣,卻見那只枯瘦抬起的手舉到一半,像是想要撫摸我的頭,但又不知為何微微一愣,終是輕嘆一氣放下。
“老奴年老且忘了…殿下如今已然是青丘的帝姬了!
那繾柔下來的目光嘆息般地將我從頭至尾再度流連地細(xì)細(xì)掃了一通,末了只輕喃了一句:“真像…”
“像先帝,眉目卻也像君后那般的輪廓。”
“您認(rèn)識先帝…?”
一時嘴快,待到反應(yīng)過來我才懊悔地發(fā)現(xiàn)我竟忘了改稱呼,孰知對方好似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或許也大抵是因為沅夕出生未久就沒了爹娘的緣故,倒對自己的生父母也是不親,哪知對方無奈笑道:
“我自是你母皇的第十叁個妹妹,又如何不識她?”
繼而又似想到什么,表情轉(zhuǎn)為了一股淡淡的自責(zé):
“這也不怪你…阿欽…狐帝小子這些年忙,恐你自己一人也逍遙慣了,小時的事也未有人與你再言,也是常事!
“那這內(nèi)宮…?”我心中微動,趕忙趁勢順著話語問下去。
“自是狐族的緣故!
我心道果然,卻繼見得對方微揚起頭,可謂是聲聲傲氣,絮絮又道:“那些個攀附小族又如何有膽占了我青丘的位置,冒犯了殿下,往后一族恐怕不想于下界再何有立足之地,莫不是自尋死路!”
啊這…哪有這般嚴(yán)重…
不過回想起來,從我入這重歆宮府之日,這一個個仙族看似初涉世事,莫不是一把八卦的好手,皇族出身之下可謂個個是人精,上趕著討好沅夕這層的身份,唯有的名額無非青丘不插手,恐怕也難得落到別人的手上。
可這萬年一新的狀態(tài),除卻沅夕的身份卻還有個青丘的皇族在這…難免不令人多想。
天帝怎會允許這般——
“老奴當(dāng)年是自愿留下的!
我眨了眨眼,卻見面前之人幾番欲言又止,卻終還是開口道:“那時的皇族紛爭…我不愿參和在內(nèi)。”
令我不禁想起了之前好似從哪條野巷子聽來的故事,說這狐族千古第一男帝的沅欽,自也是踩著許些同族血肉上位的血腥歷史。
有爭斗…便會有犧牲,這好像是再正常不過之事,可落到面前老婦的臉上,卻只剩了眼角的一片神傷。
一時相顧無言。
我竟一時有些不知該說些什么,抑或是再想從這仙婆嘴里套出些什么,沉默之間,面前之人也是一臉的欲言難盡,卻終是未曾開口。
然眼見面前的天光欲高,我這才忽而想起昨夜書房的一片狼藉,方欲匆匆告辭之間,卻又被身后一語喚來的聲音叫住——
我轉(zhuǎn)過頭去,那抹強撐而起的笑依舊有些勉強,可我知曉那些話句句屬心。
“夕兒…”
她遠(yuǎn)遠(yuǎn)朝我輕道:
“你是青丘的帝姬,更是他的妹妹!
“…唯一的妹妹!
26.
“十萬年前先帝過世時,你還只是一只剛剛出生的小狐貍…君后走得更早些,先帝知曉懷上你的那一日,與紅事一齊置辦的,還有他的喪事!
“先帝本該有五個孩子,你算是最小的一個,按理本是老五…阿欽則是老叁,至于頭開始的那兩個孩兒均是在未滿百歲之時就早早夭折了去,老四是個活潑愛動的丫頭,若是現(xiàn)下還在,應(yīng)當(dāng)也有你這般的漂亮了…卻太是貪玩得很,最終在五千歲之后的某一日偷偷撒下跟隨的狐衛(wèi)孤身一人跑去了東!阍僖矝]有回來!
“那日…正是東海萬年一遇的穹潮,就連原居的海龍都得暫避鋒芒,更何況她一個什么都不知曉的小丫頭…”
“先帝為此神傷不已,身體也虛得受了損,本是暫時不再適合受孕,卻偏偏犟著又用了何等秘術(shù)偷偷改了體質(zhì),懷上你之后君后卻又慘死于魔兵踐亂…本就是早產(chǎn),再加上秘術(shù)之故…先帝的郁結(jié)久而難愈,終是在你不足叁月之時就匆匆撒手而去,而狐族帝位的紛爭也自從那時便開始了…”
“狐族的血脈關(guān)系遠(yuǎn)不止母族一系那般簡單…除卻君后之外,那些未有得子的男妃們也妄得在此混亂中分上一杯羹,也包括四丫頭的生父更是猖獗得很,個個自打的旗幟都是所謂的匡扶皇室,攝政待到你成年之后再行移交,阿欽雖為先帝親子,卻已是被他們自動排除在外,那時你方還不足一歲……”
“可那些家伙的狼子野心絲毫不掩…恐你就算在他們的監(jiān)養(yǎng)下長大成人,到底也成了一個什么都不知的皇權(quán)廢物,不過只是他們的傀儡…更甚者,殺帝奪權(quán)之事也并非只是虛談…”
“那時的阿欽,方還只是如人族十二叁歲的尚不知事的孩童一般…在先帝過世之前將你與她囑托與我撫養(yǎng),而我,也成為了那時的眾矢之的!
“…狐族貴眾言我偽造遺書,端得打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用你們兩個小狐貍來做傀儡而獨掌大權(quán)的卑劣行徑,有你與阿欽在,我不知受了多少明槍暗箭的詆毀暗殺…卻好在我這十叁公主的身份還頂用些,好歹將阿欽一步步護到了成年!
“這般多年…我依舊忘不了你方才出生的那一日,那小子當(dāng)真是歡喜極了,抱著你,見誰都要炫耀叁分,一天到晚妹妹妹妹地叫個不停…你那時候久久不能化形,外界便傳聞罵你是個返祖的小廢物,端有個九尾形,卻無九尾資質(zhì),令那臭小子還氣得出去與人打架,把自己弄得鼻青臉腫的不說,我還得一位一位上門幫他賠禮!
“然后啊…你終是化了形,成為人形的每一步是他一步一步扶著你帶你走的,每天夜里若是找不到哥哥,還要哭著鬧著不肯睡覺…令得他一個大小伙子,還得成日去尋些奇談志怪的話本來,一日日地哄你,就連我這從小將你帶到大的姑姑都不甚管用…”
“后來…那小子終是當(dāng)了狐帝,就在他成年之后的第二日!
“他一日日地忙起來,你這丫頭晚上卻依舊不能離了他睡,處理上整夜的政務(wù)之前,他還得花上整整一個時辰將你哄睡了,才能安心去干其他的要事,還有你小時床頭的那顆夜明珠,也是他冒險特意赴了北海澠池去取的……”
“那一年,我終是安心了,卻也真的累了!
“我長著眼睛,我不能蒙蔽自己不去看那一個個想要渾水摸魚卻被滅門的男妃一家是如何…而那一個個昔日的皇親國戚又是如何…明明那小子是我一步一步看著長大的,卻時時感到陌生,卻又那般刻骨的熟悉…”
“他很像先帝年輕時的模樣…有手腕有狠心……”
“甚至可以比他的母皇更加出色,他會是個很好很稱職的狐帝…我也相信,他會照顧好你!
“于是在那時,我便來了九重天,就再沒有離開!
“青丘已然不再需要一個舊古的皇親,而你那時也那般大了,也不再需要一個日日陪著你的姑姑了…”
“阿欽會照顧好你…你也會照顧好自己…不必再需要他人了…”
“……”
我怔怔地走在路上,甚至不知自己在不自覺之時走到了何方,腦子只是嗡嗡地,不斷回響著方才那個仙婆的一字一句。
最是無情帝王家…可對于青丘,好似莫不盡然。
攜手走過那般時日的兄妹,如今卻終是好似因為利益紛爭,各有歸路。
行走間,我不慎將那懷中的紅梅抱得更緊,本就零零碎碎離了主木的柔軟簌簌而下,沿著我的步跡一點一滴地落了一路,輕輕在駐足在風(fēng)中的柳絮上,好似昨夜燈光葳蕤下的雪色腥紅。
腦海里一幀一幀的畫面回放,直至映見了那時臨別最后一幕。
“可若不成婚,這帝姬之位…”
反應(yīng)過來之時,那始終縈繞在腦中的問題早已不自覺自己蹦出了口舌之間。
“你是帝姬,更是妹妹…”
她重復(fù)了一句,如夢似嘆,反問我道:“你可記得你當(dāng)年被冊作帝姬之時,又是幾歲?”
“萬…萬歲?”
這對于狐族,好似已是人人皆知的大事。
“可阿欽的長女大公主,又是何時出生的?”
“……”
我自是答不上來。
卻見面前之人又道:“她不過小了你五千歲。”
狐帝沅欽是在登基前、甚至尚在像人族男子大約十五六歲便成了婚的,直至如今數(shù)萬年過后的今日,那作為七尾飽受爭議的帝后依舊飽受爭議,卻依舊地位穩(wěn)固。
期間說法紛紜眾多,而最為多人認(rèn)可的一種,便是說那七尾帝后在狐帝落魄一無所有之時為他的白手起家提供了所有,狐帝念著舊情方才穩(wěn)固其地位不動搖,至于夫妻情分,就算是這萬年時光,也況可以培養(yǎng)出來了。
而狐帝至今未有后妃一事,更是給本就不被眾人看好的帝后冠上一個難以容人的糊涂帽子。
我卻不以為然。
無論是人族也好,仙族也罷,倘是都活在他人的嘴里,那便還有什么意思——
為自己活一回變好,開心快活俱付,且不過是人生得意須盡歡。
“依古制,青丘帝姬在成年之時才可行冊,青丘這般多年未有帝姬,倘是阿欽真想讓自己的親女來當(dāng)這帝姬,大可以繼續(xù)壓著拖延下去,又何必逆著眾多非議,將你捧上那般的高度…”
“可…”我方想辯駁,卻被打斷。
“他們紛說這是對于搶了你皇位的補償…不如聽聽你自己的心,夕兒!
我卻說不出話來。
我并非沅夕,也不曾有過那般同患難共富貴的日子…可倘是那個仙婆的話句句屬實,這場看似勾心斗角的皇權(quán)爭斗,左不過只是兄妹之間的一場誤會。
…可狐帝將沅夕送來重歆之事,又該當(dāng)何說呢?
我只覺渾渾噩噩,萬是想不明白這期間道理,索性甩了甩頭,待到反應(yīng)過來,卻見那懷里的紅梅已然被我蹂躪得光禿禿地,只剩完完全全的難看枝椏了。
…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溜去外宮弄來的欸!
內(nèi)宮之中,明明植著那花團錦簇,可春日間所有的植物好似都不會開花,除卻那恣意飄揚的柳絮,明晃晃的和春,卻只見得一片不慎蔥蘢的新綠,好似與秋日光景別無二致,分不出彼此。
然我還是未曾將那枝干扔了,隨手將它插在了華清池邊的一處泥地之上。
索性還要再呆許久…或許明年春日,就能見著新出的紅梅了。
我抬起頭來,遠(yuǎn)見著幾只鴻雁從云端飛過,身側(cè)的池水波蕩,暈起一池歲月光陰。
27.
庭下如積水空明,卻無竹柏交駁。
距離那日,已然過去了好些時日。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定的正軌,一如那日我再度回到書房時的模樣,腥滔的血腥氣消失無蹤,就連半分的紅都難覓半分,工工整整的文書歸置在長長的檀桌上,仿似昨夜不過是我午夜夢回之間的一場幻覺。
夜色沉沉,我卻頭一回睡不著覺,索性披衣起身,枕邊放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卻是今日白日間有人從青丘捎來的。
本懷著驚喜拆開一看,里頭卻只有一個周身各處打滿了補丁,眼睛鼻子也不知拙劣地歪到哪去的小布老虎。
我不知曉這東西從何而來,卻也大概猜得到這是屬于沅夕的東西,可這般破舊難看的布偶卻還是難以讓人與那個仙姿綽約的美人扯上半分關(guān)系,我里里外外將那包裹翻了一通,卻仍找不到關(guān)于它的只言片語,殘破地好似只有不該存在于這富麗堂皇之間,而那布偶身上滿滿的陽光味道卻令我欣喜,難免讓人想起青丘晴好轉(zhuǎn)熱的初夏。
我將其小心翼翼地再度包了起來,思來想去,畢竟這不是我的東西,將來也好物歸原主。
一路逆著光而行,我卻只在外宮之間徘徊。
深宮寂寂,寥無人影。
待至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到通往內(nèi)宮的廊橋掠影間時,那平日駐守門前的仙侍此刻竟不知所蹤,空蕩蕩的月色零落,溫潤地將那一片黑暗暈開一處光明,水波粼粼,卻照不盡那不知通往何方的空寂深廊。
鬼使神差地,待到反應(yīng)而過,我已然步入其中,循著那波蕩的靈燈光影,向深宮更深處行去。
我本是不該來的,卻還是來了。
書房的燈意外地沒有亮,我站在那夜的月弧廊門之前,泛濫的柳絮早已在樹根下積蓄成一攤永不融化的冬雪,雪色與月色之中,難得的夜晴,將那疏歸亭中的側(cè)臉映得那般清晰光澈——
他是雪月之間的第叁種絕色。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可相邀的明月藏在云后,而春日只可見的,只有那寥影無色的綠芒。
醉人的酒氣被那夜風(fēng)吹得清冽撩人,在那光影交錯之中令人早已微醺了去。
我在巽風(fēng)驟起前坐下,成為了那杯影相對的第叁人。
第一杯酒澆在腳下,念的是匆匆相去之愛;而這第二杯酒,灑在月空,敬的是攜手終離之君。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卻隱約知曉,他是在等我。
“書房的那些畫…你都見過了罷!
他用得是篤定的口氣,還未等我回答,那鋪天的烈酒氣息熏面而來,讓我如在夢里,也不知他是醉是醒,卻不如那日的偏激,只是不明所以地清淺笑了一聲,面前的突而的火光晃動兩下,甜膩的霧氣云繞,他熟只是絡(luò)地捻著那個煙桿,又抽起煙來。
淡淡的火光或淺或深地照耀出幾分光色,同時剝落顯露的還有那藏在黑暗中的疲頹面容。
明明是臉龐是那般的年輕,卻好似只是一方枯槁的死灰。
“孤討厭飲酒,從前如此,現(xiàn)在一般。”
他開口講著,卻與此之時抬首自顧飲盡了第叁杯。
“它時常讓人不清醒,失去掌控一切的判斷與能力…”
“孤的一生,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盡于手握,也從不曾后悔——”
輕笑而起的夜風(fēng)籠絡(luò),將他的表情融在月色之中,只剩嘴邊煙斗里那星星點點起滅的光火。
輕叩木桌的噠噠聲響了一下,流光的斟酌,將那一捧的月色連著酒氣都浸在了杯中,那彎彎長睫在斑斕斜映下投下一片細(xì)碎的光點:
“她是孤唯飲的鴆酒,也是唯一的變數(shù)!
明明那清朗的嗓音毫不含糊,邏輯也卻乎相當(dāng)清明,我卻感覺面前之人早已醉的透頂——
似乎這百年都難能清醒,不過沉在那自釀的一壺毒酒中沉淪。
“你想聽聽她的故事么?”
未指名道姓,卻早已明了其間。
“她是一個……很普通的姑娘,很普通很普通…”
“卻又格外傻得特別。”
他再度漠然笑了一笑,將那甜膩又苦澀之極的煙草抽了幾大口,才絮絮說起來,甚至不太在意面前之人在不在聽,表情又是如何,他只是想把一個不甚有人在意的千年時光,與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的故事,就那般說下去——
我卻有些羨慕,又有些輕掠而過的嫉妒與深深的難過。
或許不會有人同樣將我憶得那么細(xì),這般深…也包括我自己那般丟叁落四的記憶。
再也不會有了。
至少是此刻,我確乎是完完全全羨慕過雩岑的。
她雖不在史料中。
卻在他永恒的記憶里。
28.
記憶是個很特別的東西。
從小到大,或許人人都那般羨慕過那些過目不忘之人,并追奉他們?yōu)樘焐娌拧?br />
從一目十行的須臾到朗朗上口,甚至細(xì)微到些許物品的位置與擺放形態(tài),新舊文書的折角…旁人的字跡習(xí)慣,都能記得輕松快活…
我在青丘之時,阿娘老說我記吃不記打的忘性…而不想如今,卻變相成為了他人求而不得的淡漠記憶。
身體的傷口總會消失無痕的…總有一日。
我在夜色拂曉的最深處歪歪倒倒將那個酒醉到晃晃蕩蕩幾乎都要一頭栽進旁頭池子里的天帝帶回那個我?guī)咨偃ミ^的寢殿,男人的酒酣的睡顏少了幾分平日的冷肅,緩緩蜷縮抱緊內(nèi)里被子的緋紅俊臉翻滾,漸漸蜷縮成一只毫無防備的熟蝦。
而精神上的傷口,唯有淡忘可以愈合…可偏偏那般的天縱嬌子,卻沒有那般自愈的能力。
往日樁樁件件的不快與沉郁在那圜轉(zhuǎn)的復(fù)盤之中灰暗縈繞,眼前的快活卻也好似難以沖淡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夯實云塊,自筑的牢籠愈來愈高,直至終是透過雷云在那無防的軀體上劃傷之時——
那淅淅瀝瀝的鮮血卻未能遏制地滴過了每個日夜。
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日的層云斑駁,還有厭于背叛,卻主動割袍向自己攜手江山的兄弟私下黑手的每個夜晚。
那夜,他同樣在疏歸亭喝得爛醉如泥,好似只是為了麻痹自己心里增添的又一道滴著血的傷。
兄友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恐怕這般的衡量,俱都因天下蒼生所拋。
他是個好陛下,好天帝…卻好像只是止步于此。
然舍棄的,卻又何止只是愛情與兄友…?
還有他自己。
可他將一切都給了蒼生,卻好似只是報之寥寥。
那之后的語序很亂,像是想到什么便說些什么般的隨意,一時或笑,一時又只是沉默地抽著那顯然將幻情加了更大劑量的煙草,來麻痹那百年不愈的血痕與疼痛——
“總是嘴硬…要面子,卻總不肯說些實話……一直想告訴她…”
“……阿岑!
“她……很漂亮,比我見到的任何一個……只在我心里…”
“很好…真的……何必妄自菲薄……”
“…很好……”
“阿岑…阿岑……如今…”
“…你可…安好……”
“……”
卻不會有人再聽了。
終時的坦誠,不過附予了無情的秋風(fēng),吹不到她在的夢里西洲。
癱睡在床上的男人已然毫無知覺,我卻像是久久未回過神來,只是望著他過分沉寂卻又別有一面的睡顏發(fā)著呆,腦子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該想些什么。
就好像他這般的忙,就算得閑休息,也只是在書房生硬的小榻上小憩些許,便又匆匆而去,這般的寢宮輝煌,相較來說只是撐面的裝飾…
那從大袖中袒露而出的手腕,在那光影晃晃的靈燈映照下,一橫一橫整齊而又凌厲的舊傷顯得格外清晰。
我忍不住探手撫上,那凹凸不平的質(zhì)感連帶著那似被治愈術(shù)草草愈合的重傷將那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糟蹋得狼狽,而突來的翻身令我霎那如觸電般收回了手。
‘當(dāng)啷’一聲的突兀,那大袖中滑落的一個金屬之物倏然沿著床沿快速滑下,落在了我的腳邊。
我愣愣俯身撿起,指腹下意識輕輕滑過那磨得光亮的刀鞘,卻只是一把做得不甚精致的匕首…粗糙的刀鞘似還留著幾分男人的體溫,日積月累沾染的檀木香將其深深浸染,卻乎都蓋過了它本來的金屬銳氣,可見是其日日帶在身上的。
我細(xì)細(xì)尋了一圈,本以為這把匕首能有何些奧妙,可唯一的花紋,便是一方頗為拙劣、帶著一根小長尾巴的兔子耳朵。
像是小孩涂鴉的信手之作,卻端端被篆刻在了這般的匕首上被人所日日珍藏。
這或許
我心里猜想的念頭方才一動,應(yīng)激的身體卻已是比想法更快,小手猛然受燙之下將那匕首甩落在地,指尖幾乎被燙起了幾個水泡來,待到我反應(yīng)過來,嘟囔抱怨著想要試探性地隔著什么撿起那熾熱若熱鐵的匕首時,卻只摸到了金屬本該有的刺骨涼意——
仿佛我方才的受燙與那指尖實實在在存在的水泡只是幻覺。
斂著眸無聲摩梭了幾下傷口,我只將其默默放在了男人的枕邊。
那雙琥珀色的長眸緊闔,眼下疲憊的烏青清清淺淺地泛起,像是個毫無安全感的孩子般抱著那床內(nèi)側(cè)迭得工整被褥,沉入那無盡的夢。
我呆呆地枯坐半晌之后,漸漸被那那大開的門扉刮進陣陣?yán)湟馇忠u,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跳著新日的舞聲響起,又下起臨夜的驟雨來。
天快要亮了。
我終才像是意識到什么般,直起身,信手輕輕微屈著探向那大床的內(nèi)里,試圖盡可能輕地將那已然被揉得褶皺的被褥從熟睡之人的手中奪過,想要為其輕輕蓋上。
然與睡夢中依舊存在的巨大力道來回拉扯間,終得勝利的我抱著那床并不厚實的錦被,望著眼前的景象,幾乎瞬然傻在原地。
方才的撕扯拉鋸,絲毫沒有給男人的睡眠造成什么額外的困擾,睡顏依舊,甚至于他抱得壓根便不是那床被褥,而是不知何時被迭放在被褥之中的——
一塊牌位。
黑檀的啞光質(zhì)地,低調(diào)深沉的在那唯有的昏暗靈燈下依舊清晰,而那大袖卻掩映不住那大刀闊斧篆刻的字跡。
‘妻…生西蓮之位’
我見過那供奉在青丘堂廟的先祖,也熟絡(luò)靈位書寫大抵的那般格式…
牌位上卻獨獨缺了中央的那個名字。
或許歷年了許多載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了那是的那個無名之位代表著什么。
未寫你,只是你…
便只有你。
無論換過了多少個身份,多少個名字,多少幅面龐,卻仍舊吸引著我的眼睛。
‘我曾千萬次降生,便擁有千萬個名字’——
可心里所思所念那人依舊是她,凋融的雪再也不會回到那場冬日的夜了。
我那時心頭只是一陣發(fā)酸,說不清道不明,仿佛心頭如外面一般,也淅淅瀝瀝下難度極夜的驟雨來,懷中抱著的錦被蓋在那尚不知覺的男人身上,我像是逃離般地匆匆離去。
卻不曾注意到自己踏出房門出遺漏的半夢低喃。
‘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
‘……我是……最…沒有立場……能救你……’
‘…好嫉妒……嫉妒…他們…’
‘…阿岑……’
‘……我妻……’
‘……’
‘……抱……….歉…’
‘……’
我只知曉那夜口口聲聲說著往日不悔的男人,其實終是后悔了。
心口不一。
卻好似再也不能改變什么了。
閑堂的扶柳被打落了一地的柳絮,第二日的天光湛明,便又是如往常一般,如百年一般的春。
而那夜的第二日清晨,我收拾了那散亂孤亭之中的杯盤狼藉,同時收起的,還有一條浸滿濕痕的枕巾。
可人人都道,神祇無淚,我也曾那般以為——
只因他應(yīng)當(dāng)撐起的,是整個世事蒼生。
29.
竹粉翻新籜,荷花拭靚妝——
斷云侵晚度橫塘。
轉(zhuǎn)瞬眨眼,已然是入了半夏,明日便是七夕。
這幾月的時日說來也快,說慢也端得是漫長,可過往的時光一旦追憶,不過是飄忽踩在云端的朦朧松軟,倒也記不清那夜夜難熬的燈火明蕤了。
這是自我來內(nèi)宮服侍之后,見過的最熱鬧的日子。
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在那枝葉掩映間晃動,我才后知后覺這內(nèi)宮的花原不是不開,只是度了那不甚寒冷的春才在初夏緩緩抽出別色的花苞來,如今正是大好的團錦賞月之日,而受邀而來的脂粉的甜膩香氣卻確乎蓋過了那宜人的自然淺香,令得我的眉頭皺了又皺,只好尋了個華清池邊的無人陰影處遠(yuǎn)遠(yuǎn)躲開了去。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正是興意正濃的大好氣氛,我卻莫由來得有些生氣。
只因今日這場難得的晚宴,打得卻是‘選妃’的旗號,令人胸口郁氣橫生,好似我那時所莫名掉過的淚,聽過的故事,不過是那主座之上的紫衣男人的一語笑談——
轉(zhuǎn)瞬便在這庸脂俗粉中忘卻了個干凈。
隨手將身邊積蓄的幾個小石子往那平靜的池水斜飛而去,撲通撲通一連打起數(shù)個漂亮的水漂才緩緩沉入浮波的靜塘,換做平日本該開心叫好的我看著那暈蕩的水波反倒更加郁悶,索性一股腦將身側(cè)的小石堆一腳踹進了水中。
隨著那巨大若落水般的撲通聲猛然響起,才見那哄鬧嬉笑的人群像是朝四周探查般略略收斂了些許,我心頭的郁氣方有點消散,然回去的路卻不那般順暢,怎么走便都會路過那花好月圓的選妃宴旁,待到我不情不愿還是黑著臉走到場宴之外時,卻正好見那領(lǐng)頭的紫衣之人已然笑意儼然地領(lǐng)頭打賞了一塊玉佩,帶著那群煩人的花蝴蝶們玩起了飛花令。
“碧水浩浩云蒼茫,美人不來空斷腸。”
我愕然抽了抽臉皮,凌厲的眼眸上望,卻見著那雙琥珀眸中的調(diào)笑意味已然都快垂到面前的名為云水謠的酒里去了。
卑鄙!下流!無恥!老色批!老流氓。±稀献儜B(tài)。!
“那陛下的下句便是‘水’…”
其下的碧衣浣裙女子像是害羞般略略低下頭去捂著嘴輕笑,像是思索般略略一頓,繼是以十分完美的下低四十五度角略略歪頭望向高位之人,像是無辜甜美的小鹿般眨了眨眼柔聲軟軟道:“那碧落便接…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yuǎn)山!
“仙子當(dāng)真博學(xué)!蹦腥斯创娇湟。
“陛下謬贊!迸游孀煨,“不過是讀過幾首詩罷了,若是陛下出些其他的,碧落可便就接不上了…”
“哦?”男人眸中閃過一絲光,興意道:“那不如孤再問仙子一曲——”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陛下您…當(dāng)真是討厭得很——”
“那也是碧落當(dāng)?shù)闷疬@般的陽春白雪!
我:“……”
這是什么曠世大綠茶,這氣氛,不知的若非我看得是天帝的選妃宮宴,若不知,倘不知我偷偷觀得是人族話本里的潘金蓮與西門慶的出軌橋段。
主座上的紫袍身影就差把‘老色狼’叁個字大筆揮毫寫在臉上了!
我氣得太陽穴直疼,秉著眼不見為凈,垃圾不看也罷的想法轉(zhuǎn)身欲走,想找個無人之處狠狠‘冷靜’一下,比如不小心雜碎了天帝心愛的硯臺,弄丟了珍藏千年的好墨——
這些時日我算是明白了,頂著沅夕的身份在,就算是天帝如何生氣,看在青丘的大面上,我就算再過分些,反正也不會有什么性命之憂。
然行去的步伐還未行出一步,便被一道身影拉住。
我本沒好氣地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竟是我在外宮時,之前乖乖巧巧向我要沅夕簽名的那個小鹿妹妹。
“帝姬娘娘…”
那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小心翼翼的問話,令得我的氣都霎那也生不起來了。
她抬手指向宴場末尾某處不甚引人注目的一張小桌——
卻是空蕩蕩的,突兀的一張空桌還占了一個偏后稍前排的位置,莫名地有些突兀。
“那張桌的仙子未來赴宴么?…我負(fù)責(zé)的便是那六張,卻只有五個名字,莫不是提稿的時候我弄錯了去?能勞駕娘娘幫我問問么?”
我拿著那遞過的名單順著她的方向轉(zhuǎn)頭看望,便見著那花叢之后,叁五成群站著一群扎堆的外宮仙婢,又看看旁側(cè)小鹿略有些猶豫害怕的眼眸,霎時明白了什么。
干活就干活,搞什么小團體。!還欺負(fù)人家老實妹妹算個什么新時代女仙!
于是待我氣呼呼地走去之后,才見著那‘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的那幾位頭領(lǐng)正是那時我在外宮時舔我舔得最歡的幾只獸兒——
“帝姬姐姐…怎…怎得有空來此,這般勞煩的事,我們遣人干便好了,您回去好好休息……”
那笑容顯然僵硬萬分。
“我說…”
我方想出言說那小鹿的問題,眼角余光卻見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幾不可見地蹙著眉,咬著下唇朝我輕輕搖了搖頭:“…那張桌子是何回事,怎得空置了,莫不是你們偷懶了去?”
我將話頭一轉(zhuǎn),將眾人目光帶向那閑置的空桌。
“這…我們也納悶?zāi)亍?br />
不知誰嘴快,霎那搶了話道:“發(fā)下來的名單就這般…聽嬤嬤說是陛下特意讓擺上卻又留出的空桌,每年都是如此——”
“每年?”我眉頭一蹙。
“我聽聞啊是陛下不愿納妃…總之每年辦個這般的宴,請各貴家仙子吃場宴,便就以未曾入眼等等借口糊弄過去,年復(fù)一年,改年又是這般…”
眾人將目光匯聚于那個嘴快的小仙臉上,那張方才還說得神采奕奕的小臉霎那有些尷尬,繼而不安地搓了搓鼻尖,趕忙擺了擺手道:“我…我也是聽聞嘛,姐姐們當(dāng)個傳聞聽聽便罷了!
卻只聽得咔咔一聲,我攥碎了手里拋著玩的鵝軟石。
每年都這般明目張膽調(diào)戲姑娘?——
我頓時感覺我前些時日的一廂情愿盡都喂了狗!
“那…那個…其實……”
眾人議論紛紛間,卻見方才歇語的那個仙婢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催了半天,方才在眾人探究的目光下將那憋不住的八卦又繼而說下去,只不過這次的聲音卻低了許多:
“…我曾聽聞,那百年前身隕的雩岑仙子也曾來參加過陛下的選妃宴……聽聞坐得便是那方桌子,所以陛下才……而且每年的選妃宴定得都是同一個日子,風(fēng)雨無阻,我聽聞百年前還不曾這般固定——”
“總之…總之…”
眾人倏然像是知曉了什么,其間卻還有人道:“可她不是青要帝君的夫人么,又與咱們陛下有何干——”
話至一半,方也像是突而明白過來,嚇得捂著嘴止住了話頭。
“這…這我也是從一個資歷許久的嬤嬤那聽來的……你們…你們且聽聽便罷了,若是有什么愛亂嚼舌根的小蹄子捅出去,可與我無干!”
見此,那妮子一臉緊張不安,慌忙脫清關(guān)系。
待到眾人之后作魚鳥散時,那遠(yuǎn)觀的小鹿才顫顫巍巍小跑著迎上前來。
“帝姬娘娘…”
“無妨,你便管好有人的那些便罷了。”
我擺了擺手道,見那小鹿聽話地點了點頭,霎那的思緒圜轉(zhuǎn)而過,卻又復(fù)而折回,囑托道:“你待會遣人將那桌的酒菜也都上了罷。”
“…是有人要來么?”那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滿臉疑惑。
“或許罷。”
視線卻轉(zhuǎn)而看向那空蕩蕩的檀桌,覺得自己大概也是精神出了些許毛病。
若是要請,那便上足了酒菜——
又怎知她終不會再來?
……
我繼是兀自轉(zhuǎn)身行去,卻在離開時側(cè)手將沅夕給我的一個代表青丘身份的小玉牌丟進了那個小姑娘的懷里。
“待你萬年之后,再去青丘還我罷!
雖是狐假虎威,恐怕也能讓她之后過得舒心些許。
卻未曾瞧見身后身影眼眸晃蕩,幾次欲言又止卻終是小心翼翼將那塊玉佩收進懷里的模樣。
我趁亂去了外宮漫無目的地游蕩,索性散散心,緩緩心頭難憤的郁氣,卻未曾發(fā)覺不遠(yuǎn)處草叢一閃而過的素衣身影。
待到夜色濃稠時,我才緩緩回到休息的小院,月光靜靜地透窗打在床前的地面上,一地白霜,我卻未有想象般地難以入眠,也在半夢半醒之間,做了一個恢弘磅礴的幻夢——
月色空明之下,我未曾見過的漫天繁星圍照著一棵望不盡云頂?shù)你y色巨樹,還有那望不盡的,長滿了像是鵝黃月見花的遼闊田野。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我圜懸那句詞迎著清晨天光醒來。
待我日上叁桿特意避開有可能遇見那個男人的時辰再去時,往常忙碌的天帝今日卻意外地待在書房,桌面攤著那些無面畫像中的一副,凌霄花繡樣的喜服庭院月下的樹影中熠熠散著柔和的光。
不比昨日我見的那席尊貴的紫袍,男人只是一身再為普通不過的無紋素衣。
見我來,他依舊抽著煙,那平日里用作置放煙葉的小盒大開,空蕩蕩地被扔在長桌的一角,明明昨日整理時尚還剩大半的煙絲一點都未剩,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上一抬,也并不避諱我,只默默看著那攤在桌面上的無顏之像一口又一口地抽著煙。
墻上掛著一幅相較之下略有些陳舊的畫,那畫像之中扶坐在枝頭少女笑意盈盈,仿似天宮墜下凡塵的仙子,嫻熟的工筆將那一身的靈氣都刻畫得惟妙惟肖。
而其下提點的字跡,卻非我所見過的…說明此畫分明是屬于另一個人的手筆,而非眼前之人。
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見到過的雩岑的面容。
她并非傾國傾城,也不是那般的一見而誤——
平凡,卻又那般美得耀眼。
很美很美。
霎那過后,那道素色的身影終是將畫像卷起,收進了隨身的圜境之中。
我的眼眸閃過一絲失望,然須臾之間,便因那男人下一句脫口而出的話瞳孔倏然緊縮成一線:
“收拾收拾,你明日便可以回青丘了…叁月!
這也是他頭一回如此這般地稱呼我。
我本以為這是場終被戳穿的替身,甚至早該想到有這樣一天,誰知男人卻平靜又道,不再看我,只是斂眸再度抽著煙看向那副無臉像:“當(dāng)時孤與狐帝定的也不過五月之期,時日到了,自然可走,你也可轉(zhuǎn)告沅夕了!
“重歆宮不需要太多的青丘狐族,一只足矣!
我這才想起了之前見到的那個仙婆。
我方想再問,他卻已然陷入了自我的境界之中,仿佛一切都與之無關(guān)。
而就在煙絲再度明滅的下一秒…一道突橫而出的素手將那滾燙炙人的煙斗奪過,死死攥在了手中。
“你…”
他抬眸望向我,好似清醒,又好似依舊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
“……煙酒傷身,往后…莫要再吸煙了…”
霎那而起的沖動與勇氣瞬然在那靜如死灰的瞳孔中消散無蹤,我絮絮著,聲音愈來愈低,語無倫次的腦子一片空白:“若是…她在,恐怕也不想見到這般……”
那幾乎要將我的手心燙出一個洞的煙斗卻在須臾間飛出,隨著一聲清脆的咔噠聲狠狠撞在墻上,斷成了兩截。
撒溢而出的煙灰尚還帶著些許星火,忽明忽滅,終是在須臾之后徹底冒出最后一絲白煙,變得冰冷。
那是男人用了近百年的煙斗,此刻卻孤寂一線,只那般隨意地便棄之如敝履。
“……”
“……”
我記得那是我與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卻再沒有得到回應(yīng)。
我抬步走出了那個壓抑的書房,外頭的天空好似突而變得格外廣闊。
而在離開的前翌日,我曾特意想要再找之前那日所遇見過的仙婆,四處打聽之后她好似像是刻意避開了我,也終是無疾而終。
第二日,也是七夕方過的那日,我背著那很輕很輕的包裹,步履生風(fēng),卻在離開內(nèi)宮之前的前一個拐角,遇見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紫袍身影。
瞬然凜冽探來的目光,像是霎那遏住了我的咽喉。
“九尾命…?”
猛然湊近的俊臉帶著幾分邪氣,那氣息又好似危險萬分,卻好似不是我所慣常認(rèn)識的那個人,更像是——
選妃宴那日主座上的身影。
“有趣…當(dāng)真有趣……”
我腦子一片空白,完全將那低喃調(diào)笑的聲音忘在而后,只見得那象征著無情的薄唇與我貼得很近,在我眼前不斷開合:“青丘啊…果然又有一回?zé)狒[可看了——”
難不成這世界上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天帝…?!
卻眼見著他直起身來,完全忽視我那霎那快要虛脫的身板,背著手側(cè)身繞過,向那深宮更深之處悠悠行去。
“你是個聰明人,大概知曉貓兒通常是怎樣死的罷?”
輕笑的余波還散在繾夏的空氣里,待到我愣愣轉(zhuǎn)頭去望,那離去的身影早已消散無蹤…
仿佛從未來過。
踏出宮門的那一刻,我仿佛聽見了一聲金屬的輕響。
‘當(dāng)啷’
那是籠子被打開的聲音。
我回身駐足望向那被四方宮墻高合圍成的宮府,卻知曉仍有一只人人艷羨的鳥兒,正依舊在日以繼夜的圜回顛倒中,鑄造著固步自封的金色牢籠。
而那把開門的鑰匙,卻永遠(yuǎn)沉在了百年前的星河之中。
我確乎似才在那瞬間明了,我也不過只是個匆匆而過的看客,路過了他永冬自繭的片刻——
卻終究…
無能為力。
30.
之后,我將一切都物歸原主。
依舊是在那個我們初次相見的山坡,我找到了那個迷迷糊糊躺在草地上,正曬著太陽的沅夕。
我本想將這一切都與她說上一遍,包括那日那位仙婆所說的一切。
可話到嘴邊,一切像是都變得空白無力,幾月積累的疲頹仿佛將我壓垮,心身俱疲,只想倒在軟乎乎的山野之間好好地睡上一覺。
我沒有說,她便也沒有問,對于我?guī)自轮蟮耐欢鴼w來好似便也早預(yù)料到了什么,顯得并非那般的訝異。
就好像早知道,這不過只是場黃粱一夢的短旅。
九重天正中的那個金鑾宮…本該與我這般的山野村狐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
“…為何是我?”
在她拿著狐丹離開的前一秒,我終是忍不住朝她問出了這個疑問。
青丘可以替代她的狐族那般紛紜…我卻不信我只是因為好運才交上了這趟的順便車。
“那日的陽光,同今日的一般好!
可她卻只是眨了眨眼,沖著我莫名笑了一下,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終是轉(zhuǎn)瞬消失而去——
同我那日突見她時的一般。
此后,我便回了一次家。
阿爹阿娘確乎還是那日別離之時的年輕模樣,見我歸來,口頭雖念念叨叨,說本以為我大抵會去個叁年五載,十年八年的他們都不會過問,還以為我一夜決心開竅了,決定認(rèn)真修煉,不想這次也是這般的叁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大抵是嬌養(yǎng)慣了吃不得苦,端是一個不上進的…
然臉上發(fā)自心底的笑意卻是掩不住的。
我卻頭一次沒有過多解釋,也沒有反駁。
二弟依舊還是那般小屁孩的調(diào)皮模樣,拉著我一個勁地問那青丘之外又是什么模樣,短桌對面是正在自娛自樂泡茶的阿爹,旁側(cè)不遠(yuǎn)是阿娘忙碌間升騰起的炊煙裊裊,還有那躺在搖籃中急得吱吱呀呀,哇哇哭得震耳欲聾的小妹…
一切是那樣的吵,又是那樣的真。
空氣里是滿是柴米油鹽的滋味。
我卻有些鼻尖發(fā)酸,險些因這般好似再過普通不過的景象掉下淚來。
“小叁子…?小叁子?”
我努力掩飾著自己丟臉發(fā)紅的眼角,畢竟如今已然成年,自然早就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掉淚,還有那嘰嘰喳喳的二弟,恐怕事后又會被那小子取笑一通,快速深吸一氣之后,我才勉強壓下一些傷感,揚起笑來:“何…何事,阿爹?”
一杯用粗碗盛著的熱茶放在了我的面前,氤氳的熱氣仿佛與縈繞在眼眶里的淚一樣滾燙。
“在外修煉,恐是十分辛苦罷!
我看著阿爹的臉有些發(fā)愣,那張俊顏確乎有幾分沅夕的痕跡,卻又好似完全不像…但細(xì)細(xì)想來,他到底還是沅夕的遠(yuǎn)房舅舅什么的。
“你這丫頭,出去一回莫不是練傻了?”
他將友人來時才愿意拿出的好茶推到我面前,笑著抬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小叁子長大了,有心事了!
我卻想起我小時總想饞著阿爹不給喝的好茶,最終調(diào)皮將他一盒的茶葉通通一壺沖泡,濃得若中藥那般苦,喝得我直皺眉,偷偷盡倒了家門旁的河里。
他好說歹說才將準(zhǔn)備武力揍我的阿娘攔住,臉上的心疼是真實的,卻還帶緩下臉來與一個混世魔王的小屁孩講道理道:“小叁子乖,小狐貍是不能喝茶的!
“為什么?”我那時曾稚嫩地問。
“喝了茶…喝了茶便會掉尾巴,倒時你就成沒有尾巴的狐貍了!
而狐族最看重的便是尾數(shù),嚇得那時尚不知事的我趕忙抱緊了我毛茸茸的叁條尾巴。
“你你你…你騙狐!”
然思緒圜轉(zhuǎn)之間,傻呆呆的我便覺得哪里有些不對,指像阿爹身后的幾條長尾:“爹爹天天喝茶,不還是五條尾巴?!”
“這…”
“你爹本是九條尾巴,天天喝茶所以才掉沒了四條,你這小屁孩只有叁條,只不過過幾天便掉沒了去,當(dāng)個沒尾巴的狐貍,天天讓你的那些狐朋狐友笑話!”
旁側(cè)的阿娘卻是眼皮都不抬,臉不紅心不跳地騙小孩。
“那阿娘也定是喝多了爹爹的茶,才當(dāng)一只尾巴的白狐貍的!”
“你這臭丫頭!看我不揍你!”
那時尚不知尾數(shù)代表什么的我童言無忌,阿娘拿著竹條作勢要揍我,卻被向來動口不動手的爹爹攔住,而那時小蘿卜丁的我趁亂嘻嘻哈哈著跑出了家門——
“不喝茶,喝茶掉尾巴!
我將那面前的茶碗輕輕推了一推,朝著那個似是突然一愣的男人笑了出來。
“你還記得這事…”阿爹方才后知后覺,搖著頭笑道:“那時還不是你這丫頭皮得很,你爹我沒什么能力,又管不住你,才編個幌子騙上一騙!
“阿爹才不是…”我卻憤憤下意識開口辯道:“阿爹…阿爹比那些皇族的八九尾可厲害多了!”
話語方落,我才似反應(yīng)而過,因方才那般的話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些支支吾吾起來。
對面之人卻只是將杯中茶笑著將飲盡,眼眸彎彎得,就像我小時騎在他肩頭那般。
“小叁子長大了…阿爹如今也老了!
他調(diào)侃道:“方才發(fā)呆,莫不是這般出門去,遇到了什么心上人?”
“不…不是!才沒有…!”我急于的否認(rèn)好似欲拒還迎,將某個并不存在的事實坐得更實。
“女大不中留啊,你瞧瞧,這般的丫頭爹爹我都還未看夠,成年便被人——”
“都說了不是啦。!”
我這才坐下身來緩道:“只是在想一個…朋友!
我并不知曉要怎樣稱呼那個男人,即使他比我阿爹的年齡都確乎大上許多。
“很特別的朋友?”
“……”我卻是微微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于他,半晌才道:
“…或許罷!
“…阿爹!
“嗯?”
“你有后悔的事么?”
“自然!
“那之后呢?”
“之后?…”他笑得慈和:“還得向前看!
“日子一日一日地過,世間萬物并不會因為你的后悔而回頭!
“可還是會難過。”
“所以這便是時間的魔力!
他卻道:“它能撫平一切的過去,也能帶來新的輪回!
“日升月落,潮起潮涌,還有世間一年四季的春秋圜轉(zhuǎn),世間萬物,莫不如此!
“…可昨日非今!
“所以才要向前看!
阿爹將那杯中的茶湯垂眸飲盡:“留念前一年的春,便忽略了門前那同一顆棵的樹上又會開出一樣的花來!
“人不變,樹不變,你以為你在意的是花,其實是你的心變了!
“……”
我好似懂了,卻又好似未曾聽懂。
“吃飯了!…還有六月你這臭小子別瘋了!…八月哎…小乖狐貍不哭不哭……”
阿娘帶來的嘈雜將一切思緒打亂。
“吃飯罷。”
阿爹笑著率先起身,我見他從阿娘手中接過那小小的孩兒顛抱著,我愣愣地看,尚不知事的小妹霎那好似只是萬年之前屬于我的的縮影,仿佛再度輪回的春。
叁日后,我再度離開了家。
只不過這一回,我將阿爹沖泡的一杯熱茶一飲而盡,小時候的味道我已然忘了,那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茶湯,也并未想象中的那般美妙。
平淡而真實,又帶著泛上的澀與回味的甘。
“你這丫頭…怎得總是愛亂跑…”阿娘依舊絮絮叨叨,卻轉(zhuǎn)身為我系上行囊。
“這次去哪?”
阿爹只是笑著,驟起的巽風(fēng)將他的長發(fā)吹起。
“下界,南澤。”
31.
獨木成林的巨柳在那群山蔥蘢間顯得格外突兀。
巨大的透明結(jié)界無法踏入,我只能在遠(yuǎn)處山坡的高點上,眺望那曾經(jīng)燦爛過的輝煌。
病樹前頭萬木春——
卻已然是深夏了。
那一日,我兀自在蠻古的群山中看著遠(yuǎn)處海平面一點一滴沉下的日落,也在那初逢新月的朦朧繾綣中乘風(fēng)睡去。
就像這山野幾十萬年所經(jīng)歷過的每一日那般平靜。
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那是屬于獨木成林的巨柳,也是屬于一只奔跑著的鹿蜀。
殊不知我離開青丘的那日,正是一晌滔天巨浪的皇權(quán)變動波震云霄。
“帝姬…”
我回到青丘的那日黃昏,一道小小的、穿著侍女衣裙的身影將那靠在樹下小憩的身影叫醒。
而那大夢初醒的瀲滟臉龐懷中抱著的,卻是一只丑丑的、被人細(xì)細(xì)打滿了的補丁小布老虎。
“帝姬…這是?”那嬌小的身影忍不住問道,話音落下,才發(fā)覺自己確乎失了言,忙不迭的像那女子告罪。
“無妨!
她卻只是無所謂地笑了一笑,視線始終落在那小布偶的身上,喃喃著也不知在與面前之人說話,還是只是對自己的低語:“這么些年了…我以為早便丟了,他卻還留著…”
“男人的繡花活還真是難看!
那曼妙身影像是回憶著什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卻無人回應(yīng)。
畢竟她們終不是一路之人。
“菡萏!
“…帝姬?”
“我遣你去做件事罷!
“奴自當(dāng)萬死不辭!”
“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迸愚D(zhuǎn)過臉去,又是慵懶躺回了原地,平淡的語氣輕巧得,好似那黃昏燒云下淺淡刮過的風(fēng),似乎只是在說一件沒什么大不了的小事:“我要成婚了!
“…成…成婚??!…”那侍女霎那驚訝得幾乎都站不穩(wěn),不知面前之人今日說得又是哪門子笑話——
畢竟沒有人不知曉青丘的帝姬成婚將會意味著什么。
可女子的語氣卻仍是輕松,似乎還添上了幾分罕見的認(rèn)真:
“誰都可以…”
“我要成婚了!
“你隨意抓一個相貌端正的男人來便是——”
“這…”
“當(dāng)然,如果那些老家伙同意的話,女子也不是不行!
“帝…帝姬……”
“去罷,快去快回!
語罷,那瀲滟的臉龐便輕輕闔上雙眸,像是小憩般地再度沉睡過去…
殊不知單這一句話,便攪起了青丘長達(dá)千年的蕩蕩余波。
而我終是在一陣濕漉的舔舐中醒來。
一只受驚的鹿蜀在我睜眼的一瞬像是受驚似地匆匆逃遠(yuǎn),輕薄的云層掩不住那頭頂新出的太陽,濕潮的海風(fēng)吹拂…
卻將那漫天燦爛的飛雪揚起。
六月飛雪。
落在身上的雪花卻久融不散,輕薄得像是掉落人間的碎云。
微微的怔愣之后,我才像是倏爾意識到什么,手腳并用地匆匆爬上樹冠,向那遠(yuǎn)方眺望而去——
枯木逢春。
新出的柳綠在飄揚的海風(fēng)吹拂間絮著滿目的雪白,漫天的柳絮將水天一線都融進了一片不化的霧靄。
一枕清風(fēng)夢綠蘿,人間隨處是南柯。
我知曉,這春,終是要來了。
屬于人間的春天已過——
那將會是屬于另一個人的初春。
精-彩-收-藏:w oo1 8 . v i p (W oo1 8 . V i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