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的火氣令得正午鳴意正歡的夏蟬也懶懶地失過了勁兒,微風浮動的發(fā)梢癢癢地掠刮著耳側(cè),緩步林間,兩人已走出軍營半開丈遠,繞過山彎,偌大的城居,此刻也只剩隱約的一道平線。
“若想要報仇,大可不必走如此遠!币宦窇醒笱蟊馗谏砗蟮牧汶S不屑地抬了抬眼,主動打破了沉寂:“孤給足了面子!
“不過不是你的,是她的!
病弱的身軀一路顯然拖慢的行進步率,璟書轉(zhuǎn)過身來,明明只是緩步,此刻的俊臉卻是白紅交替,捂著心口半撐著身旁的樹干略略弓身半倚著,像是有些喘不上氣的難受,正午的大熱天,臉頰卻滿是虛汗,幾乎將內(nèi)里的衣領(lǐng)都浸透了一圈。
零隨嫌惡地皺了皺眉。
雖說沒有刻意去打聽,但士軍中的流言蜚語總是多的,再何況他那日下重了手,礙著雩岑的層面上才忍著故意避開了要害,若是他真的想要這人的命,恐怕三兩下擰斷了脖子還省力不少。
燕驍帶他出營時就算刻意避著眾人,也礙不過軍中人多。
故而這一兩下便傳開了,倒是燕驍以切磋之名誤傷之名將此事?lián)讼聛,隨后又尋了個借口告訴雩岑說他是去出公差安撫之,然除了她之外的軍中人人都得知,賀軍師不過是被將軍誤傷了,挪去外頭找了最好的骨科大夫養(yǎng)了一月,至于為何不在軍中就診呢——
那便只當作不知曉就好了。
眾人并非眼盲,但對比于一個新任提拔、作為普通士兵一輩子也許少有瓜葛的軍師來看,平日磕磕碰碰要找軍醫(yī)對他們顯然來說更切合實際。
沒有人會得罪軍醫(yī)。
在這等物資缺乏而落后的人族國度里,師者、醫(yī)者與皇權(quán),共通組成了他們心中牢不可破的敬畏之墻。
只是零隨頗為意外的是,這等消息樂安顯然是知曉的,可如今萬般,卻只有雩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這恐怕也與那個不求上進的廚子有關(guān)。
懶得去想,疲于去問,自家夫人便這樣被他照顧得好好的,只要安心躲在他的臂彎里便足夠了——
她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什么都可以不懂。
只要她足夠愛他。
只愛他一個人便足夠了。
至于…自由?
那是勞命于山野之間的野鳥才會高歌的自我慰藉,畢竟在冬日食不果腹的寒冬,也只能通過這般可憐的聊以自慰,將頭埋在瑟瑟發(fā)抖的微薄羽毛中而得以支撐茍活的愜意,就像是山間跳躍的銀白松鼠在僥幸未被掩埋樹洞中拿出它們少得可憐的松果時的表情——
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
大家都會如此說。
誰不羨慕被圈養(yǎng)的金絲雀呢?
失去自由——
那么一切都可以得到。
他的愛,他的財富,他專屬限定的溫柔。
只給她。
因為在山野的洪流中一步一步頂著電閃雷鳴的暴雨騰飛許久,才方能知曉和而安逸的可貴。
來罷——
到他的金籠子里來。
一切都會好的。
鷹舌也好,龍爪也罷,就算要全為鳳翎織成的彩衣也好,他都會為她弄來。
只要,她屬于他。
即使是在那等舊傷未愈、新傷又起的戰(zhàn)場上,即使是在他為了自家阿娘擋下那個人耀武揚威的劍鋒時,他從未有過一絲的退縮,一如幾乎斬斷他橫跨腹部的傷草草長出新肉的第二日他便獨自背著竹簍上了山那般…
懦夫才會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
明明聽聞他得了那樣好的養(yǎng)療待遇,還足足休整了一月,如今卻擺出這副憔弱的面孔,唯一的好處,恐怕便是得到一些女流之輩的垂憐擔憂。
當真是令人惡心。
“…我猜你很意外!卑肷尉忂^氣后的璟書臉色略略好轉(zhuǎn),蒼白的面孔分上幾分久違的紅潤,零隨的表情就差寫著滿臉的、毫不掩飾的‘厭惡’,就像自從他知曉零隨真實身份后,男人總是用‘孤’自稱,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總是令人還未開口便心生怒火。
然往日的憤慨,今日卻只是平靜。
零隨沒有說話。
“你總是一副萬般盡在掌握的淡漠表情,平日真是讓人不爽!杯Z書身處坡度高位,其實兩人的身高差不多,也只這一次,他頭一回有了俯視零隨的角度,話語雖還是平日那等與對方格格不入的陰陽怪氣,此刻卻瞇了瞇眼,慵懶還帶著半分笑意,毫無戾氣:“你恐怕見到我的第一面就認為我養(yǎng)好了傷是找來阿岑告狀的。”
“對策、說辭——”男人眨眼笑笑,“你恐怕瞬間便都想好了。”
“你其實一點都不怕別人告狀,只怕她生氣冷落你…嗯,讓我猜猜,若是我今日如此做了,你下一回要給我制造個‘血光之災(zāi)’的對策都思慮妥了罷!
“該怎么讓那個人永遠閉嘴?”
“不行,這樣做的恐怕太明顯!
“或者再打他一回,不及性命的那種,最好也看不見傷…針扎恐怕最好!
像是獨角戲般的一步步剖析著零隨的想法,璟書神色張揚,可明朗的笑意終歸不達眼底,顯得有些落寞,陽光投射的角影印在眸里,打出的陰影卻像是即將沒入峰線的殘陽。
“我想了許多,其實待久了,也能隱隱約約摸清你的想法,可阿岑的腦袋總是那樣傻乎乎的,被你騙得團團轉(zhuǎn),卻還依舊對你是那副眼神。”
“我真嫉妒!
“孤可不認為,有繼續(xù)聽你說這種廢話的必要!泵挤寰o蹙,像是最后一點可憐的耐心都被這些廢話消磨殆盡,零隨轉(zhuǎn)身欲走。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璟書猛地將衣領(lǐng)下扯,露出一方粗描淡寫的印記,“其實你早對我不止一次起了殺意,就是因為它…也得因于它,我才勉強能與你們同行!
“那只是胎記罷了!
背著手懶懶轉(zhuǎn)過身來,零隨臉上無所謂的淡漠表情卻有些幾乎令他相信,這本身其實只是一個有些奇異的胎記,愈來愈多莫名的情緒從心而起,璟書咬了咬牙道:“你一定知曉些什么…我有權(quán)知曉我自己的出身與過去!
“我恐怕…不止是人!
此話一出,璟書眼尖著看見對方琥珀色的瞳孔在瞬間猛地縮了縮,但也只一下,便依舊掛起那副淡漠又嫌惡的表情,冷嘲道:
“你是個什么東西…?人?恐怕你連人也不如,想攀上個梯子,也莫要編造這些無須有的話…上界可并未有你這等廢物。”
“零隨!”男人像是有些急迫地轉(zhuǎn)身欲走,卻被璟書快步上前幾步猛力咬著牙扯住了袖子。
“不要逼孤再動手一回,三秒,放開或死!
“你不會殺我,不若你早就動手了!”
“不會?”零隨冷嗤,“你倒想得太多!”
“若不是你沾了她的好處,如今孤怎還失策讓你茍延至今!”
“你不是想聽真相?”
“好啊。讓孤告訴你——”與斜射的陽光重為一色的琥珀眸內(nèi)溢滿了殘忍,零隨反揪過他的領(lǐng)子將他拉近,一字一句的殘忍若無數(shù)細微鋼針扎進了對方的每一寸皮肉:“你本來,就是個,廢物!
輕松將衣衫凌亂的身影棄置于地,斜斜的山坡角度,素銀的衣袍,滾落了滿身狼狽的塵土,甚至連發(fā)冠都歪歪斜斜地落下幾根殘發(fā),可憐,又可悲。
像是用盡了最后的自制力,零隨輕哼一聲,轉(zhuǎn)身便要離去,卻又再一次地,被地面泥爛的人影絆住了腳步。
璟書踉蹌著死死抱住了他的左腿。
“…告訴我。!”
低吼間卻又再一次被男人輕松地一腳踹開。
“求…你。”
像是死尸般毫無生氣地從山坡上爬起,即使零隨未曾動手,如此過激的動作卻還是讓內(nèi)里方才淺淺長好一些的肋骨瞬時又斷了一根,咽下滿口的血腥味,璟書微弱地開口。
這卻隱約讓零隨覺得,這人其實天生便是喜歡挨打的,不若怎得三番五次的,當著自家夫人的面次次來觸他的霉頭。
真是有病。
“零隨…我時日無多。”他聽見身后灰頭土臉的人像是精神失常般,領(lǐng)口大敞就這樣坐在臟臟地泥地里不顧疼痛哈哈大笑了起來,“或許三日、七日…至多一月!
“我也不知曉自己什么時候會死!
“但是我想聽一回真話!
“想聽聽,獨屬于我的過去…沒有根的人,就像是這山坡上的蒲公英,你瞧——”微風吹過,一朵早熟的蒲公英在兩人的視線中洋洋灑灑地飛上了天,乘風四散,“它們都會去到很遠的地方,至少曾記得自己的來處!
“我早便知曉我與常人從來不同,也許我一輩子也不會知曉我從何而來!
四目相對,恍惚中,兩人的容貌輪廓似在日暈的波光里重疊在一起,陽光似也將褐棕色的瞳孔漆成了漂亮的琥珀色——
相似的性格與三分相近的容貌。
昳麗的人總是相像,以至于許少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
“我想,死得明白。”
琥珀色的長眸所及之處,被挽起的長袖手臂上正明明白白印著一痕像是被啃咬撕裂的牙印,可見力道之狠,傷痕的一圈卻明顯發(fā)著不正常的紫黑,愈合痕跡已是三四天前的模樣,這卻顯然不同于任何常見野獸的攻擊與撕咬,那樣圓頓而整齊的牙印更倒更像是——
人族。
…………
雩岑是在聽到外頭的騷亂后跑出去的。
雖說心里七上八下,仍舊擔憂著璟書與零隨的相處關(guān)系,然當她想到這一點追出去時,兩人男人已然沒了蹤影,連問了幾個往來的士兵都說未曾看見,呆呆沿著帳蓬的陰影處散步逛了半晌后,雩岑晃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不自覺已是逛到了之前那個老者所指的帳蓬方位。
整整繞了半圈,她方才在某個臨時搭起來的磚瓦房里找到了對方。
“帳蓬可是布的,老夫這一點火,鐵還未熱,帳蓬便就先燃了。”
如此特殊對待,雩岑灰溜溜縮在不那么熱的小墻角忍不住問了一嘴,卻被對方叮叮當當打鐵間哼哼著翻了一個白眼。
“你家那小伙子便終同意你來了?”似是想有意無意地與她閑聊一嘴,然對方方一出口,便正中靶心地將雩岑狠狠噎了正著。
雩岑:“……”
合著她夫管嚴的丟臉事倒是人盡皆知了???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不行不行!她以后要樹立家風。!
家庭帝位!
“別想了,你不行的!
像是迎面潑了一盆從天而降的冷水,明明目不斜視地正在認真打鐵,老者卻像是有讀心術(shù)般穩(wěn)準狠地將她的心里話都聽了去,涼颼颼道:“不是老夫打擊你,這幾日我偶然路過醫(yī)帳往內(nèi)望了一眼,便知曉那小子占有欲霸得很,一定將你這丫頭吃得死死的!
可謂打蛇打七寸,雩岑捂著胸口一片內(nèi)傷。
“…他…他現(xiàn)下還打不過我!我哪能被他吃得死死的?!”
雖說情勢如此,小姑娘仍不服地在地上畫著圈圈自我口嗨道。
“這你便不懂了罷!贝蜩F的重錘在說話間猛然脫手,雩岑一時未反應(yīng)過來,呆楞著便見鐵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砸向火堆,繼而卻見對方不慌不忙地食指輕觸其起木柄上一點,本來偏移方向的鐵錘乖乖將沖擊力砸向其下鐵塊,反彈間,再一次被老者穩(wěn)穩(wěn)抓在掌心,可謂行云流水,出神入化。
“萬物都有其軟肋,無聲之物是,有神之物亦是!
“你看那貓兒,平日再頑皮搗蛋地野,只要那么輕輕拎著它的后頸皮,往空中那么一舉——”說話間,老者微微蹙眉地竟還真從熾熱的灶臺某處拎出只貓兒來,看樣子年歲還不大,方也比奶貓大不了多少,卻是被捏著后頸皮嗷嗷在空中瞎撲騰,“真是!也不知從哪里來的臭貓,老夫好不容易備著解饞的咸魚干,這幾日被這小混蛋偷了三四只了!可算被我逮著了!”
“嗷——嗷——”
毛色虎斑貍花,明明被拎住命運的后頸肉卻依舊不服輸,像是只小老虎般怒目而視兇得很,撲騰間還想用短短的前爪來勾著撓正抓著它的手臂。
“再兇!再兇老夫今晚就把你燉了,佐著小咸魚下酒吃!”
一貓一人,凌空相對著置起氣來。
“這是,野貓?”雩岑眨了眨眼,卻見著小貓的虎斑色的銀毛脖頸下正系著一條細細的紅繩,像是用另外一種極細的紅繩幾股細細編就,乍一看還精致得很,毛上雖蹭了灶臺旁的黑灰,內(nèi)里別處,也像是被人收拾清洗過,整理得極為干凈。
“這荒山野嶺的,難不成還有人養(yǎng)的不成——…欸,還真是有什么人養(yǎng)的…欸欸欸,老夫的鐵。!老夫的鐵啊啊啊啊!”
老者話語間,同也看見小貓嗷嗷掙扎間脖頸的紅繩,奇異道,卻突而想起什么,轉(zhuǎn)而回頭,卻發(fā)現(xiàn)方才打了一半的鐵塊已是全全冷了下去,隨手將撲騰的貓兒扔進雩岑懷中,趕忙拿著錘子便捏著扔入爐中急救。
撲騰的貓兒在小姑娘淡青色的衣裙內(nèi)翻滾幾下,好半晌才懵圈地找到方向,抬眸卻見一個瞇眼笑著的包子臉越湊越近,情急之下便弓起身來想揮爪自衛(wèi),卻在雩岑貼近時突而聞到了某種異樣的木檀味,方才劍拔弩張的小臉轉(zhuǎn)而嗚咽一聲俯伏著微微顫抖,一雙小耳朵都嚇成了平平飛機耳。
“啊呀,它好似喜歡我呢——”
雩岑完全沒在意小貓兒突而轉(zhuǎn)變的情性,咧嘴笑著將裙上的毛茸茸抱在了懷里,握著它軟乎乎的小肉墊不住捏來捏去,溫柔地哄著聞道:“你又是從哪來的?主人是誰?可是不小心跑丟了?”
“喵嗚——”
瑟瑟發(fā)抖的貓貓自然不會回答。
“最近這城里…哎,恐怕大概率被原主人丟了罷!泵畎肷蔚睦险叻讲砰L吁一氣轉(zhuǎn)過身來,隨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見著小姑娘愛不釋手的模樣,抽著嘴角提議道:“不若你拿回去養(yǎng),也省得整日來老夫這偷食!
“可…可以嘛?”雩岑眼睛一亮。
“有何不可!崩险唠S意擺了擺手,用脖子上圍著的汗巾將滿頭的大汗淋漓擦干,“總歸是沒主的貓,與其在野外偷生,不若你拿回去養(yǎng)著還能逗逗樂,若是主人來尋,還給人家便是了。”
“有道理!”抓著兩只小前爪將貓貓舉起,額頭緊貼著面前的被拉成‘一條’貓貓頭親昵地蹭了蹭,“那你往后便跟著我啦——”
“便取名叫…嗯,叫小黑可好?”
“喵——”顯然是不滿意的呼呼聲,卻被依舊被小姑娘忽略,抱著軟軟的長毛一頓狂擼:“嘻,小黑,小黑。”
卻不知為何,一道略大些的純黑身影卻在此刻漸漸與之重合。
玄拓…他還好麼。
喜悅的杏眸像是一瞬間熄下了光,雩岑重新把小黑抱入懷中,微斂著眸,聽著耳邊老者又重新忙活起來的叮叮當當?shù)穆曧懀@得有些沒落。
他也曾是這樣…
雩岑忘不了自己曾經(jīng)與那只純黑大貓共度的那一段時光。
即使后知后覺它是玄拓所化,卻莫名地在心里,依舊將它與玄拓分成了兩個不同的人。
求撫摸時的咕嚕聲,受到威脅將她擋在身前嗚嗚的警告聲,因為委屈一大團窩在小榻邊緣,一下一下掃著尾巴,用那雙可憐兮兮的金眸望著她的模樣——
她忘不了。
可是她的黑黑,永遠也回不來了。
就像她和玄拓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
心頭一陣酸意蜿蜒,說不清道不明,然突而傷感的情緒還未來得及宣揚,有一下沒一下摸著懷中小奶貓的她卻突而聽見一陣由遠至近的喧鬧,下意識抬起眸間,正巧與同樣聞聲轉(zhuǎn)過頭來的老者對上了視線。
“出去看看!
跟著老者干瘦而靈活步跡一路向外跑去,然入目所示之處,卻是眾人圍觀中,一輛由幾個士兵推拉著行進,有些奇怪地蓋著一塊破舊黑布的囚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