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這小子到底信了沒信,這幾日當真老老實實跟著她將中州的魔種收攏了大半,想來再過些日子,局勢慢慢就能平靜下來。
鐘妙又飲了一杯,見魔君看著不大快活的樣子,逗他:“別垂頭喪氣的,我?guī)煾概c師兄將來還要拜托你照顧,是不是?魔君大人!
魔君盯著酒杯沉默了片刻,也不抬頭,悶悶問她:“您是不是不打算再回來了?”
鐘妙撥弄著酒杯,難得有點窘迫。
雖說她確實做了這樣的打算,又有許多足夠充分的理由,但被小孩當面直接問出來還是有些心虛,像是她無故將人拋在遠處一般。
鐘妙撓撓耳朵:“哎呀!你也知道這么個情況,我作為主神本就不應當胡亂走動,若是萬一真的世界融合了……”
“我知道的,”魔君打斷她,“我只是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不應當對她抱有期望,后悔不應當跟著她的步調(diào)走,還是后悔當初根本就不應當啟動獻祭。
又或是三者皆有。
難道他不知道么?鐘妙就是這樣的性子,如劍一般正直鋒利,也如劍一般一往無前。
當初她決定要以身殉道時,不也說拋下就將一切拋下了?
從小養(yǎng)大的徒弟都不能攔住她,他一個半道強行插進來的陌生人又算什么?難道還指望著鐘妙因為他拋去一直以來的信念,放任世界融合不管滿足他的愿望?
魔君忽然理解顧昭曾經(jīng)說過的話。
‘我只是想守住她要的天下太平!
她是奔赴天下的候鳥,只有當一切風浪平息,才能短暫收斂羽翼停留在他身邊一瞬。
鐘妙瞧著他那要哭不哭的樣子心里也有些難受,但她是做長輩的人,自然不能放任氣氛沉悶下去,故意伸手彈了他額頭一下。
“都最后一面了還不多笑笑給我看?”她笑,“別當我不知道,你這小子早就不想念書了吧?之前還想抓著魔修替你抄大字,哼哼。”
猛然被她揪出這么件事,魔君頓時炸毛。
“哪有的事?本尊沒做過這種事!”雖說他確實有幾次抄大字抄得心煩意亂,但這種丟臉的事魔君萬萬不會承認,“我只是覺得念書極好!極好!正該大家都學學!”
鐘妙也不戳破,笑盈盈地順著往下說:“嗯,你有這樣的心就好,否則將來若是想詔令信徒做什么事還寫錯字,那就不妙了。”
經(jīng)過這么些天的惡補,魔君也算了解了些神明的概念,一界之中唯有主神能對信徒下詔令,他猛然抬頭望著鐘妙,眼眶通紅。
“我做得這樣不好么?”他問,“您竟連看也不想再來看了么?”
鐘妙仍是笑著:“哪里會不好?若是當真不好,我怎么敢將師父師兄托付給你?”
由于陸修文的傾情奉獻,兩個世界的壁壘如今只剩下薄薄一層,為了避免將來出現(xiàn)什么大動亂,鐘妙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干脆將兩個世界切開。
左右她在這個世界還沒正經(jīng)降臨過,等將來魔君成為此界主神,就能徹徹底底與主世界脫開關系。
“何況做主神不好么?”她哄道,“主神,多威風啊,中州那些壞家伙再也奈何不了你啦!將來若是遇上你喜歡的,還能做個從神湊伴!
魔君只管瞪著她。
他什么時候在乎過中州那群偽君子?什么時候又在乎過生死?就算憑空得了萬萬年壽命,又有什么趣味?
但他無法拒絕,魔君心中泛酸,她總是這樣將一切算得剛好。
空氣中傳來陣陣波動,是兩個世界互相靠近時對壁壘的擠壓。
鐘妙向遠處眺望一眼,又溫聲道:“你年紀這樣輕,哪里就沒了趣味?世上有意思的事情還有許多,我瞧著魔界的景色也不大好,不如多出去走走!
多出去走走?
魔君低低笑了聲,問:“您都離開了,我還能往哪兒走?”
“那就向前走,”鐘妙拍了拍他的肩頭,“前方總會有新東西的。”
天色已隱隱泛白,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魔君抓住她衣袖,急急追問:“那您也不向他們告別了嗎?天機引昨日還說要同您去秘境里瞧瞧!還有鬼醫(yī),還有陸坊主呢?”
鐘妙唔了一聲,模糊道:“不必啦,人世間的許多分離本就難以預料,你這樣記掛他們,將來也要好好相處。”
魔君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她,從袖中抓出個玉盒摔向她懷里,惡聲惡氣地質(zhì)問:“那我呢?我送了你禮物,你總不能偏偏略過我不給吧!”
他看得清楚,鐘妙委托柳岐山轉(zhuǎn)交的盒子里分明放的就是乾坤棋盤!而鐘妙向柳岐山門前放下的東西,說不準就是柳驚鴻的魂魄!
旁人都有這樣貴重的禮物,他還送出去一份,總不能什么都不得吧?
鐘妙歪了歪頭,臉上露出些狡黠笑意。
“當然有你的,別這么心急,”她向最遠處眺望,“難得見到這樣有意思的景色……再見!
魔君順著她的目光向海面望去,一輪黑日正緩緩升出云層。
新的一天又將開始,他死死盯著遠處,就像是只要他一直不回頭,便不會發(fā)覺身邊已是空空如也。
對于大部分魔修而言,最近的生活相當不錯。
雖說不知怎么住進了位化神期修士,但那位似乎對除魔衛(wèi)道并沒什么興趣,來這兒住了幾個月也沒動過什么手,相比之下,魔君殺人的數(shù)目較以往降低了許多,實在是可喜可賀。
頂頭上司的脾氣舒緩了,下頭的日子自然好過不少,也敢出來四處溜達兩圈找找樂子。
賭鬼蹲在樹下?lián)u著骰子,砰地將骰蠱蓋在地面:“諸位!諸位!買定離手,是大是小馬上就開!”
雖說上一回被魔君撞見當場殺了兩個好兄弟,但賭鬼本就是以賭入魔,從前在凡間界的時候連妻兒都敢放上桌去賭,難得忍耐了幾日,見魔界風平浪靜,連中州的大軍都撤了,又心癢癢的召集了人來賭。
歡喜道人將扇子蓋在臉上,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向地上寫著小的那個白圈里拋了三塊魔晶。
旁邊幾個魔修也各顯神通,有的捏著指頭算,有的干脆貼在地上聽,沒一會兒地上就鋪滿了賭注。
骰蠱一開,果然是小。
歡喜道人將魔晶劃拉進懷里,計算著還差多少夠買壺好酒,聽一旁有個魔修議論著。
“今日果然是好日子,我早上起來,遠遠望見魔宮中冒出燦燦金光,就知道是運道來了!”
賭輸了的不服氣:“哈?金光?你瘋了頭吧?魔界怎么會有金光?”他冷眼向那魔修打量著,“你沒進來前在哪做工?魔修該有的是黑光!”
歡喜道人一開始沒怎么仔細聽,從外叛逃進魔界的能有幾個好東西?又碰上這么個魔君,關久了撒些謊吹噓一二是基礎操作。
但聽著他越說越像,一會兒說那金光像太陽一般刺眼,一會兒說那金光像是長在地面一般不曾消散,心中反而漸漸生出些不妙預感。
在魔界這種地方,所有變化都不會是什么好變化。
歡喜道人掐指一算,大驚失色。
聯(lián)想到上一回跑慢了的是什么下場,歡喜道人連賭注也顧不上撿,當即招出拂塵玩命地向天邊奔去。
賭鬼正準備與這位好兄弟商量著換人坐莊,一抬頭連拂塵的尾巴都瞧不見了,正思索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卻被一旁的魔修催促著開骰子。
在賭桌上,賭鬼的理智向來停留不到多時。
一開蠱,這次還是小。
一連開了十把小,大伙兒都有輸有贏,唯獨那個說早上看見了金光的魔修賺了滿懷。
那魔修是個耿直性子,被人質(zhì)疑合伙出老千,大聲辯解道:“什么老千!都說了今日是我運道來了!”
“那金光燦如烈日!一見就知道是好東西!”他見眾人竟無一個反駁,更是吹噓得起勁,“你們都沒見著,說不得是神仙預示我!”
沒人符合,吹噓就失了趣味,魔修正想問問諸位怎么忽然啞了聲,就聽有個聲音在背后響起。
“嗯?獨獨給你一人的金光?竟有這樣的奇事?”魔君笑道,“你運道這樣好,要本尊看,留在魔界反而拖累了你!
那魔修還不夠資格見到魔君,但看著周圍人都跪了一地,也知道是來了厲害人物,撲通一聲就要下拜,被魔氣拖了起來。
若不是聽發(fā)言的內(nèi)容,倒還真會將魔君誤認為一位頗有涵養(yǎng)心懷屬下的好主君。
“你修了這么多年魔,再轉(zhuǎn)正道怕是來不及了,本尊知道有個法子更快,”他笑,五指微收,“與其繼續(xù)在魔界蹉跎,當然是現(xiàn)在投胎最好!
魔君揮手,火焰憑空驟起,掩蓋一地狼籍。
他瞧了眼天色,沒什么意思地嘆了口氣。
鐘妙走后,他在魔宮坐了許久。
偏殿今日格外熱鬧,先是天機引那個家伙從床上一頭栽下來,魔君嗤笑,聽他撞著床板哀嚎。
“我昨日怎么喝了這么多?”他喊,“我都說了些什么?呃!好臭!”
等天機引跌跌撞撞沖進澡池,柳岐山那邊也起了。
他昨夜分明沒喝什么,卻睡得極深,正驚慌著沒準時給師尊查看筋脈,連外裳也沒披就沖進密室,卻有什么東西跟在后頭一塊兒沖了進去。
柳岐山當即就想阻攔,奈何投鼠忌器,師尊的軀殼還在室內(nèi),慌亂間竟被那東西鉆進了師尊體內(nèi)。
魔君光是聽著他那凌亂的腳步,就知道這位的臉色怕是已經(jīng)嚇白了。
然而下一瞬,魔宮中出現(xiàn)了第四個人說話的聲音。
嗓音微啞,吐字也很模糊,像是許多年沒說過話一般。
“我這又是在何處?咦……岐山?你長了好大!
在種種喧鬧中,魔君卻覺得空曠。
鐘妙向來很能折騰,從前她在魔宮的時候,一個人能折騰出幾個人的動靜。
魔君很愛用神識偷偷看她在做些什么,有時是去花圃中研究花草,有時是去血海邊釣魚,更多的時候什么也不干,變成只小貓順著房檐奔跑。
貓爪拍擊在瓦片上發(fā)出噠噠的輕響,他總是聽著這些聲音入睡,連花肥都用得少了,怕弄臟了小貓的前爪。
但現(xiàn)在,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向前走,說得簡單,前方難道就會有什么變化?
魔君聽見蘇懷瑾的問好聲,柳岐山淡淡應了一句,從袖中掏出什么東西。
果然是乾坤棋盤。
蘇懷瑾昨天還在傷春悲秋,今天得了乾坤棋盤,抱在懷里嗷嗷地哭,又忽然發(fā)出些奇怪笑聲,魔君聽得渾身發(fā)麻,真想叫鐘妙瞧瞧她的師兄是什么樣子。
但鐘妙已經(jīng)不會聽見了。
想到此處,魔君興致索然。
他既沒有興趣同他們慶祝,也不想在外獨身晃蕩,干脆回歸老本行睡大覺。
魔君推門進入大殿,卻被后院中的金光晃得瞇眼。
對,他方才似乎是聽見有人說什么金光?
魔君緩步向后院走去,卻見從來黑暗荒蕪的后院竟一夜間長出花海。
金色的,如同星星碎片一般堆積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