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碧遙躲在一棟破屋一角,形容枯槁,反復(fù)念著她的名字。
沈家人皆言,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若君一心認(rèn)定,碧遙并未死。
不顧家人勸阻,若君打點(diǎn)行裝,毅然離家,要將碧遙找回來。
沈家有一位遠(yuǎn)房宗親,很小時(shí)家就破落了,和娘親不知去往了何方,傳言道他爹爹是被他娘親所殺,但也沒有實(shí)證,官府便不了了之。
若君十歲那年,這名宗親突然現(xiàn)身寧安,他已長大成人,對過去的事只推說不記得,還說自己學(xué)了些本事,如今行走四方,恰好路過此地,就前來拜謁一下。
沈家爹爹心善,招待他住過一晚,男子暗地給年幼的若君遺下一本書,叮囑她,長大后如遇到劫難,再翻開此書。
離家后,若君第一次讀起這本書,才知道這男子上了一座山,學(xué)到了各類術(shù)法。他天資過人,最終自成一派,卻不為山上仙人所容,便又下了山,獨(dú)自云游。
而這書里,還料知了,若君十七歲時(shí),會有一劫。
也給了她參考之法。
若君日夜修習(xí)書中所寫,得了靈思,可喚妖物,白發(fā)也狂亂生長,不多日就已長及垂地。
也是靠了習(xí)來的術(shù)法,她一路尋索,終在幾日前,發(fā)現(xiàn)碧遙就在這座山村里。
她向村人質(zhì)問,村人自然不認(rèn),若君喚出幾十只妖怪,一番恫嚇,才知道碧遙遭遇了什么。
若君大怒,放言要屠盡此村。
只是她需要一定時(shí)日,積攢氣力,這五日,她一直躲于山中,一邊監(jiān)看著村人,一邊召集了數(shù)百妖物,用發(fā)絲為牽制,號令群妖。
直到方才那場惡戰(zhàn)。
白發(fā)退去,我向后倒走兩步,只覺心慌氣短。九枝也愣在當(dāng)場。
“罪過啊,罪過!比缁酆蜕胁蛔u頭,緊閉起眼,低聲誦著我聽不懂的經(jīng)文。
“你說,他們不該死么?”沈若君顫聲問。
我還是說不出話。
自打下山以來,我以為已見夠了世間骯臟與荒唐,也覺得快能做到處變不驚,但剛才從沈若君的回憶里看到的事,還是令我撼動,此刻我心里只有消不去的忿怒。
那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子,他們?nèi)绾巫龅贸觯?br />
“我……先幫你取下法器吧!蔽艺f。
法器很好拿走,我一手扶住若君的肩膀,一手輕拉,就將法器取了下來。
但觸及她身子的一剎那,卻感到一絲異樣。
她并沒有流血。
我沒吭聲,佯裝收起法器,暗自又偷偷捏了道咒,往她身上探了一探。
探出來的結(jié)果,讓我心底一涼。
我悄悄半抬起頭,對上九枝的目光。九枝的感覺和我一樣,我輕輕搖頭,暗示他現(xiàn)在先不要說。還不到時(shí)候。
若君沒有察覺。她用力咳嗽了兩聲,擦擦嘴角,深吸一口氣。
“你不會再攔我了吧?”她說,“我只和這個村子有仇怨,屠完村子,我便收起法術(shù),以后都不再用了,那些妖也只聽命于我,事情結(jié)束后我自會處理,絕不害到無關(guān)的人!
我看看她。
“不,”我說,“只聽你一個人的說辭,還不夠,我?guī)闳ゴ迦嗣媲,我還有些事要問!
若君盯了我半晌,勉強(qiáng)點(diǎn)點(diǎn)頭。
她一只手舉不起來,我靠近前,替她攏起長長的白發(fā),束在一起,又叫九枝變出一些藤條,簡單編成網(wǎng)子,將她頭發(fā)兜住。
“一會兒你就待在這個男人身后,”我指一指九枝,“我不提起你,你莫出來,好么?”
沈若君突然順從了許多,她合上眼,算是默許了。
為她梳發(fā)的時(shí)候,我認(rèn)真端詳了她的臉。這張近乎枯干的臉上,遍布溝壑,早已看不出一個十七歲少女的模樣。她受了多大的罪啊……
“我們走吧!蔽艺f。
重又穿過呆立在四周的妖怪,村長正帶著膽大的村人在村口等我們。
“三位師父,無事了嗎?”不等我們走近,他忙不迭地問,“那人——那妖首死了嗎?”
“死了,”我面無表情,“妖首被我?guī)煾笟⒘,等天亮,這些妖怪就都不在了!
村長和左右的人互相看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感恩三位師父大恩大德!”他納頭便要拜,“我全村都忘不掉師父們的恩情——”
“先等一等,”我無動于衷,“妖首是死了,但還有個人,我想請村長見一見!
“誰?”村長不解。
“若君,出來吧!蔽艺f。
九枝往旁邊一讓,瘦削如木的沈若君滿臉恨意,從他后面走出來。
“五日不見了,村長。”她說。
村長大驚失措!澳、你還活著?!”
第10章 如雪(下)
四
“我不該活著?”沈若君冷笑,“是了,我死了便最好,我死了,碧遙的事,就不再有人會知道了,對么?!”
村長周身劇震。他瞪著若君許久,忽然舉起手上的鐵叉,對準(zhǔn)若君便刺下去——
一聲脆響。鐵叉停在半途。九枝從若君身側(cè)前跨一步,死死攥住叉柄。村長抽了兩下抽不動,看到九枝陰冷的神情,嚇得松了手。
“別忙動手啊,村長,”我說,“我還有話要問你的。”
“問、問什么?”村長勉強(qiáng)斂了下心神。
“村里那棟封死的房屋,里面住過誰?”我問。
村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遲疑片刻,惡狠狠地說:“我已經(jīng)答過你了!那里只住過一個病死的村人!”
“你放屁!”若君怒吼,“五日前你都已承認(rèn)了!那是關(guān)碧遙的地方!”
“誰可證明?”村長顯然是鐵了心要掩蓋,“你說是便是?碧遙又是誰?有人認(rèn)識嗎?”
他左右看看,幾個村子里的男子都忙不迭搖頭。
若君怒視著他,須臾,神色又一冷。
“有沒有人認(rèn)識,你問他吧。”
她說著,頭上白發(fā)舞動起來,原本散布在村外的妖怪有了動靜,齊齊移向兩邊,空出一條路,緊接著,一根發(fā)絲自遠(yuǎn)而近,拖過來一具繭一樣的東西。
若君把這東西甩在我們和村長中間。我才看清,這繭是幾縷白發(fā)纏繞裹成的,有一人那么長。
同時(shí),若君收起了一部分發(fā)絲,繭的一端層層剝開,露出一張人臉。男子的臉。
我聽到有村人倒吸了一口氣。
“村長,這人你總該認(rèn)得吧?”若君對村長說。
村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管怔怔地盯著那張人臉。
我在一旁始終沒插手,只聽著如慧閉起眼又在念經(jīng)。繭里這人我倒認(rèn)識,此前在若君的記憶里,已經(jīng)見過了。
而村長的反應(yīng),我也不覺奇怪。
若君第一次來到這村子時(shí),只知道碧遙當(dāng)曾在此居住,并不確知碧遙的遭遇,任她怎么拿妖怪威嚇逼問,村人都堅(jiān)稱只是收留過碧遙,但后來人跑了,他們也沒找到。
無法,若君便留下屠盡全村的話,躲入山里冷眼旁觀。
她本是想,一邊召集妖怪,一邊靜待這五天里,村子自己生亂,讓她找到入手之處。她不信面對生死大事,這些人還能保持同氣一心。
果然,她等到第二日,就有了動靜。
不過她也沒想到,等出來的是具死尸。
那日深夜,三個村人鬼鬼祟祟,抬著一具尸首從村口走出,繞到山后,又將這具尸首扔進(jìn)了一道山溝里。
他們可能以為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但若君趕過去時(shí),發(fā)現(xiàn)此人雖然受了重傷,命懸一線,卻還有一口氣在。
也是從這個人口中,她得知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碧遙當(dāng)初確實(shí)沒死。馬車自山崖跌落時(shí),她被甩至了車外,掛在山壁里伸出的一棵樹上,后樹枝斷裂,她又落入一片林子里,恰好秋天,落葉很厚,由是保住了一命。
這些是若君猜測的,因?yàn)楸踢b雖未死,卻喪失了神志,全不記得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在山上流浪了幾日,才被村人撞見。
村長原打算讓碧遙歇息一陣,等她能走遠(yuǎn)路了,就帶她到最近的官驛,請官府幫她找家。
碧遙衣著華貴,村人也知道她當(dāng)是附近哪家的大戶閨秀,不敢輕慢,好生伺候她住在村里一棟無人居住的空屋中。
便是我后來見到的,那棟四面封死的荒屋。
可過了陣子,都沒見到有人來尋她,村子的男丁,漸漸便生了邪心。
他們饞碧遙漂亮,人又近乎傻了,竟趁夜接連闖入了碧遙住的那棟屋子……
待村長得知,犯者已眾,還都是他看著長大的青壯,他也不忍責(zé)罰,最終,便等于默許了這件事。
從此,碧遙平日便被鎖在那屋內(nèi),百般承受折磨。村人盡皆知曉,但不論男女,都佯裝看不見。給她的吃穿也愈來愈敷衍,只教她活著有口氣就好。
獨(dú)自一人的時(shí)候,碧遙就縮在角落,反復(fù)默念若君的名字。
她已經(jīng)忘了她的姓名,忘了爹爹和娘親,也忘了家在寧安,若君,是她唯一記得的人。
若君在夢中見到的,便是這時(shí)的碧遙。
卻是她最后一次見到碧遙。
若君獨(dú)自離家后不多久,碧遙染上了怪疫,一病不起,不等村長尋到法子,就不幸身亡了。
為了掩蓋,村長甚至沒想過給她下葬,一把火燒掉了她的尸身。他還想把關(guān)碧遙的屋子也燒了,但顧忌這是祖上所蓋,就先封上了事,命村人誰都不要再提。
等到若君一路追尋而來,村長才知道碧遙的身世,而事已至此,他更不可能認(rèn),于是仍想著蒙混過去。
村子里只有一名男子勸村長帶村人認(rèn)罪,不要犧牲全村性命。
隨后,就是第二天,若君在山溝里把他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