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被葉子篩下來,浮塵泛光,暑氣悄然而至。墻上倒計時每天都在變,一抬頭,總覺有無形的壓迫感推著他們向前走,令人局促不安。
校慶狂歡的余韻還未徹底散去,一模成績就給了所有人當(dāng)頭一棒。
一上午,各科老師無一例外沉著臉進入教室,要么丟下一沓卷子開始訓(xùn)誡,要么幽幽來句“這次的成績,出乎意料啊”。
全班除甩出第二名十幾分的榜首外,大都恨不得把頭埋進桌底。
卷子準(zhǔn)確無誤發(fā)到手上,教室此起彼伏的倒吸氣和哀嚎。
說實話,能夠進入高三一班,代表已是年級里的佼佼者,天之驕子般的存在。一班的第一名,幾乎也就代表著全市第一名。
傅晚卿清楚自己的水平,考完又被迫同班里人對了答案,所以此刻拿到卷子只關(guān)心錯題,并不如何意外分?jǐn)?shù)。下課一看排名表,全班第十,卡得剛剛好,不上不下。
顧嘉樹排在第七,其余科目分?jǐn)?shù)平均,唯獨差在了文綜那幾分。
倪純則處于中間靠后的位置。她總算切身體會到為何會有“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說法了。
他們中最慘的當(dāng)屬向伯謙,三十八名。上回他還能考二十, 而全班統(tǒng)共就四十五人。他對朋友們說不在意,強顏歡笑,實際一上午講的話未超十句。
正好體育課改了自習(xí),班里氣氛壓抑低迷,連課間趴桌睡覺的腦袋都銳減。
向伯謙打了雞血一樣奮筆疾書,埋頭整理錯題本,偶爾起身問問題,就差沒把“痛定思痛”寫腦門上,似乎這樣就能縮小與其他人的差距。
沉喬然有點擔(dān)心,同傅晚卿對視,無聲詢問:要不安慰一下?
她搖頭,撕下紙條,寫上一行字,揉成團丟過去:
【這種時候說多錯多,先讓他自己消化!
“傅晚卿,風(fēng)油精借我用用。”那邊剛打開紙條,向伯謙便轉(zhuǎn)身說。
她恰好要寫英語作文,聞言抬抬下巴,筆桿忙碌,示意他自己拿,話都懶得說。
走近,瞥見她撂在手邊,筆跡鋪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谋咀,向伯謙欲言又止,又什么都沒說;厝ヒ院筠抢X袋,肩膀好似被書本壓垮,碾進無涯書海中。
薄荷味彌漫四周,倒是提神。
放棄和認(rèn)命是一條沒有盡頭的下坡路。在高考真正到來前,沒有人會輕言放棄,即便已不堪重負(fù)。于是找盡借口勸服自己,跟隨時間、跟隨人潮向前全力奔跑。
怎么也解不開的題,怎么都觸不到的名次,大概要很多年后才能釋懷。
十七八歲的人生,像早晨八九點的太陽,生機勃勃。自那以后人的快樂越來越少,可惜他們這時還未察覺,只一昧期待著長大,期待自由。
閉眼就是盛夏。
......
午休后的第一節(jié)課,往往是最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的。
但經(jīng)過一模成績的洗禮,所有人都憋著股勁,連老師講課都激昂許多。
卷子和考題枯燥乏味,他們卻必須硬著頭皮吞進肚子里。
傅晚卿眼皮似有千斤重,沒打擾正在講臺問問題的徐聽雨,獨自前往小賣部。
她需要攝入一點冰塊。
越過長廊,從四樓走下一樓,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帶著一縷風(fēng)停在身邊。
“我也要去小賣部,一起?”
少年亞麻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神色一如既往,意氣風(fēng)發(fā)又溫柔。
南方夏日來勢洶洶,天氣漸熱,他因為方才的奔跑,額頭沁出水光,前額發(fā)梢軟塌塌。
傅晚卿沒理由拒絕,和他并肩行在樹蔭下。
“有想好去哪個學(xué)校嗎?”
“你呢?”她反問。
沉喬然沉吟,說:“我不想跟你們分開。如果成績相近,我就和你們?nèi)ネ粋城市!
煞有其事地頷首,也沒問他如何篤定其他人是否會選擇同一個城市,打算跳過這個微妙的話題。
回來時在樓下遇見許楓,仍穿著那件白大褂,正從車?yán)锿獍峒埾,滿頭大汗。
原本學(xué)校聘了兩個校醫(yī),一男一女,輪流值班。后來女校醫(yī)突然辭職回了醫(yī)院工作,校醫(yī)室僅剩他一人,校方也沒再另聘。
于情于理,此刻都得搭把手。
看到她,許楓鏡片下的雙眼驟亮:“好久不見啊,傅小同學(xué)。”
將淌著水的冰可樂揣進校服口袋,傅晚卿抱起紙箱:“放進校醫(yī)室?”
“對,門口就行,麻煩你們了!
沉喬然體力好,臂力強,就比她多拿一個。所幸校醫(yī)室離得近,就在二樓側(cè)梯拐角,幾個箱子迭成俄羅斯方塊。
“這陣子沒胃疼吧?夏天要到了,注意飲食!痹S楓分別遞給他們紙巾,目光停留在傅晚卿臉上。
“胃疼?”沉喬然露出關(guān)切神情,“從沒聽你提過。”
“她有腸胃炎,沒告訴過你們嗎?”
他眉宇緊鎖:“沒有。傅晚卿,你別喝冰可樂了!
不愿深入談?wù)撨@個話題,她瞪了許楓一眼,加快語速:“小事兒。先走吧,馬上上課了。”
“再見咯!
男人笑瞇瞇目送他們走遠(yuǎn)。
......
因為成績問題在飯桌被父母訓(xùn)了一頓,導(dǎo)致往日沒心沒肺的向伯謙愈發(fā)沉默寡言,一昧悶頭刷題。
他是家中獨子,被父母寄予厚望。雖然性格開朗,但未必沒有迷茫頹廢的時候。
其實自己也清楚,他沒那個穩(wěn)坐前列的能耐,能進一班已是祖墳冒青煙的程度。
通往未來的路很擁擠,而焦慮常有;付出的努力很多,而不一定都有回報。
晚自習(xí),向伯謙抱著卷子來問傅晚卿問題。耐心講解到一半,他出了神,突然問:“我要怎樣才能做得像你們一樣好?”
徐聽雨瞥他一眼,蹙眉。
他們極少討論這樣略顯沉重、深奧的話題。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代表已經(jīng)走入死胡同。
沉默片刻,她答:“假如我今天做得不好,那就再多練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后的我一定會一個小時前的我做得更好。這樣做著做著,就越來越好了。”
向伯謙喃喃:“努力真的有用嗎?我還來得及嗎?”
傅晚卿不語,提筆在他卷子空白處寫下一句話:追風(fēng)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從不缺天才,靠努力步步攀升的普通人卻占據(jù)多數(shù)。
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前路漫漫又燦燦。
總有一天,時間會告訴你答案。
......
......
放學(xué)后,兩人照常一起回家。
奇怪的是,明明誰都沒有解釋重逢前生氣的緣由,誰都沒拋出重歸于好的橄欖枝,可回過神時,他們早就越靠越近。
傅晚卿闔起單詞本,借路邊昏黃的燈光打量他。
現(xiàn)在她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常與自己針鋒相對的少年,是她靈魂的另一半。
正想著,顧嘉樹側(cè)首:“有事?”
她眨眨眼:“你聽過會者定離嗎?”
他不置可否:“你要和我結(jié)婚嗎?”
傅晚卿:“你吃錯藥了?牛頭不對馬嘴的!
她不明白,他如何能將結(jié)婚說得如此輕易,好似早就認(rèn)定自己。
“傅晚卿!鳖櫦螛涑谅,帶了點控訴,“什么會者定離,從來都是你先丟下我!
“我——”
視線倏然落在遠(yuǎn)處,門前兩道身影焦灼著雙眼,使口中話語戛然而止,腳步也慢慢停下。
樹下蟲鳥聒噪,晚風(fēng)瞬間變得森冷。
看清燈下糾纏的二人,顧嘉樹神情從詫異到憎惡,最終怒不可遏。
男人同樣發(fā)現(xiàn)了他,膽怯又驚恐,仿佛見到天敵,慌忙松開程笠的手逃離。
顧嘉樹強忍著沒追上去。
他心像被人用力揪了一下,忙轉(zhuǎn)身試圖擋住傅晚卿,卻依舊來不及阻止她面對這一切。
事情逐漸開始失控。
那些好不容易有初愈跡象的潰爛傷口,在這個平常的夜晚重新撕裂。
而給予致命一擊的武器,是她血脈相連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