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三天發(fā)生這么多事,他竟然還有這樣潛心觀察的余地,實在是厲害。
落梅沉默片刻,笑了。
“沒想到,有靈我都瞞過了,卻沒瞞過你!彼f。
她忽然扯開了身上衣物,一道金光自她周身綻開,刺得人睜不開眼,一瞬間的目盲后,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位衣袂飄飄、唇紅齒白的仙子。
仙子浮在半空,聲音仿若渺遠而來。“吾乃三重天梅里仙君!彼f。
除了謝將軍和云卿,所有騎軍立時翻身下馬,跪拜下去。平地里見到神仙,幾乎人人又驚又懼。
謝將軍同云卿也在馬上行禮!耙娺^仙上。”二人齊聲說。
只有我和九枝站得筆直。神仙而已,又不是沒見過,九枝自己就算半個。
“連我的真身都沒看出來,白有靈,你比起你爹娘來,還差些啊。”梅里仙君笑吟吟地對我說。
“仙上見過我爹娘?”我驚道。
“我不喜在天上閑居,常在凡間走動,”梅里仙君說,“早年間和你爹娘,是見過兩回的!
“那仙上緣何要假扮做世間女子,還甘心受這多年的苦?”我問。
梅里仙君長嘆一聲!按耸卤就覠o關,奈何動了惻隱之心,想放手不管,良心上實在過不去……”
三年前,這仙君在三重天上無事,下凡閑游,途徑嘉佑一帶,在那村子外遇見一個女童。
她見這女童一身臟污,自己在水坑里玩耍,像是無人照管的模樣,便駐足問女童,是否與家人走脫。
女童回說,她家就在村里,但娘親很早前跑掉了,爹爹不在意她這個女兒,都是放她一人隨處去。
仙君又問她娘親為何跑掉,女童答不出來。
心里疑慮,仙君便化作男身,假作行商,去村里探詢了一番。
由是她才得知,這村子里多半女子,竟都是從別處略賣而來,飽受折辱,也因此,隔三差五就有女子尋機逃走,不少孩童長大了,全不知自己生母是誰。
仙君常涉人世,心知這樣的略賣之事,背后必牽扯眾多,官家是指望不上的。為了能救下村中的女輩,她又化成了女身,裝著是被人掠來的女子,還給自己編造了一套身世,以“落梅”之名把自己賣進了村里。
李英表那牙子倒是沒說謊,他確實不算認得落梅,仙君是趁他運送女子入村時,混入其中的,以神仙的本事,從他手上拿走個扳指,也輕輕松松。
自此,仙君,或說落梅,就在村里過了三年。
雖然常常挨餓受打,但對神仙來說倒是無關痛癢,她自己不許,也沒有男子能讓她懷上身孕。
村里有前車之鑒,看管女子看得很嚴,慢慢地這些女子也就失卻了逃跑的心,仙君想勸說她們,就先試著自己跑了兩次,以示真想跑,一定是有時機的,就此漸漸將村子的女子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處。
直到借著祭典,她帶十余名女子真正逃出。
“那仙君是否料到,途中會遇上我們?”我問。
“那我料不到,”仙君說,“遇上你等,實在是個意外。”
我又一想!安粚Π,狼群見了九枝都害怕,為何會困住你們?”
“我以人相示人,藏起了神通,狼群也認不出我真身元靈,”仙君道,“當時事出突然,我還在猶豫間,若不是你們恰好趕來,我本也準備自己把狼群喝退的!
“那仙君就打算,帶她們逃到安全地界,叫她們各回各家?”我又問,“你是神仙,有大神通,直接收拾掉村里的人不好么?”
都不用她動手,只要她現(xiàn)出神相,村人肯定會唯她是從啊。
“你以為我不想嗎?”梅里仙君道,“可神仙有神仙的規(guī)矩,我這么做,已經(jīng)是有失審慎,再進一步,就該受天罰了!
……這都什么破規(guī)矩啊?
梅里仙君看出了我的不忿,她搖搖頭。
“有靈,你是玄師,你該懂的,”她說,“雖說我是神仙,但世間之事,我本就不該插手,能做到如此地步,我已盡力了。”
我想起來,從前在不破山,大盛元君也說過類似的話。
只是……
人間的事,神仙一概不問,那要神仙有什么用?
但我又不好直說出口。
“好在這些女子都已安置妥當,我也算了結(jié)了心事,”仙君說,“不枉費我耗去這些心力!
“仙上要走了么?”我問。
仙君頷首!氨鞠胪低底叩模l知道這位將軍步步緊逼,倒是我小瞧他了。”
謝將軍沒吭聲。
仙君又看看九枝!斑@就是你夫君?”她微微一笑。
“仙上也認得他?”我問。
“三重天上,也沒幾個不知道你倆的了,”仙君說,“白三娘和李修德的女兒白有靈,還有她樹做的夫君,只是我這三年都在凡間,不知道他已有了人形,還有了名字!
“九枝已經(jīng)不是我夫君了,”我說,“我倆已經(jīng)……把婚約解除了!
“是么?”仙君揚起眉毛,“這倒是個大消息,那我倒要快些走了,回去告訴道祖,興許北辰星君大人,還能少在瑤池里泡幾天!
她說著,自顧自一捏下巴。“不過,此事道祖想必也知道了吧……”
我想說北辰星君犯了這么大的糊涂,讓他多泡幾天也無所謂的,但梅里仙君沖我一躬身,已騰空飛遠了。
一直到她飛得看不見,跪拜在地上的玄衣軍眾人才敢起來。
他們都是第一次有這種遭遇,不免相互間竊竊私語,謝將軍輕咳兩聲,立時大軍肅靜。
“走了。”謝將軍沉聲道。
我們重新起行。云卿一路都不住地看我,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問:“你和九枝,不再是夫妻了?”
“本來也不算是,”我說,“是神仙指婚指錯了,何況我也不想要什么婚配,以現(xiàn)在的身份和九枝相處,我反倒更舒服些!
“九枝怎么覺得?”云卿又問。
我們兩個一齊看向九枝,九枝壓根就沒聽我們說話,他一邊騎著馬一邊彎下腰去,在嘗試自己能不能在策馬飛奔的同時,還能摸到自己腳后跟。
“啊?”他察覺到身側(cè)的目光,猛地抬起頭,“在叫我嗎?”
“……沒事兒,你繼續(xù)!蔽曳瓊白眼,云卿在旁邊偷偷笑。
“我還是第一次見神仙,”她笑了一會兒,說道,“原來神仙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嗎?”
“嗯,根本靠不住的,”我說,“我都習慣了!
云卿嘆氣。“我還以為,神仙見到世間不公之事,會主持道義,結(jié)果如今看來,還是要靠世人自己!
我點點頭!八阅阋欢ㄒ鼐┏,做皇帝!
“你都看到了,所謂太平江山下,究竟藏著多少腌臜之事,”我又說,“你爹爹已經(jīng)是很厲害的皇帝了,大嬴律也不可謂不嚴苛,但女子要受的苦,還是沒變過,這里略賣成風,那里要給亡夫陪葬,且不說神仙不能管,就算神仙能管,管得過來嗎?”
“可我做了皇帝,不會也一樣嗎?”云卿問,“廟堂高遠,下面的人要存心隱瞞,我一樣是不知道的!
“不一樣,”我搖頭,“你有志向,要讓女子讀書,招她們?yōu)楣,給她們多一些路走,這一定可以改變她們的命途,也許短短幾年里看不出來,但長此以往,必會有成效!
云卿沉默了。
“如今我的想法也變了,”我說,“之前我是覺得,作為好友,你要回京繼位,我就陪你走這一趟,但眼下我想,既然只有你有希望顛覆天地,那我就是賠上這條命,這要保你安然坐上皇位!
“別亂說,”云卿趕緊說,“我們都要平平安安的。”
我們交談時,銜玉打馬在我們身前,她一直聽著,此刻也不時地回頭看。
見過梅里仙君之后,她看我的眼神就變了,好像終于發(fā)覺我不是個江湖騙子,現(xiàn)在的神情,又仿佛對我多了一份信任。
云卿意識到了她的視線!般曈,”她打趣道,“你聽到?jīng)]?我做皇帝后,天下女子都要念書!你也去給我好好讀個書!”
“她沒讀過書?”我有些驚訝。
“沒有,”云卿說,“她是我小時候出宮游玩時,在路邊遇到的,我瞧她瞧得歡喜,定要隨行太監(jiān)把她帶回宮里,為此我爹爹還罵了我一頓。”
她想一想,臉上露出笑意!澳菚r候我才十歲,銜玉只有七歲,后來她就和我一起在宮里長大,做了我隨身的侍女,但侍女不可學文習字,她就習了武!
“你們宮里的人,瞧上誰就可以把誰帶走?”我不知該說什么。
……你們這樣不也是明搶嗎……
“當然不可,”云卿說,“但銜玉不同,她……無親無故,我遇上她時,她就在街邊蹲著,給自己插了個草標,要賣身葬母!
“……。俊
“她娘親剛過世,”云卿黯然道,“母女倆孤身在京城討生活,周圍也沒有親人,銜玉聽人說,她那個年紀的女童能賣個好價錢,就想把自己賣了,換些錢,好歹給她娘親買口棺材。”
“所以你等于是救了她?”
“嗯,”云卿說,“當時已經(jīng)有青樓的龜公在和她談價錢了,我晚到一步,她就要去做藝妓了!
我聽得心里發(fā)涼?淬曈竦哪樱疫以為她是個王公貴族家的大小姐,想不到還有這樣崎嶇的過去。
“話說,她爹爹呢?”我問,“早去了?”
云卿沒說話,似是不想說,但銜玉忽然放慢馬匹,強行擠進我和九枝中間,也不看我,平靜地目視前方。
“是我爹爹把我和娘親趕出來的。”她說。
第44章 銜玉(四)
二十年前,銜玉生在一戶殷實人家。
她原籍便在平州地界,爹爹家里世代做木工活,雖然手藝一般,但養(yǎng)家糊口倒也無虞。
她爹爹二十三歲時,經(jīng)人說媒,娶了她娘親,成親后第二年,有了她。
不知為何,生了銜玉后,銜玉娘親便無論如何都懷不上身孕了,一直到她七歲,家里就只有她這一個女兒。
木匠行當?shù)囊?guī)矩,同大嬴朝多數(shù)行當一樣,都是傳男不傳女,她爹爹也沒那個氣魄,要打破規(guī)矩傳給她,只能年年帶父母妻小上山上廟里求子,盼著自家營生能有個后繼之人。
盡管如此,她爹爹待她和她娘親還是好的,對這個女兒也算疼愛有加,銜玉幼年時倒沒吃過什么苦。
待她六歲那年,有一日爹爹遠赴鄰縣做工,深夜歸家,卻帶回一名女子。
據(jù)他說,這名女子是他在返家時遇到,孤身一人,腿還被野獸咬傷了,體力不支,昏倒在山中。
好歹一條人命,她爹爹不敢不救,娘親見這女子的慘況,也沒說什么,騰出一間空屋教這女子休養(yǎng),隔日又請了郎中來替她治傷。
女子好些后,自云是從南邊州縣而來,家中被強盜劫掠,父母身死,她也飽受凌辱,好不容易才逃出,預備往北投靠遠房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