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那步流云在隱月天高的黑暗之中一躍而下…”
“撲哧——”
叁人月下圍坐的氣氛正步入高潮,突兀的撲哧一笑,似乎將高昂的潮頭硬生生消去,打斷了緊張的劇情。
“嗨呀!!”樂安將指尖捏著卻半晌未磕的瓜子扔回盤中,轉(zhuǎn)過頭來對著身側(cè)捧腹笑得正歡雩岑抱怨道:“阿岑,你真掃興!”
繼而催著對面笑著斂眸輕唑了一口茶的男人催道:“然后呢,然后呢!軍師你接著說呀!那步流云戀上浣青衣又遭人追殺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然璟書卻滿臉寵溺包容地反倒抬眸望向漸漸收笑,卻依舊是樂得杏眸彎彎的雩岑:“為何發(fā)笑?我講得不好?”
“并非并非!…哈哈哈,抱歉樂安…..”
小姑娘將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才道:“我猜,那浣青衣該不是常人,該是個下凡的仙子罷!
“正是。”似是沒想到地愣了愣,鋪墊了許久說書劇情的男人倒也大大方方一口承認(rèn)了。
“啊啊啊???”樂安一臉震驚,湊過臉來,“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你們?nèi)俗逶挶纠飳τ谙勺拥目贪逵∠,不是體生異香,便是衣袂飄飄由漫天云霧而半隱若現(xiàn),一開頭我便猜到了!笔炻牨姸嘣挶菊f書的雩岑老油子地解釋道,“恐怕那追殺也是假,目的不是在殺他,而是找尋借口逼步流云而去,好讓浣青衣回天罷了!
“按照再狗血些的劇情,大也可能是浣青衣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孩兒,她又是什么天帝啊尊神的女兒,未免送了步流云的性命只好含淚而回,之后便是她誕下孩兒,那步流云又由什么機(jī)會撞見了…唔,這種老套劇情能說上十天半月呢!”
錢包隱隱作疼,雩岑含淚,自己當(dāng)時是花了多少錢日日去夜集追更,待到最后發(fā)現(xiàn)一副俠膽毫情變?yōu)槿崛崮伳伒膬号殚L,那個說書小仙還偏著賺錢硬是將幾人兒子的兒子,孫子的孫子的故事都編了下去,可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總體大概只能評價(jià)——
就這???
她自個睡前在腦子里寫的話本都比這刺激多了。
“。?”樂安看看雩岑又看看身側(cè)說書的璟書的表情,從男人臉上讀到了被參透的愕然之后小丫頭也磕著瓜子捧起臉來,“那可真是無趣!
“我還以為有什么神秘組織的機(jī)密還有探寶什么的,那浣青衣初時聽來覺得還行,如果這樣的劇情下去,未免黏黏膩膩的,沒什么性格而言!
“再說阿岑——”
樂安斜過眼來,探究著看向她:“你不也是人族么?…為何叫你們?nèi)俗??br />
“莫非你不是…?”
“啊哈哈哈…”雩岑尬笑兩聲擺了擺手,“那話本里不還有魔族、鬼族什么的么,我就隨口一說……”
“再者那仙子也并非都是穿什么衣裙的,說不定…我是說可能,也有穿褲子的…裙子多不方便啊,打架也容易扯壞,再說也不是什么只喝露水,小仙都是要靠自己打工掙錢的,唔,若運(yùn)氣不好碰上經(jīng)濟(jì)低迷找不到工作,日日跑著去幫人送個快遞也是有的,有時候還尋不到活,累死累活一單不過幾十個靈幣……”
雩岑絮絮叨叨垮下臉來,想著若不是有幸有個體制內(nèi)工作,恐怕自己還真得當(dāng)個到處打零工的可憐仔。
“???”
樂安:小朋友你有很多問號???
“那她們不喝露水吃什么?”
“啊…”雩岑托腮想了想,“吃雞腿!
“還有烤雞燒雞椒麻雞,豬肉丸牛肉丸犀牛肉丸還有猛犸長牙象肉丸…唔,象肉通常有點(diǎn)柴…”
“……”
不知為何,聽見雩岑如此說,樂安頭一回感覺自己對所謂仙界的粉紅濾鏡破滅了。
仙子需要打架,也需要找工作糊口,甚至吃飯時也跟她們無何兩樣,手中油膩膩啃著個大雞腿,實(shí)在是令人…幻滅。
“…你見過?”
雩岑瞧著樂安的石化臉趕忙解釋安慰道:“不是不是,我也是…唔,瞎猜的,說不定那些仙子就是喝露水也不定,天天花枝招展,只需要賣個笑就有大房子住了…”
才怪。
下界太多宅仙家里蹲的原因,恐怕也是因?yàn)樯舷陆绲姆績r(jià)太高了,自己重筑屋居在目前昂貴的仙力成本下恐怕不太現(xiàn)實(shí),先不說材料圖紙方面,就算是弄幾個小仙來鑄鑄墻,恐怕一日就得好幾百靈幣出去,大多人應(yīng)當(dāng)還是住著自己搭的盒子茅草屋罷了。
上界這物價(jià),讓本來就不富裕的她雪上加霜。
璟書不語,只是聽著兩人的對話會心一笑,頗有意味地看了滿臉愁苦的雩岑一眼,又自顧倒茶飲下一杯,繼而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問道:
“不過往日只聞靈物成精成仙,不知這仙界可有什么白菜仙、南瓜仙的?”
“。俊宾п蹲。
這倒是觸及她的知識盲區(qū)了。
“這題我會!”樂安高高舉起手來,微仰著臉得意洋洋道:“南瓜白菜還未來得及成精便被吃了,自然成不了仙!”
雩岑果斷腦補(bǔ)了一下一個胖乎乎的南瓜長出手腳晃晃悠悠的奇怪模樣,頗有些認(rèn)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過器物倒是能成精的…通;蚴俏镏魃羁碳那橹铮蚴翘焐`器,有些得道的梅蘭也是世代與人族相守吸收了愿力漸有靈智,此番說來倒是頗為奇異。”
“那…若是丹藥呢,一枚丹藥。”
雩岑循著男人有些奇怪的目光望回,撓了撓頭,“或許…不太可能罷。”
類比于白菜與南瓜,丹藥這等易耗品在上界雖不少見,但也不至于被人儲存到自個成了精罷,不若那恐怕上界出了名的靈妙道長的后庫,不得憑空長出一堆小娃娃來?
“為何突然這樣問?”雩岑疑惑。
“…無事!杯Z書略略斂眸閃過直視而來的目光淡淡笑了笑,“一時好奇罷了。”
然旋即隨著樂安被趕來的傅溪強(qiáng)行帶走之后,叁人難得的月下小聚也就此告終。
某個早知結(jié)局的小丫頭走前還揮著小爪,苦巴巴地皺著小臉誓要下次將這種‘俗套’的故事一并聽完。
這是圍城的第叁十叁日。
臨峣終還是未能將這種疫病擋在星幃之內(nèi),崇衍,在十日前淪陷。
但為了避免造成更多無畏的恐慌,燕驍還是通過隱瞞,將愈發(fā)焦慮的人群控制在一個合理的情緒范圍內(nèi),城內(nèi)的人已然出不去,城外受疫癥感染的人卻越來越多,日日的斬殺杯水車薪,最終軍營的所有出入口都砌起了一堆又高又厚的石墻,除卻每隔幾日冒險(xiǎn)出去打水的人,一切都便與世隔絕。
“時辰不早了,我送你!
叁人月下的板桌,不過是校場僻靜處的某塊平整的大石頭,距離兩人所居的帳蓬都還有些距離,璟書卻是麻利地將碗茶一并收進(jìn)了他提來的小籃子里,站起身來,將手伸向了依舊坐在草地上的雩岑。
“多謝!毙」媚锉苓^他的手,拉著他的長袖半支著力爬起,眼眸彎彎。
男人卻乎沒有多余其他不滿的表情,依舊那樣笑得溫和。
“謝?…謝我什么!
兩人在月下并排行著,軍中自多了許多難民之后,難免吵鬧,也只有在夜色濃沉些的此刻,才能享受半刻的寂靜。
山風(fēng)還是那般清淺的味道。
有樹葉,有花香,還有山間溪流冷卻陽光的氣息,都順著月色自然地流溢。
可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或許人總臆想著,所謂人定勝天,不過到頭而來,只是這萬年不變之景的匆匆過客,月色還是那般的美,也依舊是那輪亙古不變的繾綣柔情。
“謝你的故事,謝你的茶與瓜子,也謝你…”雩岑轉(zhuǎn)過臉來,月色的陰影下,是男人輪廓分明的消瘦側(cè)臉,“故意逗我笑的好心。”
這般壓抑的氣氛之下,雩岑已然許久沒有這般愉悅地笑過了。
“很明顯?”男人有些訝異,但更多是笑。
“你的故事講的很好…唔,就是講得太好了,讓人總覺得背了稿!
優(yōu)秀的說書人常通過叁言兩語便能將聽者帶入其中,但通常的發(fā)揮大抵是即興的,同樣的情節(jié)恐怕在不同時日講出來的措辭都是不同,璟書講的雖好,也明顯能將氣氛帶入,但有些語言表達(dá)未免太過精工細(xì)琢,倒有些像書面的侃侃之談。
“那可是我在南風(fēng)館時偷溜出去第一個聽完的故事!杯Z書撲哧一聲笑開了,搖了搖頭,似在回憶那時美好的記憶,“魏洵掩護(hù)我,我便溜出去夾著根毛筆與小本邊聽邊記,回來便能給他解解悶,我記得那時被發(fā)現(xiàn)了一回,還是魏洵咬著牙攬下,替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易得酒肉友,難覓知心人。”
雩岑笑,“人生在世有這般的好友不容易!
“那你往后呢?是去尋他,還是留在軍中?”
璟書短短時日一舉坐到了軍師的席位,可見其已然對自己的將來有了些規(guī)劃。
“我便不能逍遙江湖,做一個濟(jì)世的大英雄么?”男人故意笑道。
“…大英雄。”雩岑低嚼了幾下短短幾個字,“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亦如每一個人曾在懵懂無畏的時期曾以己為光、為世界、為中心,為舉世之神,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只是一顆微小到放光都難以為繼的星點(diǎn),無論一個普通人也好,一個小仙也罷,愈往上看,愈覺不過是蜉蝣撼樹,為滄海一粟,大乘之境之上有上,人外之人有人,到底是望不到邊的。
如何才能稱之為一個英雄呢,其實(shí)大多數(shù)人,包括她,作為一個最為普通的個體,已然為了頂起平凡二字活的十分用力。
“那便做我自己的英雄!蹦腥说难劾锓路痣S時都住著一抹光,比投下的月光還亮,“一個人的英雄也好,十個人、一百個人,或是整個國度的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他揉了揉她的頭,雙眸像是要將她月下的小臉深深凝刻在眼底,“一人為了自己的信念或生或死,已然足夠稱之為英雄。”
那是任何宏大無法比擬的。
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全然自在已手,不畏他人索評。
璟書一路將她送到了帳外不遠(yuǎn)處的樹下。
樹葉投下細(xì)碎的光點(diǎn),淡淡的,暗暗的,消磨在歲月里,不似太陽的斑駁,又別有一番溫柔可言。
雩岑進(jìn)帳前,鬼使神差地,回眸長望了那道身影一眼。
男人依舊站在原地看著她,仿若湮沒在樹影里的人影,朝她再一次揮了揮手道別。
就好似兩人在河邊初見時的模樣。
他看得清她,她卻看不見他。
簾帳放下,屋內(nèi)很黑,淡淡的木檀氣味卻依舊縈繞在內(nèi),雩岑摸黑點(diǎn)起蠟來,小小側(cè)影投在帳上,氣氛溫暖又安心。
零隨很忙。
但夜色降臨,守著掌心一捧的光亮,等心愛之人而歸,也大概是一件愜意的事。
漸漸的,小姑娘俯枕在胳膊上,面前的紅燭靜靜地燃燒著,夜風(fēng)入帳,乘著無邊的思緒一齊沒入了夢中。
…………
“你可想好了!
四周幽寂,細(xì)碎的樹影下,此刻卻立著兩個相對的人影。
璟書倚在樹干上,輕輕斂下眸輕笑一聲,“難不成你卻猶豫了?”
“這便不是你最想看見的么?…零隨!
“這本就是你的事,與孤無關(guān)。”
“或許我從得知之日起,便想過會有這么一日…阿婆收留我,到底我該做些什么…她那樣善良的人,會歡喜的。”璟書閉上眼,昨日之事,若過眼云煙,在眼前反復(fù)流轉(zhuǎn),“…我也或許,是唯一能做些什么的人了。”
“謝謝你!
男人睜開眼,笑道:“這次是真心的!
“……”
零隨沒有說話,意外地沉默。
“她有你,我放心,又不放心。”
璟書嘆了口氣,淡淡搖了搖頭,“但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路,我永遠(yuǎn)尊重她!币灿肋h(yuǎn)喜歡她。
琥珀眸長長地看著對面之人,始終一言不發(fā)。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衣襟被扯下,露出那個奇異的圖案,璟書對著臉色淡漠的男人好笑道:“你不會永遠(yuǎn)不想告訴我罷!
“……”
“羽昭!本驮诃Z書幾欲以為零隨終究不會開口的最后,男人檀口微張,夜風(fēng)晃動的樹蔭將他的表情完全遮蓋,聲音聽不出情緒:“是上界的上古時的文字!
“人名?”
“……”
璟書沉默地將衣襟拉回,又笑了笑,“那往后之事,便拜托于你了!
便轉(zhuǎn)身欲走。
“那是一個證明!
還未行出幾步遠(yuǎn),身后的聲線沉沉,聞身回頭,那雙琥珀眸也看向他,“令人放心的標(biāo)記!
“……”
“我知曉了!
“...多謝!
聲音似還飄蕩在未散的夜風(fēng)里,零隨望著,直至那個身影消失了很久,卻依舊沒有收回視線,又獨(dú)自在夜色中佇立半晌之后,男人似在恍然回過神來,待到行回帳中,才發(fā)覺某個小姑娘已然趴在短燒了大半的紅燭旁呼呼睡熟了去。
手臂橫攬,將小小的身軀橫抱而起,雩岑猛然驚醒過來。
“…唔…阿隨?”悶悶的聲音尚還帶著幾分沒睡醒的慵懶與懵懂。
“回床上睡罷!
男人溫柔地親了親她的額角。
柔軟的身軀被放下,然方想直起身來,小小的爪子卻是不放,緊拽著他的衣襟往床上拖,雩岑迷糊著杏眼蹙起眉嘟囔:“別走…”
“孤去沐浴更衣!
男人輕輕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試圖對牛彈琴地與某個智商完全不在線的小姑娘解釋。
“不洗了…不…不洗了!”小姑娘卻閉著眼一把將他往下拉得更緊,“睡…睡覺!”
撲通一聲,某個男人‘被迫’倒入了滿懷的溫香軟玉之中,順勢隔空打滅了燃得正旺的燭火。
夜風(fēng)繾綣。
月光溫溫地照在一個靠窗的小瓷瓶上。
稱得上可愛的圓圓的小葉肆意地舒展,然若是有心細(xì)看,便會發(fā)現(xiàn)某棵隨風(fēng)輕曳的細(xì)蔓除卻頂上新生的兩片小葉,底下的葉片已然不知何時被哪個無聊的人薅空了去。
細(xì)長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頗像一只豎著耳朵在田野蹦跳的小兔,一齊,構(gòu)成了這夏夜的一部景色。
——
千里江山暮,笛在月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