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尹邊界,臨峣。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芳菲零落,卻被孟春的柔風劫過,吹夾在萬千青絲的垂髫間,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掌輕輕將調皮的桃粉花瓣捻下,順風揚起,淺落在一池春水,卷落著隨著江上的清濤漾漾波瀾遠去。
碼頭邊,一道青衣身影朝著遠處揚長而遠的船踮著腳使勁揮動著雙手告別,小臉上洋溢的歡悅之感就便如春風一般,似會吹拂感染著身邊余人的情梢,直至那道船影漸行漸遠,最終隱沒在群山掩映的長影中時,雩岑才將手收回,頗有些惆悵地望著那個方向呆立了好一會。
從去年九月,再至今孟春時節(jié),他們已在船上一路度過了半年時間。
初尚著地的踏實感似還難以從昔日隨波飄蕩的晃蕩中解救出來,碼頭邊嫣嫣的桃紅浸滿了初春的潮,錦簇地植著一路,往身后徜徉的大道遠去,薄霧消散的城門上,依稀可見手法蒼勁的‘臨峣’二字,身邊的棗紅大馬嗤著鼻孔,神色極為激動地不斷摩挲著蹄根,像是隨時準備在這方大好山野間盡情奔馳一番。
“可算到啦——”
半晌回神,回頭卻見兩個氣質超脫的男人一前一后地在她身后靜靜佇立,臉上或嗜笑,或淡然,靠后的璟書淺意地將手插在胸前,而離她較近的零隨則是一臉笑意吟吟的背著手看著她,兩人竟孰都沒有說話,呈現出平日里難得的休戰(zhàn)來。
雩岑大大伸了個懶腰,含著笑,故意忽略兩人投來的神色各異的目光,徑直牽過棗子的馬繩,闊步走在了前面。
然身后明里暗里的眼神交匯,便又是一場看不見血腥的廝殺。
似乎從去年她陪著璟書喝醉起,兩人的關系便有了似有似無的變化。
日常的調笑斗嘴依舊漸漸不少,可慣來敏感的女兒家心思,雖說舉不出具體的例子,但某些極為隱晦的質變,卻依舊被她暗暗地捕到了心里。
最直觀的變化,便是他擬名為賀欽后,便對她與零隨的關系漠然了許多。
從前交談話語間,璟書無不在話里話外間體現出對零隨的不滿嘲諷,無論何時抓到機會都要敲點提醒她一番男人不是個省油的燈等等諸如此類的話,滿屏的敵意幾乎堆到她臉上來了,可自那日后,某團灼灼的火焰似乎一夜之間黯然了不少,雖說兩個男人的斗爭時時存續(xù),卻已經是不擺到明面上的口語譏詰了。
醉酒后的斷片令她不了解這一切的緣由,但在那之后,她與零隨的關系似乎更上一層樓,很明顯某個男人知曉些什么,小姑娘左右反復追問了幾回,都被兩個男人重復敷衍,一廂氣悶下干脆也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對于兩人的明爭暗斗更是裝作視若無睹…….
打!給老娘打!
一只老狐貍一只黃鼠狼,最好打死一只才好!
畢竟兩人唯一和平的時刻便是逗她取樂,似乎在這種變態(tài)的點上達成了共識,雩岑掰著手指哼哼記仇,誓要有一日報仇雪恨。
然另一方面,璟書卻表示自己金盆洗手,懶得再參合她與零隨之間的破事,之前常在外胡說八道他自個是她水性楊花納來的男妾,到后面主動轉換角色變成了她的異父異母的親哥哥,兩人外表年歲來看,年近三十的璟書自然比她這小丫頭的模樣成熟不少,可細細推敲其具體年歲,某個男人卻正兒八經地占了她幾千年的大便宜。
妹妹自然是妹妹,可妹夫,卻是完全不存在的,也不知身邊那位是從哪纏來的不知廉恥的野男人。
…….
雩岑走在前,咬著牙一路念著,身側的大馬包括其上馱著的大大車廂都惹得零散的路人回眸探看,然小姑娘想著心事一心想要拉著棗子順暢入關之時,眼前卻突而憑空橫出兩根長矛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戶牌!”
猛地駐足抬頭而望,卻發(fā)現這邊關之所竟是重兵而守,就連高處的城墻上也整齊劃一地站著一行立著長矛的士兵,其下卡口更不必說,寬寬的城門被木柵堵得只余一個足夠人車方方通行的小口,前方有個展示完腰間小牌的路人抬著手讓第二道卡的士兵檢查了一番,才側身放行入城。
雩岑一路途徑數城,雖說有些大些的城池門前也是有幾個小兵維持秩序,卻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陣仗,更不提盤查過路來往之人的身份。
臉色一僵,她與零隨本就是意外落入人界的,此番,又哪來證明身份的戶牌?
若換作上界,各人的靈力便像是個人獨有的指痕般獨一無二,發(fā)展得快,而后便擁有輸入眾多信息改良后的靈石,若遇盤查時,只需將些許靈力注入靈石便可知曉其具體身份信息,雩岑從出生起便未見過還有何代表身份的實體證件,人界有戶牌之說還是在話本上看來的。
見小姑娘怔愣在路卡,左側的士兵看著雩岑身后漸漸排起隊來的人們似有些不耐,倒豎起長矛來,傲慢地向著腳下的小姑娘腳前的泥地猛地戳進,直驚得雩岑下意識往后踉蹌一步,正好栽進聞聲趕來的零隨懷中。
“……”
男人輕攬肩頭,卻見旁側的璟書已是極快地調整了情緒迎了上去,笑嘻嘻地一臉客氣道:
“官爺…”璟書搓了搓手,滿臉市儈得好似一個真正的商人,“這丫頭是我妹妹…不懂事,打擾官爺辦事了……”
說著說著,拂袖而過間,卻已極隱秘地將一錠沉甸甸的銀錁子塞入對方手中,嘴上卻是不好意思接著道:“我與妹妹是北尹與星幃之間的游商…這不,正逢上家里父母的忌日,趕回來拜祭一番,妹妹中途落水遺了戶牌,所以此番回來也是要去重新辦一回的……”
“您看這后面大伙都等著…也不必耽誤您的時間了罷。”
“賄賂?”
熟料,平時隨意塞些重金便可走得通的關系,此刻卻被對方明晃晃地曬在面上,眼見著那個士兵將銀錠拋在空中隨意拋了幾下,繼而當著眾人的面,滿臉譏笑地扔回璟書懷中:
“你想的倒輕巧!
“若是放不明不白的人過了,將軍追查下來,爺這錠銀可還有命花?”
語罷,便抬起亮晃晃的槍尖幾乎抵著男人的胸膛,滿臉輕蔑懷疑:“就算無星幃戶牌,也該有些個北尹的罷,你們三個人,竟是掏不出一張戶牌…莫非是敵國派來的奸細,還是那時征兵逃竄的逃兵?!”
“我瞧你這相貌,莫不是當初當了逃兵怕死,所以去青樓楚館賣了身,這銀子怕也不是你的賣身錢罷!”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同樣輕蔑的恥笑聲。
雩岑知曉,璟書雖為潼隼人士,但因著在南風閣的微妙身份,自然也是拿不出什么正規(guī)戶牌的,眼見著那尖銳的槍風越逼越近,幾乎要刺進璟書胸膛之時,旁側咬著牙隱忍了許久的小姑娘突而手間淡青色的靈力一晃,竟是側身將對方一掌拍出去好遠。
人影哀嚎一聲吐出一口老血,尖銳的長槍在空中快速旋轉幾下,竟是槍頭朝下,險些直接戳進了仰倒在城墻下的士兵的長靴。
“來人啊——”
“有人強闖!。
千鈞一發(fā),隨著一聲怒吼,周圍聚集的所有路人都害怕得紛紛逃竄,城墻上的士兵極快地擺好架勢,霎那間,絮著萬千力道的羽尾箭矢已在弦上,只等一夕下令,便欲將城墻下出手傷人的青衣倩影射成篩子。
“我今日便非要闖一闖你這個勞什子破關!”
淡青色的靈力夾雜著片片飄零的金屑搖曳在半空,下一刻便凝實成一道足有數米的長鞭,衣袂一閃,戰(zhàn)斗態(tài)勢亭亭立之,霎那便卷飛了幾道激動攻來的人影。
“阿岑——!”
身后月白長袍的男人眉頭一皺,卻被淡青的靈力順勢一推,將人影推到了與璟書并立的后方安全處。
饒是零隨萬般也想不到,這個急脾氣的丫頭便在如此重兵把守之下的城關便沖動動起手來。
城墻上的精剛箭矢隨著時間的推移拉得更滿,轉眼間雩岑已是憑借自己不錯的身法加上些許靈力撂倒了六七個士兵,然更多的士兵若泉眼般不斷聚集,長矛尖銳,幾乎在隱隱之間隔絕她的退路,只等著囹圄將她徹底包圍絞殺。
輕巧的身形險險閃過,新買的衣裙卻被一道突出的長矛拉開一條裂縫,細嫩的肌膚擦破些許皮肉。
小姑娘心頭的火頓時燒得更盛,轉頭竟不顧其他攻來的招式,強咬著將罪魁禍首從人群中一掌拍出,血痕飛濺,那道人影蹭著地摩擦幾下,竟是噴著血暈了過去。
這!可!是!她!第!一!件!自!己!裁!的!衣!服!啊啊啊啊啊。。。
賠我衣服。!
像頓時是氣紅了眼,雩岑竟極限操作躲閃,又連著如此拍飛了幾個,就便聽誰不知喊了一句:
“殺人啦!殺人啦。!”
屁!這些人明明只是被她拍暈了!
皺著眉頭回望,便見方才第一個被她制裁的那個小兵已是踉蹌著趴到了城墻上,一個揮手,高喊道:“放箭!——給我放箭!殺了這個妖女。
弓弦如滿月,卻聽下一刻,一陣極為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在眾人屏息中,一個少年模樣身著精盔的男子便極速策馬而出,手中極長的方天畫戟格外醒目,白馬鬃毛獵獵,那雙鷹眼卻格外精銳有神。
“出了何事——”
男人鷹眼環(huán)顧,雩岑便見方才被她拍飛的幾個小兵開始前仆后繼地圍著對方惡人先告狀。
此番場景,卻莫名將她帶回她初入昆侖處處受氣的窩囊時光。
“講的都是些什么屁話!”怒意爆裂,小姑娘忍不住口吐芬芳。
“你!小屁孩!”煩躁的校霸之魂開啟,一時間,雩岑好似回到了在仙塾求學時整治別人時的無賴模樣,毫不畏懼地站在滿是長矛的包圍圈中,抖著手里的靈鞭,叉腰挑釁道:
“你是他們的頭?”
那群小嘍啰好似圍著那個小屁孩叫著什么將軍。
男人一愣,顯然沒想到這個看似與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滿臉戾氣嘲諷,竟是毫不客氣地當著眾人的面鄙夷他的年歲。
“正是在下!
人小鬼大,整什么文縐縐的客套話。
“那我打贏了你,是不是便可以放我們過關!”
誰知人影張口還未回應,便見著雩岑若一道青色虛影般已急速閃至他不遠之處,長鞭揮舞,徑直朝他面門毫不客氣地扇來。
男人只略略愣了一瞬,便極快地反應而過,薄唇輕抿,電光火石間,幾乎亂成殘影碰撞發(fā)出極為響亮的金屬震動之聲,待到眾人環(huán)顧掃視好不容易找到那個青色身影,卻見小姑娘已將對方方天畫戟連著其上嶄新的紅纓一起踩在腳下,嘴角痞笑,柔順的長鞭直指幾乎瞬間愣在原地的男人:
“小孩——”
“你輸了!
只一擊,眾人心中少年得意、天縱奇才的某將軍便被一個小姑娘強行繳械。
場面一時陷入詭異的寧靜。
然而另一邊,卻未曾有人照顧到被強行拋在遠處,此刻已是有些神情俱裂的兩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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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的璟書:請允許我對你致以最誠摯的歉意,希望我現在道歉還來得及
解除狂暴狀態(tài)的阿岑:???
零隨:……
今期科普字:峣(yáo),一般指代高,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