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劍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什么都沒砍到,正要兜轉(zhuǎn)回來,半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劍身。
“不錯的劍啊!币粋陰寒的聲音憑空傳出。
這時我才漸漸看到,那里竟有一個人,或者說,是個妖。這妖有些手段,離我這么近我都沒發(fā)覺,現(xiàn)了身,一股凜冽的妖氣才撲面而來,兇悍到九枝都退了一步。
“可惜了,可惜了!边@妖輕聲說著,嗓音悠長尖利。他穿一襲黑袍,臉上戴著一個慘白的面具,姿態(tài)優(yōu)雅,卻透著說不出的兇險。
“什么可惜了?”靈真高聲問,“你就是大光真人?”
妖怪沒有回答他后一個問題!拔艺f這劍可惜了,拿它的人,不行啊!
話音未落,看不清他是怎么做的,那柄木劍在他手上突然片片粉碎,又被一道火光燒了個干凈。
這必定就是大光真人了。我感覺手腳冰冷,一動不能動,他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妖怪,都要強上許多。
靈真顯然也有同感。他橫跨一步,擋在我身前,順手拔出了另一柄劍。
“看到我,還想要,和我打么?”大光真人說話不慌不忙,聽得人很不舒服。
“你們快走!”靈真回頭推了我一把,我在他臉上看到一絲驚慌,“我來攔住他,你出去后,到平州云鳴山去找恩義堂!把這里的事告訴碰見的玄師!”
但已經(jīng)晚了。
大光真人陰慘慘笑著,抬起雙手。“在我這里,搞出這么大的亂子,這就想走?”
他手指上下?lián)]了一下,我還是看不清他怎么做的,靈真身上瞬間被撕開了幾道傷口,鮮血四濺,有一道傷可見骨,可他一步?jīng)]退。
“走!”他鼓起力氣,用術(shù)法把我和九枝震了出去,送到了大光真人妖氣之外。
同時,不知什么穿透了靈真的側(cè)腹。他嘴里吐出一大口血,還是強撐著,勉力將木劍拄在地上,硬生生穩(wěn)住身子。
“很善良啊,”大光真人哂笑著說,“死到臨頭,還顧著別人,不知這樣的人,吃起來,是什么味道?”
他緩緩下落,眼看就要把靈真吞入腹內(nèi)。
“住手!”我頂著妖氣的強壓沖了過去,準備拼死一斗。
以我的能耐,必定打不過他,但這樣逃走,也斷不是我爹娘教我的做人之道。
但我還沒動手,九枝拉住了我。
他的模樣不太尋常,怔怔的,我轉(zhuǎn)過頭,看見他低著頭,站在我身后不遠處,像是在發(fā)愣。
俄而,他看向我,面帶茫然,對著我舉起右手。
“娘子,斷了!
他手里是那根我送他的紅繩,已經(jīng)被削成了兩段,原本系在繩上的鈴鐺也不知所蹤。方才靈真拼盡全力只能護住我,顧不到九枝,紅繩想必是被大光真人的妖術(shù)割斷的。
我心想這個時候就別在意這些了吧!拔以俳o你買——”
九枝仿佛沒聽到我說話,只是直愣愣看著我,“斷了,”他反復(fù)都是同一種口型,“娘子,斷了!
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時間停頓了一下,四周的聲響和妖氣都消失了。
緊接著——
九枝發(fā)出一聲悲鳴,認識他這么久,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他真切地出聲,凄厲到幾乎要穿透整個一字坊。他張大嘴,面相劇變,過往的閑淡和平靜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猙獰鬼怖的臉。
無數(shù)枝條從他身體里破出,飛速生長,虬結(jié)在一起,整個人又高大了三尺之多。從這些枝條間,狂亂猛烈的妖氣四下奔走,竟比大光真人的妖氣還要兇上幾分。
悲鳴散去,九枝雙目血紅,臉上青筋畢露,滿是暴戾與恨意。
“……九枝?”我試探著喊他一聲。
九枝沒理我。他死死盯著大光真人,身影一閃,就撲了上去。
看到九枝突如其來的變化,大光真人也愣住了。他如法炮制,像剛才一樣揮出妖氣,但打在九枝身上卻似乎不疼不癢。
九枝伸出手,枝條延展,剎那就把大光真人穿了幾個洞。
大光真人還要掙扎,九枝根本不給他喘息的余地,瘋狂地用枝條向他招呼,大光真人被打得成不了人形,一扭身,單手開了個結(jié)界,逃走了。
九枝要追他,慢了一步,可他周身的暴戾沒有消解,狂怒地砸著兩邊的賭坊泄憤。
一座賭坊塌了下去,有妖怪從里面跑出來,又被九枝打個粉碎。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一句話都說不出。
九枝……是真的生氣了吧?
我送他的唯一的東西,叫妖怪砍斷了,也斷掉了他原本對自身妖氣的抑制,換句話說,相較之前那個溫文爾雅的九枝,現(xiàn)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棵修行兩百多年的神木,一個連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妖。
想不到他把那根不值錢的紅繩,看得如此之重。
而且就算瘋狂到了這個地步,他在破壞四周的同時,還分出了兩根枝條,緊緊護著靈真。
我眼眶一熱,向九枝慢慢走了過去。
九枝察覺到有人過來,下意識揮起了手,又強行停住。
我走上前,把手放在他扎進地里的一根枝條上。
“沒關(guān)系的,九枝,沒關(guān)系的……”我一遍遍說,“沒關(guān)系的,紅繩斷不斷,我都在這里的……”
九枝身子抖了一下。
“你這樣顧念那根紅繩,我很歡喜,”我繼續(xù)說,“可你痛苦如此,我就不歡喜了。九枝,你別怕,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會有很多很多根紅繩的。”
九枝又抖了一下。
“我們有錢,要買多少紅繩都可以,”我柔聲道,“再好的東西都可以,回來吧,你這個樣子,我就是要花錢,又能花給誰呢?”
腳下一陣劇震,一股大風(fēng)刮起,迷了我的眼。
等再睜開,手上已是熟悉的觸感。九枝跪坐在地上,渾身癱軟無力,倒在我臂彎里。
“歡迎回來,九枝!蔽矣终f。
五
九枝是恢復(fù)正常了,但靈真不行了。
大光真人傷到了他的要害,臟腑已經(jīng)破損到一塌糊涂,流出來的血止都止不住。
“算了……”靈真微微睜開眼,看著我手足無措想給他治傷的樣子,笑了一下,“我心里清楚,這次是活不了了!
“別瞎說!蔽矣檬职醋∷膫冢疵胫业镞教過我什么救人的辦法。
“我說真的……”靈真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含混不清,“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有靈,白有靈,隨我娘姓!
“好名字……”靈真說,“有靈,你聽我說……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力氣了,你快去……追那個妖怪,不能讓他跑了……”
他盡力提起一只手,顫抖著從懷中拿出一張紙符。
“這符……可以追蹤他的妖氣,怎么用……你應(yīng)該知道!
我接過符,他又說:“我的桃木劍,你也拿去……應(yīng)該能幫上忙……日后你若路過云鳴山,這劍也還在,就把它……交給一個叫月離的人,他看過劍,就知道再遇到這類妖怪,該怎么防備……”
“你能不能少想想別人,先想想自己?”我說,“剛才也是,你如果不是為了護我,就不會死的!
靈真又笑了。“玄師,遵懸壺濟世之義,守萬世平安之心……死,有什么可怕?”
這成了靈真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他長出了一口氣,就這樣睜著眼,走了。
我靜靜坐了片刻,幫他把眼睛合上,再站起身。
之前九枝一番大鬧,不知是不是哪個妖怪打翻了燈,一字坊內(nèi)起了大火,沿著一座又一座賭坊一直燒開去。還活著的妖、鬼、人四散奔逃,倒沒人顧得上我這邊。
沖天的火光里,我撿起了靈真遺下的桃木劍,又舉起他給我的那張紙符。
大光真人的妖氣很好尋找,借著符咒,我也探出了他蹤跡消失的方向。
九枝耗力過度,半昏半醒的,基本站不起來,我扶他坐下,在他和靈真四周下了一道避火決和一道藏身咒,這樣大火便燒不過來,其他人也看不見他們。
“九枝,你在這里等我,”我輕聲對九枝說,“別擔(dān)心,我很快就回來!
一切處理停當,我找到大光真人的結(jié)界,穿了進去。
眼前是一棟高聳寬敞的大屋,頂高足有一丈,屋內(nèi)也少說可放進上百人,屋里還掛滿了圓圓的燈籠,照得四下通亮。
但盡管燈火通明,氣息卻陰寒無比。
因為屋子一端坐著的那個人。
“你來了?”大光真人開口了。他坐在一座高臺上,一看就知道已是強弩之末。九枝給他留下一身傷口,混雜著濃烈的妖氣,極難痊愈,他能保持住現(xiàn)在的模樣就很不容易。
“把面具摘了吧,別遮遮掩掩的了,”我高聲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不是妖!
“我不是妖?”大光真人笑了兩聲,“那我,是什么?”
“你是鬼。”
之前打得忙亂,我沒察覺,方才探尋他的蹤跡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妖氣不對,不像是一只修煉多年的妖散發(fā)出來的,更像是很多個妖怪的妖氣纏作一處。
也即是說,他本身并非妖怪,怕是吃了不知多少妖怪,才偽裝成的。
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鬼。
大光真人怔住,片刻后又笑了。
“居然被看出來了……”他抬手取下了面具,雖然我有準備,卻還是大出意外。
面具下,是張女子的臉。這是個女鬼?
摘下面具后,她的聲音也變?nèi)岷土!鞍,裝了這么久,我也累了,這樣也好!彼f,隨手把面具扔到高臺下。
“你做這些,是為了什么?”我問。
“你說建這個一字坊嗎?”大光真人說得輕描淡寫,“人間有男子要賭錢,我給他們提供個不會被旁人發(fā)覺的去處,怎么了?有什么不對的?”
“你害人便是不對!
“我害人?”大光真人突然激動起來,“我害人?那些男子為了賭,誆騙年少無知的女子,偷走家里親人的救命錢,還賣掉妻兒換銀兩!到底是誰害人?!”
她目眥盡裂,臉上滿是仇恨。“我叫他們再也走不出這一字坊,世上就少了多少被他們折磨的無辜人等!我害人?我這是救人!”
“我已經(jīng)很仁慈了,”她想到什么,冷笑一聲,“如果哪個男子能及時收手,我不攔著他出去,他還能好好過日子,可你知道嗎?一個都沒有,一個醒悟的都沒有!
“其他人我不管,”我冷冷地看著她,“你殺了靈真,就要償還。”
“你說那個玄師?”大光真人說,“我不殺他,他便要殺我!可我做了什么?我有錯嗎?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他本就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