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說:“若我說,你也要死呢?”
“不僅是你,連同在山上窺探的那群蒼蠅,全都得死。”
他的聲音夾雜著風(fēng)雪,帶著絲毫不加掩飾的惡意。
久處黑暗的人,即使沐浴月光也會被灼傷。
面前的少女身穿精致華麗的異域長裙,眼神卻干凈得近乎透明,如同山巔上那一點(diǎn)潔白的新雪。
他是森羅地獄里爬出來的厲鬼,這一點(diǎn)新雪反射出的溶溶月光,顯得扎眼而刺目。
這樣的干凈,讓人只想讓這雙眼也染上驚惶、恐懼的色彩,被昏昏的黑色占滿。
像往清澈澄明的湖水中傾倒墨水,把干凈得近乎透明的湖水染成與他同樣的黑。
熒石散發(fā)著瑩潤如玉的光芒,司嬈亭亭地站在那,一張粉紅潤白的臉如嬌花拂水一般。
她眨了眨眼,似是沒反應(yīng)過來,她的眼中沒有露出別的什么情緒,反而一派真誠地點(diǎn)頭應(yīng)道:“的確,是人都會死!
“人終有一死,這個結(jié)局總會到來。但也不能因?yàn)樯K有盡頭就不活了啊!
狹長雙眼中浮動著危險的氣息,他微微蹙眉,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
完全沒有察覺到這是死亡威脅的司嬈,還以為是一腳踩在懸崖邊上的人突然想和她探討活著的意義。
她的眼中燃著星火,將那一束繁星似的花塞進(jìn)他的懷中,淺淡的馨香落了滿懷,笑吟吟地說道:“外面的世界,春有繁花夏有風(fēng),秋有拜月冬有酒!
“和這里的一成不變不同,玄音城里繁華熱鬧,總有各種名目來舉辦燈會和焰火游行!
司嬈垂下眼瞼,仔細(xì)地摘去粘在身上的花葉,聲調(diào)柔和地說著,她的神態(tài)中帶上幾分懷念:“五味坊的糕點(diǎn)很好吃,清霄峰的日出很美,還有浮笙樓的舞姬、四海茶坊的說書先生……”
“活著也不一定就需要什么意義,這些平凡的、瑣碎的,不也是人生嘛!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中明亮雀躍,如同浮光躍金的湖面揉碎的波光。
她口中平凡、瑣碎的日常,被她娓娓道來卻仿佛在熠熠閃光。那些發(fā)光的碎片,是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人生。
被她塞進(jìn)懷里的繁星般的花束,脆弱的花莖仿佛一折就斷,花瓣白得近乎透明,張揚(yáng)的香氣卻霸道地占滿鼻尖。
還垂在袖下的指尖微微蜷曲,他的嗓音帶著微微的。骸暗@里,沒有你喜歡的東西!
長哭崖下的封印,本是一片生機(jī)滅絕的存在。
自被帶進(jìn)封印中,她卻自如得好像從來就生活在這一樣,從未流露出害怕或是茫然的情緒。
司嬈不以為意道:“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樂趣!
“人是要向前看的嘛,總不能一直活在過去。既然已經(jīng)來了這里,一時半刻也不能離開,若是還抱著從前的生活不愿舍棄,那日子該多難過啊。”
她說話的聲調(diào)是柔和的,偏生出口的話語卻帶了刺,直直地往人心口扎。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從這里出去的一天!
司嬈望著外面肆虐的風(fēng)刀,隱隱能感知到進(jìn)了這個陣法大約就沒有出去的機(jī)會了。
明面上的伏極無垢陣是個困陣,但其中卻暗藏著殺機(jī)。
司嬈的低落不過一瞬間,轉(zhuǎn)瞬又打起精神來,面上帶著明媚的笑。
“我們也算是相識一場,若有機(jī)會能從這里出去,我?guī)闳バ舫峭妗!?br />
若有機(jī)會能出去么……
蒼淮牽起唇角,露出一個帶著諷意的笑。
這個陣法已經(jīng)撐不了幾天了,從他毀了第一個陣眼的那一天起,一切都成了定數(shù)。所謂的伏極無垢陣,終將成為一片新的亂葬崗。
但不知為何,望著眼前澄明如鏡的眼神,他終究什么也沒說。
司嬈自認(rèn)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融洽了許多,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話。雖然對面的人總沒什么回應(yīng),她也不甚在意。
自來了這封印陣中,每日面對著不能言語的花草,多少也有些無聊。
心中又生出些別的情緒來,她才不過來了一段時日,便已深知這片土地的無聊,他卻已經(jīng)不知道在這里獨(dú)自生活多久了。
水妖雖然不愛說話,他卻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會不錯眼地盯著她,給人一種他聽得很認(rèn)真的錯覺。
最開始司嬈不過是說些玄音城的風(fēng)土人情,若要游玩應(yīng)當(dāng)去何處;說著說著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眼前變得有些模糊,逐漸開始前言不搭后語起來。
“我還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好看的劍,看起來都很是不凡呢……之前也從未覺得我的劍長得平凡,自從見了沉劍池里的劍都不敢把它取出來了!
“有點(diǎn)擔(dān)心它會自卑呢……”
“為什么要都?xì)Я四亍幌矚g的話放起來也好啊?上Я,那么多劍,都沒了!
“那把劍模樣生得真奇怪……你可千萬不要用魔域的劍啊,那把劍很古怪,說不定就是想騙你自裁然后吸干你身上的血!
她忽地伸出玉似的藕臂舉到他面前:“你看,那個魔域的鐲子都碎成渣了,還能死灰復(fù)燃,甚至還變了個模樣!
司嬈扒拉了一下套在手上的青色玉鐲,扒不下來。
她皺著眉喃喃道:“取不下來……”
“傳言中長哭崖下有個面目猙獰的魔頭,你在這里呆了多久了……有見過他嗎?他真的生得三頭六臂,面似惡鬼嗎?”
“傳言不可盡信……他說不定就是個垂垂老矣的糟老頭子罷了!
她忽地歪著頭一笑:“你生得真好看。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好看的人……”
蒼淮站在那,靜靜地聽著她說話。聽她說的內(nèi)容越來越顛三倒四,微微蹙眉。
她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層水霧,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慢,意識也變得有些模糊。
絮絮叨叨說話的人聲音越來越輕,她靠坐在石壁邊上,頭微微一歪,險些撞上去。
蒼淮冷眼看著,眼前閃過明暗交雜的光。
迷迷糊糊間,司嬈又聞到了那一股似檀非檀的熹微香氣,整個人驀地懸空,挨上一具冰涼的軀體。
司嬈被丟回床上,她的神情卻很不安穩(wěn)。
魂魄離體帶來的副作用不小,副作用之一便是精力變?nèi)酰瑫r常感到困乏。
一回到熟悉的床上,司嬈便自發(fā)地打了個滾,裹緊了被子。
蒼淮一身黑衣地站在床側(cè),身上的冷意也似是被那片刻的溫軟感染而散去了些許。
他在一旁站了片刻,聽到裹成一團(tuán)的司嬈輕得仿佛呢喃一般的話語:“你很好,如果能多笑一笑就好了。”
聲音淡去,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隨著被褥顯出隱約的起伏來。
蒼白修長的指尖,攥住了垂在一側(cè)的床幔。
——整個山洞被層層陣法護(hù)在其中,淺粉色的軟煙羅上刻著隔音的陣法,當(dāng)床幔垂下,一切聲響都將被掩去。
大紅的錦被中,露出一張粉白的笑臉,睡得安然。
她甚至可以在睡夢中毫無知覺、毫無痛苦地死去。
蒼淮狹長的雙眼中交織著明滅的光,眼前忽地浮現(xiàn)出這一張臉笑著的模樣。
“外面的世界,春有繁花夏有風(fēng),秋有拜月冬有酒!
“……玄音城里繁華熱鬧,總有各種名目來舉辦燈會和焰火游行。”
“五味坊的糕點(diǎn)很好吃,清霄峰的日出很美,還有浮笙樓的舞姬、四海茶坊的說書先生……”
“我們也算是相識一場,若有機(jī)會能從這里出去,我?guī)闳バ舫峭!?br />
指尖一松,軟煙羅的床幔無聲無息地垂落下來。
蒼淮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在他身后,隱沒在山壁之中的重重陣法陡然光芒大盛,發(fā)光的坤線交雜縱橫,將整個不大的山洞照得如同白晝。
“啪!
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響。
極盛的光,亮到極致,又轉(zhuǎn)瞬熄滅下來。不大的山洞頓時墮入黑暗中。
呼號的狂風(fēng)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一齊灌入山洞中!
其中夾雜的凜冽風(fēng)刃飛旋著,似要將一切都撕成碎片!
……
上清宮地底。
是一個偌大而空曠的所在,上浮著萬盞明燈,將整個地底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這個地底除了面前的石臺,便空無一物。
石臺上端坐著一副骨頭架子,蒼白的骨架近乎已經(jīng)玉化,散發(fā)著森冷的光。
身穿繁復(fù)掌門服制的中年人跪在石臺下,神情莊重:“祖師,那一日覆寒溪他們見到了崖底那位的虛影。”
“被困在那種地方,他的實(shí)力非但沒有削弱,反而隱隱變得更加恐怖了!
“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采取什么行動……”
“咔吧、咔吧……”
那一副骨頭架子動了動,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
骨架的聲音仿佛是破舊的木門,嘶啞粗嘎:“退。”
掌門面露不解:“這就不管他了嗎?”
骨架晃動著:“陣法……將破……”
掌門面色一凜,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卻見頭頂懸浮的萬盞明燈陡然墜落。
“啪、啪、啪!”
數(shù)不清的燈驀地墜落,光芒頓時熄滅了大半!
掌門面露驚駭,喉頭一陣腥甜竟吐出一口血來。
這些都是上清宮弟子的本命燈,竟一瞬間熄滅了大半!
那端坐在石臺上的骨頭架子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渾身骨頭劇烈顫抖著,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嘯叫,如同遭到重?fù)粢话,化作骨頭渣子陡然散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