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淋過暴雨的少年雙眸猩紅,洶洶闖回父親使用過的書房,瘋魔似的翻箱倒柜,尋找蛛絲馬跡。
天空之城的崩塌不可能毫無預兆,正如自己所猜測的卡時間點,三個月前印緬邊境曼尼普爾戰(zhàn)爭爆發(fā),父親以母親回昆明的名義批準出行,實則是送母親去中國大使館。
這場籌劃絕對不止于此,絕不可能。
他發(fā)瘋似地用蠻力撬開了書房所有抽屜和保險箱,還暴力拆解了書房唯一一臺軍方無線電通訊儀。
最后,一無所獲,只剩左右兩邊墻柜,里面擺滿來自世界各型號的重型狙槍。
唯獨正對桌后方,單獨裝巴雷特M95的玻璃柜里已是空蕩蕩。
父親不準調查組的人進書房拿槍定有原因,絕不止踩臟地板那樣簡單。
究竟在避諱什么?為什么不能讓人進書房碰槍?
他項背濕透,步子沉重走到玻璃柜旁,掀開罩子搬離槍架,反握軍刀匕首瞬間扎入柜底的木質夾層,直到刀尖受阻再扎不進半寸,才撤出刀身,掌心摁住木板一角,準備徒手發(fā)力剝離板層。
剎那,木屑飛濺,木頭茬子尖銳刺穿掌中槍繭,他劍眉微擰,右臂肌肉貫入力量繃緊,青筋悍然乍起,生生將木柜連接槍架的板層撕成兩半。
悲憤讓人感受不到疼痛,血珠滴在一分為二的夾層中心。原來柜子早被挖出一個四方小洞,底部連接著開關做一個隱藏抽匣,從外部看不出端倪。
看著柜心機關,霍暻惶惶震在原地,手中匕首咣啷掉地,停滯半晌才緩過神,倒也能想到,父親為了以防萬一,才不準外人進書房。
顧不上掌心滲血,他伸手掰開抽匣蓋子,里面只有一個放在透明文件夾里的黑色手機。
不過父親常年在作戰(zhàn)指揮部,基本通訊都由衛(wèi)星加密,為了防止竊聽,鮮少會使用普通民用信號,這又是用來和誰聯(lián)系?
傷口發(fā)炎引起的高燒叫人頭暈,他晃晃頭,忍住眼花伸手取出文件袋,拿出手機,直覺告訴他,手機里隱藏著從父親送自己入獄半年以來的所有真相。
書房昏暗,滿墻槍械冷硬,少年坐在滿室狼藉里,倚著玻璃柜,摁動開關鍵。
屏幕閃出光亮,翻開通訊記錄和聯(lián)系人,全部是空白一片,也沒有其他通訊軟件,查看存儲空間,卻發(fā)現只有錄音占了些內存。
幾條錄音按照時間順序標注日期,全都在半年前仰光軍事暴亂之前,并同自己當時入獄時間相近,時長也都短的只有十幾秒。
點進去,無一例外,全是父母的爭執(zhí)。
...
【為什么一定要搬去仰光?既然都知道是他們勾結外部故意為之,為什么還要離開特區(qū)?平亂難道不能結束嗎?】
【仰光只是他們的第一步!
...
【曦曦同意訂婚全看在我們的面子上!
【嗯,閨女比她哥省心!
【事態(tài)真嚴重到這種地步嗎?和國會談談,告訴他們,軍隊不會干預大選,不行嗎?】
【那些人想要的太多,我們不能給,也給不起!
...
【小暻不會認為你送他去孔普雷是在保護他。溫局早說他是國際刑警的好苗子,完全可以去其他國家避開軍事暴亂,留在中國也還有緹慕陪伴照顧他的生活,何必讓兒子怨你。】
【我早說過,他得回來管這個家!
【那就讓小暻盡快回來,去國防部幫幫你也好。】
【他現在像頭野狼栓都拴不住,回來參與戰(zhàn)爭殺紅眼了傷及無辜誰能負責,還不到我放手的時候。】
...
【你滿意了,小暻今天被押去泰國服刑,如果他在牢里出什么事,我會恨你!
【他不會死在那些渣滓手里,只會死在戰(zhàn)場清算上!
——
幾條殘缺不全的手機通話錄音,零零散散兩三句話,卻足以拼湊出一個時隔半年的真相。
長輩爭吵聲消失在冰冷的屏幕音波中,緹慕驚愕不已,連呼吸都滯了滯,手里捏著剛播放完全部錄音的手機,也終于明白小先生這四天的封閉頹喪。
從小到大,父母給他表露的愛太少,遠不及給弟弟妹妹的一半,那些過分的苛刻和不公,以及日日面對一張張諂媚虛偽的臉,誰又能真的不嗔不怨。
嫉妒和心結蒙蔽了少年的眼,他以為,長子對這個家的作用,只是一個活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繼承人,也認定父親為鏟除異己不惜送自己進孔普雷大獄當殺戮機器,母親布局操縱自己感情的事實。
久而久之,他也要求自己的野心和欲望無限龐大,大到足以填補天空之城的裂縫,用權力彌補自己內心空蕩蕩的一角,以此來換父母對自己的承認。
可當真相逆轉,瞬間沖垮了他近二十年來認定的鐵律。
“阿爸說的對,我不會死在監(jiān)獄里,但我會死在半年前仰光軍事暴亂的戰(zhàn)場上。”四天里,這幾條錄音他已經聽了無數遍,得出的結論和父親半年前的話如出一轍,“上議會會以我濫殺無辜的罪名將我送進軍事法庭,阿爸知道,在那里,他救不了我!
“爸爸媽媽都在用盡全力保護你,先生!本熌巾樋跉,震驚之余,一再重復既定事實,“他們早就承認你了,一直在等你回來!
等他有弱點有牽掛,等他心有顧慮,等他能反控住權力對人心的侵蝕。
“所以這些年到底是誰錯了?是我在怨在妒么?”霍暻攬住小妻子的肩膀,頹散地一起躺倒上沙灘椅,下頜抵住她頭頂,向她求證。
她窩進他寬闊胸膛,溫言啟口,“沒人有錯,先生的怨和嫉妒沒有錯,爸爸媽媽的愛也沒有錯!
真話永遠比奉承更動聽,他終于領悟母親將緹慕安排在自己身邊的真諦。
“父親在大選前失勢,軍政府損失太重,丹薩的死和軍事談判失敗的輿論也對軍方很不利,第一輪大選,我大概率會輸!彼麡O高的政治敏感度已經預判了三天后的結果,任誰都無力回天,不得不提前向小妻子說明。
她第一次聽小先生說起輸的字眼,憂心抬眸,看他微微冒出青色胡茬的下頜,以及眼底若隱若現的青,那是他四天沒怎么合過眼的證明。
“先聯(lián)系溫爺爺接你回昆明吧,國會一旦趁火打劫...”
他話還沒說完,緹慕揚起小臉,兩只纖手直接伸出來捏他的臉,“小先生是讓我和寶寶都回去啃老嗎?你上次在芭提雅還不讓我花爺爺卡里的退休金。”
“三百四十美金可養(yǎng)不起你和孩子!彼╉,看姑娘發(fā)倔。
“你喝四天酒,也不上班,肯定養(yǎng)不起我和孩子。”緹慕故意同他置氣,從他懷里背過身,捂緊耳朵不理會他要送自己離開的說辭。
靜默許久,在金盞花的安神沁香中,少年合上眼,額頭抵住她后腦勺,沉啞道:“算了,倔脾氣的小東西,陪我睡會兒吧,困了!
不久,聽耳邊傳來細微鼾聲,緹慕撇頭看他入眠,她平躺著攥住他的手,仰望仰光寂夜星空。
“先生前些天不在家,我沒事做,上網查過伊洛瓦底江省的羌達海灘,你說過,那是你小時候跑去游泳的地方!
“那里有小漁村,風景很美。如果哪一天你真的累了,我們一家三口可以去羌達海灘開間民宿,誰也不認識我們,好不好?”
少女聲線細弱蚊喃,明知他夢里不存在與世無爭的選項,卻仍想說給自己聽。
她輕闔上眼,許是世外桃源令人向往,挨近他暖熱胸膛睡得也沉。沒發(fā)覺自己從沙灘椅被抱上了套間大床,也沒聽到他和她打趣:嗯,羌達是個好地方,只可惜太陽曬不黑人。
也回不去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