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干脆把我舍到魔淵?
為什么要收我為徒?
為什么要教我?
為什么做了這一切之后,要舍棄我?!
可是那劍心還是如此通徹,無所缺、無所傷、無所動搖,輕輕巧巧攔下所有的殺意。
你怎么能做了這一切之后,還如此平靜?!
仙魔二氣貫穿過夏遺的魔心,流淌到劍尖化作無邊兇戾。
他手中的劍再也承受不了這樣可怕的力量,不得不使之散發(fā)出來,狂烈地撕扯開周圍的一切。
流淌過的云碎了,風也碎了,蒼翠的葉震動著,那殺意很快就要席卷到它,還有它扎根的巖石。
為什么要折他的劍?!
這與無鋒劍無比相似的一劍,向雙文律撕裂過來。
雙文律終于動了左手。他的袖袍輕輕一擺,像劍鞘收容劍鋒,彌散開的殺意又被斂入袖中。
他到現(xiàn)在,始終沒有挪過一步。
他的腳下就是守護乾坤的節(jié)點。
他的劍心也始終只露出三寸。
一寸短,一寸險。
這三寸的劍心,將這世間最可怕的殺意始終攔在外。沒有回答,沒有解釋,沒有動搖。
夏遺目中的墨色濃重欲滴。
劍閣就那么重要嗎?重要到連一個改過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一個在背后嚼你舌的弟子就那么重要嗎?
那他六百年的痛苦和努力又算什么?!
三寸劍心,雙文律面對他始終只有這三寸劍心!
夏遺的劍成了一道罅隙,他的魔心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怎么能只有他自己為那六百年痛苦掙扎?
他要找到雙文律的破綻,他要找到雙文律的動搖!
他怎么可以沒有動搖?!
墨色的殺意裹住夏遺的手腕,將他與他的劍化為一體。
“我的魔心,是你造成的!毕倪z那可怕的墨色幾乎要從他目中淌出來,“出你的劍!”
這樣兇的一劍,終于逼出了雙文律始終沒有完全顯露的劍心。
他若不出劍,就要后退了。他不能后退,他腳下是守護乾坤的陣法節(jié)點。
右手指尖,劍鋒一寸一寸伸長,但那三寸通明的劍心之后,竟密密麻麻布滿了絲線。
紅的黑的白的……越往后,越密集,將這劍心死死纏縛。
這是……因果。
夏遺愣住了。
他從這些因果當中,看到了自己的因果。
乾坤不容魔心成長,百年一死,自從拜雙文律為師后,他就再沒有輪回過。他墮魔之后,也沒有輪回過。
是誰替他抗下了百年一死的命運?
夏遺突然狂喜大笑起來:“你錯了!你錯了!你說誰也沒辦法替別人走修行道。你說踏上這條路,必然會拋下一些人?晌业囊蚬麨槭裁磿p上你的劍心?!”
他找到雙文律的破綻了!
雙文律也停住了。他持著因果纏縛的劍心,平靜笑嘆:“是啊,我錯了!
夏遺忽然笑不出來了。有什么突破了他的偏執(zhí),他忽然想到了別的東西……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
夏遺已看到了雙文律的破綻,卻再也遞不出刺向破綻的那一劍。
他怔怔地看著那劍心上密密纏縛的因果,手臂開始顫抖。將他與殺劍融為一體的魔氣開始褪去。
雙文律花了六百年,把夏遺所有的偏執(zhí)與魔障都系在了自己身上。用這份因魔心而生的枷鎖,困住了魔心。
夏遺有多偏執(zhí)于他的師父,就有多不會依魔心而行。
可是若一直如此,他也永遠無法突破到下一步。
乾坤多了一個心向正法的劍閣閣主,雙文律多了一個以他的意志為自己意志的徒兒。
這對所有人都好,就是對夏遺自己不太好。
所以,雙文律折了他的劍,也折了他對自己偏執(zhí)的崇慕。
雙文律給他的無鋒劍,不是枷鎖,而是他的命。
乾坤壓制魔心成長,百年一輪回,魔心引導夏遺入魔,成就世世凄苦造無邊殺孽的命。雙文律折了他的劍,也折了他的命,從此以后,夏遺身上再也沒有困鎖,能困鎖他的只有他自己。
……
“我想收他為徒!
“他是我的因果!
“從今以后,他的因果,我來背。”
……
六百年間,雙文律說過的溫情的話很少。
可是每一句話,都不是空言。
夏遺的手開始顫抖。
萬般心緒擁堵沖撞,最后破在喉嚨里,唯有二字:師父。
“師父啊……”
夏遺松開手,殺劍滑落,迎著纏滿了因果的劍心撲倒,撲得雙文律向后退了半步,坐在崩裂出層階的山石上。夏遺伏在他膝頭,從嗚咽到嚎啕。
他一身的殺念與魔氣,悄然散去了,生出淳淳仙靈之氣,不是曾經(jīng)那種鋒利決絕的劍氣,而是一種更柔和、更溫暖的力量。
黑色罅隙一般的劍向山下墜去,在清風中愈合。
魔淵的道,在他心中破碎了。
“別哭,別哭!彪p文律輕輕拍他的背,“我知道你很辛苦,知道你很努力。你做得很好了。”
夏遺反倒哭得更厲害了。
雙文律笑嘆,幾分無奈幾分縱容:“那就哭一會兒吧。”
一千五百年的苦熬,終于將這魔淵的道,給崩斷了。
現(xiàn)在,他該去看看他另一個“徒兒”了。
……
隨著夏遺的魔心破碎,一道隱在其中的意志也悄然消散了。
北涼洲,方拂歌輕嘆。
他終于找到了雙文律道心的破綻?伤步K于明白了,那破綻,根本就不是破綻。
那是雙文律的道。
他終于懂了乾坤的道。也終于看見了,魔淵的道為什么是一條死路。
……
劍閣,起云峰。
白猿正準備去掃撒院子,不期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衣墨袍,竹枝挽發(fā),這是雙文律的化身。
他回過身,看向白猿似笑非笑:“恭喜你終得聞道。”
“方拂歌!
白猿迷茫地看著他。
“季延波、弓紅云、烏葉舟……”雙文律一個個名字念出。
白猿目中迷茫褪去,不見天真淳樸的神色。
方拂歌輕嘆:“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他的這些化身,雙文律一個也沒漏。
他想不出自己的破綻在哪里。自在天魔,調(diào)心如幻。他化身成為這一個個身份,也把化身的心境調(diào)得與其身份毫無破綻。就連他的這些化身自己,也都以為自己就是化身的身份,并不知曉自己實際上是自在天魔方拂歌。
若非如此,也騙不過那些名門大宗。
唯有在白猿身上,方拂歌知道自己露過兩次破綻。一次是在白猿與寒潭巨蟒搏斗之時,一次是在秘境中被那些貪青山劍的修士設計遇險之時。
白猿這個身份太難得,是他唯一一個接觸到雙文律身邊的化身。他不想失去這個化身,所以設計了白猿遇險時可以引動血脈力量解厄。
可是其他身份,雙文律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十里青山遠……”方拂歌笑嘆。
白猿化身請雙文律給自己的劍起名。
雙文律念了這樣一句詩,給了“青山”這個名字。
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shù)聲啼鳥怨年華。又是凄涼時候,在天涯。
這是在諷他離開魔淵進入乾坤,身在天涯。
雙文律之后與洛平瀾談一月之期,估計也是故意說給他聽,卡在夏遺心境正恰當?shù)臅r候,讓他推著夏遺走出最后一步。
能把夏遺的心境把控得這么準,不得不說,雙文律對他看進眼中的人,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