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霞光瑰麗,飛鳥掠過水面,帶起的漣漪像是打碎了一池金箔。
蘆葦叢隨風(fēng)飄揚,雪白柔軟的蘆花拍打在紅湘子面上,他歪頭避開,背著寬刀走到水邊,蹲下身洗手。
青年解開皮質(zhì)的護腕,擼起袖子,細細清洗著干涸的血跡。
腰間的傳音環(huán)佩在此刻響起,越拾一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真人,事情處理的如何了?”
“假河伯已被我擊殺,但村子被邪徒引燃,傷亡了些凡人!
越拾一以為他在自責(zé),勸慰道:“那妖畜假扮河伯,在桃花村享受供奉十幾年,早已樹大根深。后來本村沒了適齡女童,手底下就有許多村民做其倀鬼,偷搶別村的孩子,這才叫我們知曉!
紅湘子聽他講完,語氣平靜:“婦人與孩子沒事!
越拾一沉默了一下:“真人何時回宗?”
“催什么,我才下山不過月余!奔t湘子系好護腕站起身:“我可不愿意跟你們似的天天杵在大殿里大眼瞪小眼,有什么意思!
越拾一:“但是真人好歹是太虛一脈修為最強的大真君,本就該鎮(zhèn)守宗門!
“鎮(zhèn)什么鎮(zhèn),我又不是神獸!鼻嗄暌贿呎f著,微微皺起眉頭,往蘆葦深處走去:“若宗門真有什么事,你們有什么不能自個解決的?”
“可……”
越拾一還想說什么,紅湘子噤聲:“噓。”
他腳步加快,撥開眼前的蘆葦蕩,看到岸邊被水浪推過來一個小竹籃。
竹籃下半截纏著水草,邊緣處墊著油紙,還露出一片被打濕的棉布。
突然一陣風(fēng)起,一雙小小的手從里面伸出來,不太熟練地?fù)]舞著,想抓住飛揚的蘆花。
“……真人?”見他久久不說話,越拾一叫他。
紅湘子沒有回復(fù),慢慢走近竹籃,蹲下身,看到咿咿呀呀叫著想抓蘆花的嬰孩。
看起來不過兩,叁個月大,被包在一件大人的短衫里,兩節(jié)胳膊似嫩藕,晃來晃來。
“呀,呀!”看到他冒出來,幼兒像是有些不高興,扭著短短的身子,手臂揮地更快了。
紅湘子抬起兩指探在對方額頭上,驚訝道:“雷系靈根!
“什么雷系靈根?”越拾一聽到傳音玉佩對面有小孩呀呀叫著的聲音,好奇問道。
“誒呀,還會吐泡泡。”紅湘子將幼兒從竹籃里抱出來,小孩又輕又軟,像是一團棉花,嘟著嘴噗噗地吐泡泡。
越拾一又聽不懂了:“?什么……什么泡泡?”
幼崽被抱起來后,目光被落在紅湘子肩頭的蘆花吸引,連泡泡都忘記吐,張著嘴巴就往人身前蹭:“呀!呀!”
青年一不留神,就被蹭了一肩膀口水。
等他好不容易把幼崽嘴里的蘆花摳出來后,對越拾一說:“我現(xiàn)在就回來!
……
一旦下山?jīng)]個一年半載就不回宗的赤水真人,這次竟然只出門一個月就回來了,還抱了個孩子!
這個消息在紅湘子踏入宗門的那一刻,就被看見他的太虛山弟子通過傳音符飛速傳遍了整個宗門。
修行的日子枯燥無聊,這個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偷偷猜測,那個孩子是不是真人的私生子。
善編寫的弟子甚至推出了好幾個版本——有情深不悔版,有穿起褲子不認(rèn)人版,有虐戀情深版。
等到紅湘子趕到停云峰將幼崽像燙手山芋似的塞給丹綺時,他已經(jīng)被認(rèn)為是單親父親癡心等待愛人,愛人卻因舍不下紅塵繁華而拋棄他,只給他留了個孩子做念想的可憐真君了。
丹綺不甚熟練地抱著孩子,上下打量著有些狼狽的紅湘子——他的領(lǐng)口全是口水,胸前與腰間亦是有一團團不明水漬,辮子散了,還有幾縷頭發(fā)爛糟糟的像是被啃過。
丹綺:“……”
她不好問,但是她想笑。
而紅湘子在回來的路上,將他這輩子受過的所有磨難回憶了一遍,覺得都沒有眼前的幼崽哭起來令他崩潰痛苦。
一個這么小的孩子,哭起來的嗓門怎么就那么大,時間怎么就那么久。
這會他也顧不得別的,給丹綺留下一句你幫我養(yǎng)著吧,就逃之夭夭了。
丹綺瞧著懷里的幼崽,她眼皮腫腫的,委屈巴巴地吐泡泡:“呀,呀!
“灼遙,你昨天偷藏在枕頭下面的奶片糕還有嗎?給小妹妹吃一點,她都餓壞了!
本來還在一邊蹦跳著要看小孩的灼遙一下子僵了動作,沒想到師父竟然知道她藏了零食,還知道她藏在了哪里!
女孩支支吾吾地:“……啊,我、還,還有!
“都拿來吧,剩下的沒收!
“……好!
灼遙委屈,灼遙也想哭。
一年后。
紅湘子將攔路的妖藤一擊必殺,傳音佩里響起丹綺的聲音:“真人,何時歸宗?”
“有事?”
“今日是孩子的周歲生辰,你不回來?”
紅湘子一愣:“孩子?”
丹綺音調(diào)微微提高:“你該不是忘了吧?去年今日,你在山下?lián)炝藗孩子,雷系靈根!
紅湘子確實忘了,經(jīng)她提醒才恍然大悟:“原來已經(jīng)有一年了。”
“對啊,我與師父都替真人您養(yǎng)了一年的孩子了!”灼遙的聲音湊過來:“師父說今日是她正式來到太虛山的整一年,要辦個小小的生辰禮,真人還是快些回來吧。”
掐了傳音佩,紅湘子站在原地沉思了一會,便往最近的州城御劍而飛。
等他買了一大堆周歲賀禮回到太虛山,去了停云峰,便看到個粉白團子跟在灼遙身后,奶聲奶氣地叫姐姐。
女孩扎著兩個小辮子,懷里抱著針腳粗糙的布老虎玩偶,步子有些著急,不留神就左腳絆右腳,摔倒在地上了。
紅湘子見狀,往前幾步想扶起小姑娘,誰知對方自己撐著胳膊爬起來。
她眼淚汪汪的,額頭上撞了個的紅包:“姐、姐姐……等囡囡…痛痛,呼呼,飛飛!”
灼遙聽到聲響,折回去摸摸她的額頭:“呼呼,痛痛飛咯!”
一個簡單的治愈法術(shù)。
真的不痛了,小姑娘咯咯直笑。
丹綺從殿內(nèi)出來,便看到紅湘子:“真人回來了!
灼遙這才回頭看見他,忙行了一禮:“真人!
丹綺抱起小姑娘,走到紅湘子面前,問她:“囡囡,認(rèn)得他嗎?”
小姑娘看看她,又看看紅湘子,努力地去想這是哪位叔叔,最后搖搖頭:“囡囡不認(rèn)得。”
紅湘子沒想到一年前哭的皺成一團的小魔頭,現(xiàn)在竟然這般乖巧,驚訝道:“原來是個女孩!
丹綺將小姑娘往紅湘子懷里一塞,他手忙腳亂地抱住,身體有些僵硬。
“對啊,一個女孩,還沒起名呢!钡ぞ_說:“既然你回來了,便給她賜名吧!
丹綺與灼遙將她照顧的很好,小姑娘身上香噴噴的,也不怕生,只是好奇地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臉,又摸摸他的辮子。
逍遙恣意慣了的真君,這會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因為這個小姑娘,他又與人世間產(chǎn)生了新的羈絆。
“叫……織柔吧。”紅湘子仔細瞧著小姑娘的容貌,說道:“既然是個小姑娘,那便要織錦加身,富貴漂亮?赡憬K究也要踏入仙門,柔乃百態(tài),逍遙有情,自立不斗!
紅湘子修道五百年,還是頭次教導(dǎo)徒弟。
他自己修的是紅塵逍遙道,因此在織柔八歲那年學(xué)會引氣入體后,便帶著人下山去游歷。
他與對方亦師亦友,修行路上互相拆臺,捉弄吐槽,直到織柔的及笄之年。
紅湘子送了一對金玉鈴鐺鐲給她,鈴鐺有傳音顯像之能效,織柔收到后很開心:“謝謝師父!”
少女的眼睛是清亮的琥珀色,偏金一點,像是盛了日光在里頭,灼得人心口發(fā)燙。
他那天突然才意識到,對方是個頂漂亮的小姑娘。
“……我是不是變態(tài)。”紅湘子去了大南音寺,找佛子談心。
金蓮子在菩提樹下禪坐,不發(fā)一言。
“或者說我修道修岔了?生了心魔?!否則怎會有如此大逆不道,喪盡天良的……”青年抓著頭發(fā),表情苦悶極了:“她還是個那么小的姑娘,按照凡人的年齡,我都夠做她老祖宗了!”
“你想與她雙修?”金蓮子終于睜開眼睛,問道。
“怎么可能?!”紅湘子像被他的發(fā)言駭?shù)?“哪里會想這種事?”
金蓮子問:“那你是?”
“就是看到她,便想抱抱她,摸摸她的臉,還想……”活了五百年的真君,這會耳朵尖都微微發(fā)燙:“與她一道游歷紅塵,一起踏上天階。”
金蓮子:“……”
“一想到這世上還有她在,便覺得好似一切都有趣起來,原本見過的景色與事物,有她在時就變得不一樣了。”
金蓮子:“……”
紅湘子:“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佛子嘆了口氣:“你不還在你的道中嗎?愛這世間萬物,她也在這世間。”
青年一怔:“是這樣嗎?”
佛子反問:“那你還有旁的私心?”
紅湘子沉默良久,才道:“我沒有別的私心。”
而在以身封魔的那一刻,他卻發(fā)現(xiàn),原來他還是有私心的。
他知道織柔會繼承他的刀,也知道他必須留給小徒弟一樣?xùn)|西,才能讓她有個盼望。
讓織柔永遠記得他。
這就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