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驀地一痛。
名劍已折, 昔人又安在哉?
時不予我, 亙古何其蒼涼。
美玉在塵, 豺狼社鼠在道。
英雄何處,揮劍再斬萬雄?
遙想北涼都護卓天來當年橫劍立馬,北拒外族,內(nèi)鎮(zhèn)群狼。誰想一朝身逝,江山社稷竟成如此危局呢?
他心中頓生一念,他要修好這把劍。
此劍,若繡花枕頭如李昶者能居之,他李放難道就不能居之嗎?
可是此劍從無方劍樓而出,又自西北瀚海而來。如果無方劍樓與歐冶神機都沒有辦法修復此劍,蜀山劍閣真的有此能力嗎?
他一路思慮,腳程并不快,卻在蜀山山道上發(fā)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一行人。
是魔教的捉鬼道人與唐無心,這兩人離開青泥驛站之后竟然沒有回到北方天荒山,反而深入川蜀,不知有何動機。他暗自留了心,遠遠綴在他們后面。
他們一路向南,與他的方向本是一致,只是這兩人輕功稀爛平常,一路上又不知道在尋找什么,東張西望,拖拖拉拉的,連帶著他的腳程也放慢了下來。
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跟過來幾個人。來者都是一身黑衣,以黑巾覆面,只露出一雙黑色的眼睛。
這里背靠深山絕壁,只有一條窄小的棧道,也沒有多少遮蔽的空間。他綴在魔教兩人的后面,還可以時不時以古松、峭巖隱蔽身形,可是對方一行數(shù)人,自然難掩行跡。
他停下腳步,斜倚在一棵古松之上,看著來人,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輕笑:“有意思,生死樓竟然也來湊熱鬧。”
為首的黑衣人道:“只要是有錢的熱鬧,生死樓從來都不愿意放過!
“多少錢?我愿意出雙倍的價錢!崩罘艖醒笱蟮氐。
黑衣人冷冷一笑:“恐怕你出不起。”
李放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腦袋:“哦,原來是金陵謝家,我確實出不起。既然你們來了,謝大公子應該也在附近了,讓他出來吧。我們談談!
黑衣人讓出一條道路,謝王臣越眾而出,卓小星、沐青蓮緊隨其后。
李放乍見卓小星,心神一震。但是他素來深沉,做出一幅云淡風輕的樣子。在外人看來,他不過是瞳孔微縮而已,毫無異狀。
謝王臣:“談什么?難道殿下愿意將龍淵劍物歸原主嗎?”
李放淡淡道:“謝公子應該知道,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沒什么好談的了。動手。”
謝王臣原來也沒打算與他談,一聲令下,黑衣殺手已經(jīng)一擁而上,將李放圍在中間,就要動手。
“慢著,慢著!崩罘湃匀徊换挪幻Γp輕笑著:“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謝公子。”
謝王臣耐著性子道:“什么問題?”
“方才我本想收買這幾位兄弟,可是這位兄弟說我出不起錢!崩罘胖噶酥负谝率最I(lǐng),哀嘆道:“金陵謝家比國之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在下只是一個小小的沒有實權(quán)的王爺而已。”
謝王臣翻了個白眼,若是堂堂的竟陵王殿下也是沒有實權(quán)的王爺,那天底下也沒有幾個有實權(quán)的人了。
他不耐煩地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放臉上浮現(xiàn)出莫名笑容:“我只想知道在謝大公子眼中,我到底身價幾何呢?”
謝王臣冷冷道:“十萬兩。不過這不是你的身價,而是龍淵劍的身價。只要殿下愿意將龍淵劍交還給這位卓姑娘,我金陵謝家自然也不愿意開罪王爺。”
李放點頭道:“這樣就好辦多了。十萬兩在生死樓最少可以買到一名九品高手,四到五名八品高手。嘖嘖……”
他看向場中幾位黑衣人,嘖嘆道:“想不到幾位身手還都不錯,哈哈!
謝王臣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道:“殿下當世豪杰,更有戰(zhàn)神之名,謝某自然不敢大意。”
李放悠然道:“你錯了,我是怕你們找的這些人太弱了,這樣我還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彼樕系男θ菹Я耍恢獜氖裁吹胤矫鲆粔K令牌來,凜聲道:“生死樓諸死士請遵重光之令,替我攔下謝王臣及其黨羽,就是現(xiàn)在!”發(fā)號施令的時候,他儼然又成了戰(zhàn)場上那個指揮若定的將軍,威嚴有度。
黑衣首領(lǐng)一愣,看向他手中的令牌。那令牌通體漆黑,上面刻有兩個朱紅的篆字:“重光”。
他嘖嘖嘆道:“重光……竟然是重光令……”他轉(zhuǎn)頭面對謝王臣:“謝公子,抱歉了,按照生死樓的規(guī)定,我們不能對持有‘天干令’之人動手,且必須聽其號令。你與生死樓之間的交易取消。刀劍無眼,若你不幸,生死樓會將傭金與違約金送往謝家。動手——”
沒想到他翻臉如此之快,隨著他一聲令下,原先圍住李放的黑衣殺手,竟朝著謝王臣一行人反撲而來。沐青蓮與卓小星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與這些黑衣人纏斗起來。
而那位黑衣首領(lǐng),更是親自向謝王臣攻來。
謝王臣心中大驚,謝家作為江南第一大世家,背地里總是有一些見不得人的陰私之事需要解決,生死樓向來是他們最好的合作對象,他自然知道生死樓的“天干令”。生死樓所有的殺手會根據(jù)所完成的任務難度與總數(shù)進行排名,排名前十的殺手便可成為天干令主。這十人以十天干排名,分別稱之為閼逢、旃蒙、柔兆、強圉、著雍、屠維、上章、重光、玄黓、昭陽。
天干令主也不接受指定任務,僅僅根據(jù)生死樓內(nèi)部發(fā)布的“黑榜”領(lǐng)取任務,當然“黑榜”的任務都是一些難度極大的任務。為了保護令主的安全,他們身份在生死樓也是秘密,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誰。生死樓內(nèi)部有一條鐵律,所有的殺手在任何時候見到天干令,都必須聽從其號令。
竟陵王李放竟然會是“生死樓”的重光令主,這怎么可能?
可是此時由不得他多想,黑衣首領(lǐng)顯然是在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李放的指令,招招凌厲,好在他身懷金鐘罩的神功,黑衣首領(lǐng)一時也無可奈何。而沐青蓮與卓小星分別對上兩名八品高手,便有些狼狽了,在這狹窄逼仄的山道上,刀劍無法盡數(shù)施展,一不小心就會掉落萬丈深淵。
李放哈哈一笑:“謝公子好好盡興吧,在下就先告辭了!闭f完他便事不關(guān)已一般,悠然而去。
謝王臣搬起的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氣得七竅生煙:“李放,你給我站住——”他竟不再稱呼“殿下”,直呼李放之名。
他全力運起輕功,完全不顧黑衣首領(lǐng)的攻勢,向李放追去——若是讓李放帶走龍淵劍,只怕他回到金陵,也難逃被老爺子追責。
大戰(zhàn)正酣。
這時棧道上方突然傳來微小破空之聲,無數(shù)的牛毛針從高空之下,如細雨一般,急速的射下。
沐青蓮眼尖,大喊一聲:“小心——”他袍袖一掃,已將牛毛針納去多半?墒侨杂行〔糠致┚W(wǎng)之魚。
卓小星心道不妙,然而棧道狹窄,輾轉(zhuǎn)騰挪已是來不及,轉(zhuǎn)眼間左臂已然中招,那牛毛針上竟然淬有麻藥,她的左臂瞬間失去知覺。那黑衣首領(lǐng)伸掌一納,將那牛毛針盡數(shù)納入手中。但是那群黑衣殺手卻無此功力,出其不意,紛紛中招,失去戰(zhàn)斗力。
只見上方的巨石之上,斜掛著兩道人影。正是魔教的捉鬼道人與唐無心。
鷸蚌相爭,竟是誰也沒有注意在這山道上等待著的漁翁。
黑衣首領(lǐng)微一抬頭,冷哼一聲:“原來是魔教中人。怎么魔教深入中原,也想和生死樓過不去嗎?”這話隱隱透露出威脅之意,魔教雖然在域外勢大,可是在中原地界,即使是南周與北梁兩國的皇帝陛下,也不愿意輕易開罪生死樓。
捉鬼道人穩(wěn)穩(wěn)落在山道之上,拱手奉上一個小小瓷瓶,賠笑道:“魔教無意與生死樓為敵。貴屬所中的麻藥解藥就在其中,服用之后只需一兩個時辰即可恢復自如!彼噶酥缸啃⌒,道:“不過這個小姑娘卻是魔宗要的人,教主親自下令讓我們帶她回魔教總壇,希望生死樓不要插手。此間事了,貧道必會親自上生死樓向樓主賠罪!
捉鬼道人在魔教之中地位只在教主與三位尊使之下,面對黑衣首領(lǐng)竟然如此低聲下氣。黑衣首領(lǐng)略一思忖,想來自己一行人怎么說也是謝王臣請來的,對方既然有意對那小姑娘出手,必是不想己方在此事中橫生枝節(jié)。既然生死樓與謝王臣的交易已然失效,此事便與自己無關(guān)。捉鬼道人又放下身段,給足生死樓的面子,實在沒有理由拒絕。他點點頭,伸手接過解藥,帶著一眾屬下離開。
捉鬼道人陰惻惻地道:“就請卓姑娘跟貧道走一遭天荒山吧——”
他雙手成爪,向卓小星探去。
卓小星早已聽到對方的目標是自己,又怎肯坐以待斃。折月刀發(fā)出驚鴻一線,向捉鬼道人襲去?墒堑豆庖怀,較平時慢了數(shù)分。捉鬼道人拂塵一掃,已卸去刀勢。
捉鬼道人笑道:“中了癡迷散可不能隨便用武,你越是用武,藥力擴散越快。用不了多久,你便會全身僵硬,再也動不了一根指頭。小丫頭還是不要反抗,乖乖跟著貧道回天荒山去吧——”
沐青蓮眼見不妙,待要來援,一旁的唐無心居高臨下,暗器竟源源不絕,讓他無法上前一步。
癡迷散逐漸麻痹她的知覺,卓小星只覺得手中之刀越來越重。眼見捉鬼道人越來越近,卓小星心一橫,狠狠咬上自己的右臂,鮮血涌出,更激發(fā)她體內(nèi)真氣的狂烈之性,趁機全力揮出一刀。
一刀既出,便是風狂雨烈,驚濤席卷,滄海倒流。罡風迅速將捉鬼道人卷入其中,刀鋒割破了他破舊的道袍。
捉鬼道人嘖嘖嘆道:“果真是生殺刀法,來的好——”那道人不慌不忙,足下運起輕功,隨風而舞。拂塵輕掃,一股雄力破掌而出,罡風為之一緩。
那棧道本是木制,年久失修,被刀風雄力交擊,竟承受不住,從中攔腰折斷。
而卓小星所站的木板正位于風暴的中心,瞬間被碾成齏粉。等她驚覺情況不妙,正要使出輕功“靈蝶舞”,卻發(fā)現(xiàn)身體完全不聽使喚。牛毛針之上不知是何種麻藥,擴散如此之快,她的四肢已全然失去知覺,身體向懸崖之下的萬丈深淵直直墜落而下。
捉鬼道人已覺不妙——魔宗想要的是活的卓小星,可不是一個死人?墒窍胍焓秩ダ,卻已來不及。他足下輾轉(zhuǎn)騰挪,終于勾住一棵古松,穩(wěn)住身形。
沐青蓮不料發(fā)生如此變故,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嘶吼:“小星——”
此崖深不見底,即使是已達上三境的高手也不敢輕試其險,如今卓小星身中麻藥,全身動彈不得,分明是有死無生。
可就在這時,一抹黑色的影子如同蒼鷹一般,從那高崖俯沖而下。
如離弦之箭,迅不可及。
竟然是李放!
隨后趕到的謝王臣被這一幕驚呆了,他手里捧著一個長長的劍匣,喃喃道:“瘋了,真是瘋了……”
先前,眾人被魔教唐無心偷襲之時,謝王臣與李放一人有金鐘罩,一人似是早有準備,竟是毫無影響。兩人一追一逃,一攻一守,斗得難解難分,也離棧道越來越遠,竟是無暇顧及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孰料戰(zhàn)至中途,眼見山道上罡風大盛,李放神色突變,匆匆將背上劍匣拋給他,留下一句:“不打了,你先幫我保管——”,便往罡風的中心處疾馳而去。
謝王臣亦覺不對,他抱著劍匣,連忙跟上,恰見卓小星失足墜崖,李放緊跟著跳下的一幕。
此刻,他只感到恍惚和茫然,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幕。
李放竟然將好不容易到手的龍淵劍交給自己,冒著極大的風險去救卓小星。竟陵王以前認識卓小星嗎?或者兩人曾有交情?若是如此,他為何要從卓小星手中盜取龍淵劍?
可是答案若是否定的,他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個認識未久的絕算不上朋友的人?
是為了卓小星的傾城容顏?但據(jù)他所知,李放不是愛慕女色之人。
他呆坐在懸崖邊上,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該擔心卓小星還是李放。事實上,在李放突然將龍淵劍雙手奉上的一刻,他心中已滿是茫然。
一陣山風吹過,他混亂的思緒終于清醒了一些,混沌的大腦重新開始運轉(zhuǎn)。
不對,自己為什么要為這兩個人擔心?
龍淵劍既然已經(jīng)到手,他這次的任務就算是圓滿完成。
雖然卓小星是卓天來的女兒,但對于南周朝廷來說,一個前朝將軍的女兒并沒有太大的價值。至于李放,如今的南周人才濟濟,少了一個竟陵王,西北門戶可能暫時會受到影響,荊襄難道還會丟了不成?而沒有竟陵王,廣陵王李昶便沒有了對手,有九成九的把握成為將來那個座位上的主人。擁戴廣陵王的金陵謝家將來自然可以再進一步,謝家的百年大計可以如愿完成。
他只需要在此時將龍淵劍帶回金陵,后續(xù)的一切自然會按計劃進行,他大可不必為兩個棋盤上的死子擔心。
“不,不可能,竟陵王不可能會死……”他揉了揉太陽穴,被自己剛才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竟陵王李放絕不會這么輕易死去,否則廣陵王李昶就不會一直為這個兄長頭痛了。
他想起李放跳崖之前對他說的那一句話:“你先幫我保管……”
他苦笑了一聲:“保管,呵,你還真不擔心我會監(jiān)守自盜嗎?”
作者有話說:
嗬嗬,終于到了我喜歡的劇情了
第32章 崖下生涯
卓小星心中一片茫然。
她的四肢已然失去全部知覺, 偏偏頭腦卻一片清醒。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這種死法,是不是很丟人, 一點也不像是大英雄的女兒。還有,不知道三叔、四叔還有師父知道了會不會很傷心。
她正胡思亂想著,卻看到天上飛來一只大鳥。
那鳥好像折斷了翅膀,不會飛翔, 直直地俯沖下來。
她嘆了一口氣, 這樣也好,也許是上天垂憐自己, 不想自己做一個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