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的屋頂,錯落有致的飄帶,無一不顯示落椿閣對于此次演出的重視。苳和林佳被安排在為客人們端茶送水的位置上。要問苳這樣的花魁為什么也會落得此下場,只能是『現(xiàn)實』逼迫——他沒有客人,空有其名。
林佳拿著茶壺站在偌大的大廳中忙得不可開交,一會這邊的大叔要喝水了,一會那邊的爺爺輩男人想要花生作為配菜。她仿佛一個陀螺那樣被客人耍得團團轉。但不得不說,經過這些日子的磨練,她從手不能提的大小姐逐漸變得能干許多雜務事了。
「侍者,我需要一壺新的開水」
最中間的客人開口了,林佳重新倒了一壺滾燙的開水走了過去,剛倒出一半,忽然被客人抓住了手,險些灑出。
「你看過這場戲嗎?」客人問。
林佳為這樣粗魯?shù)男袨楦械讲粷M,但也不好多說,只能敷衍道「沒……沒有吧」
「那和我一起看吧」
「。俊
林佳對于這種近乎騷擾的言論有些抵抗,但礙于自己目前得身份她忍住了,擺出一副無懈可擊的假笑拒絕道「尊貴的客人,我這樣的身份哪里配看啊?」
「無妨,你坐在我身邊就行了」
說話的男人聲音很溫和好聽,是她喜歡的類型沒錯。但由于太過自來熟以至于令她感到生理不適。
「哈?」林佳忍不住抬頭想看看口出狂言的男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但當她坐在席中不耐煩的時候,看見的是城隍爺?shù)目∶滥橗,一時之間有些語塞。
也是,喜歡戲劇的城隍爺住在這里,來看也無可厚非。
「等會的戲是牡丹亭。不覺得杜麗娘陡然的抗爭,終究是徒勞無功嗎?」城隍爺半闔著眼慵懶地撐著下巴,拿起手邊的酒壺直接往嘴里灌,細長的壺嘴流動著的液體像是某種暗示,緩緩隱沒在殷紅的唇瓣之間。
但林佳不吃這套自艾自憐。她小嘴一歪,翻了翻白眼撐著桌子的另一頭反駁道「收回前言,這場戲我看過,追逐愛情并沒有任何過錯,這個杜麗娘我還挺欣賞的。只是最后為愛付出生命的代價,顯得她有些……嗯……怎么說好呢……傻」
「你也看過啊……呵呵」
「我看沒看過是其次,城隍爺是不是忘了我?我們契約中沒說過我會變成男人」
秦景容的袖子被壓在手肘下面,微醺時的眼神魅惑人心。但林佳在陡然心跳得同時,不忘是他讓自己不得不進入了男人身體里。
「嗯?你是……」頭腦麻木,記憶不清晰。秦景容打從心底開始疑惑眼前男孩口中所說的『契約』是何意。
「哈哈,老來多健忘?我們明明不久前才見過。你還問我像不像畫上的男人來著」
林佳看到酒杯空了乖巧地為城隍爺斟酒,但這句無心之語像是觸及了男人的哪根敏感神經般,秦景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前語氣嚴肅問道。
「你是林佳小娘子?」
「是啊,那又怎樣?」
「怎么變成男人模樣了?」
「我還想問你呢!」
被嗆到沒法回答后,秦景容扶住額頭深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我居然會出這樣的差錯……看來時間真的已經過得太久,就連我也無法避免……」
燭火在一瞬間消散,只剩圍繞在舞臺周圍的光源。隨著琵琶和嗩吶的霸道和聲,經典戲劇「牡丹亭還魂記」拉開帷幕。
這場戲說的是書生柳夢梅赴京應試,途中卻感染風寒,無奈之下臥病進入梅花庵中,隨與杜麗娘幽魂相遇的橋段。
因為是在落椿閣上演,所以百無禁忌的片段竟然是書生與麗娘的野合。白面玉郎在事后的臺詞居然是「姐姐,你身子乏了將息片刻,小生先去」
這讓一旁的林佳忍不住笑出了聲音,這樣的無禮讓城隍爺向她投去了疑惑的目光;璋档挠^眾席里,林佳學著城隍爺?shù)膭幼鲹沃掳娃D向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笑得很開心。
「抱歉,但實在是沒忍住」
「何事讓你發(fā)笑?」
「額,城隍爺是真不知,還是在和我調情?」
林佳也會好奇像他這般身份的大人物為何會出現(xiàn)在人間的煙火之地。燭火燃燒時忽明忽暗,照不清彼此的神情,但林佳還是學著子苓的調笑語氣問。
「小娘子似乎并非我所想的那般單純」
秦景容畢竟活了千年,眼前人的一顰一笑,自是明白其中含義。
「單純不單純其實和城隍爺?shù)年P系不大,我只在乎你打破了我們的契約,該怎么補償我呢?」在適當?shù)臅r間提出讓對方停在杠頭的說法,無法拒絕,而且合情合理。
「的確,這是我的失誤。我會讓你進入另一個女性的身體里去」
「別人的身體我不要,我要回到自己的身體里,畢竟這是你的失誤」
順勢而下,林佳把自己放在了和城隍爺相等的位置,籌碼不減反加。
「也對」
秦景容竟然沒有反駁她的論點,神情反而有些恍惚。不像是對著只有一面之緣的凡人,更像是對熟人時的低頭認錯。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情之至此,死能復生。
戲曲來到了最高潮,柳夢梅來到杜家直言自己是杜家的女婿。女兒早在三年前死去,來人居然掘墓還大放厥詞,這讓杜家主人勃然大怒。秦景容看著眼前的男孩恍然如夢,仿佛自己是戲曲中的主人公南柯一夢,醒來后萬般凄涼。
「好,十二個時辰里你若能找到自己的身體,便能回去。這是新的契約也是我的承諾」他說。
話音剛落,林佳已經站起身。她呼出一口氣,捏緊雙手「那么,說到做到,大人」神情中一絲猶豫和曖昧也不曾出現(xiàn)。說完拔腿就跑。
不光是秦景容愣在原地,就連幾桌外的林薰都投來了目光,他蒼白到不可思議,在黑夜中仿佛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可眼神卻是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深沉。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林佳奪門而出。在深夜的上海街頭一路狂奔。這些日子和苳在外,回家的路線了然于心。往左拐三條馬路然后直走一個街區(qū)再向右,便是林家公館。
熟悉的道路和光是聞到就要流淚的椿花灌木,林佳跑跑停停終究抵達了家。輕易地進入公館,花園內異常冷清,連那個總喜歡關東關系的管家都沒有在。
一路暢通無阻,她熟門熟路地來到自己的房間,看著和離開無兩樣的陳設林佳眼眶一酸,實際上也就沒過幾天,但恍若隔世或許也就這般。大字型躺在床上,她把頭埋進枕頭里深深吸了一口屬于林家的洗衣石堿味。
其實方才在落椿閣看見林薰就聞見了這股味道,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不住沒有撲向他。
她很想弟弟,也很想媽媽。
可自己的身份不能被戳破,不然就不能拯救陳子苓。無論在少年身體里有多么不便,她還是遵守了。這是她和城隍爺定下的契約,是規(guī)則。這份契約精神便是整個上海灘不成文的,板上釘釘?shù)囊?guī)矩,誰都不能打破。
剛放松下來沒多久,門外就有動靜。深夜,房門無風自動,像是被人往外推拉好幾下,卻又沒有腳步聲,詭異至極。林佳下意識躲進被窩里,把自己埋地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