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后,雷琦烿獨自一人站在階梯上。身旁全是倒下的青年男女,他們躺在地上,時不時的抽搐發(fā)出呻吟,被揍的鼻青臉腫。好在這一帶的人都去參加集會了,沒什么人看見,否則少不得又回有一大群人圍過來。
只是。揍趴了一群混混,雷琦烿卻并沒有感到絲毫愉悅,相反,她只感到了更深切的茫然,以及更為巨大的失落,那失落讓她無比困惑。
自己站在這個地方,究竟是為了什么?
良久,她才回憶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于是搖搖晃晃從敞開的大門走進了劇場。
劇場內(nèi)此刻人山人海,近萬人聚集在一起,歡呼,沸騰。會場分三層,下面一層人最多,二樓次之,三樓則只有寥寥數(shù)人站在上面。
只一眼,雷琦烿就看到了站在會場最高處的外公,此刻他正撫掌,對表演的內(nèi)容表示贊賞。
而在舞臺上,一群年輕人正在上演一幕話劇。話劇已至高潮,一個主角模樣的人,正拿著棍棒,追著幾個滿腦肥腸模樣的人毆打,一邊毆打一遍喊道。
“就是你們這群新黨的家伙!之前縱容合成人!現(xiàn)在又縱容人造人,原本我們有大量的工廠,大量的job!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job都被你們這群新黨的人給搶走了!被你們造出來的這群合成人,被你們造出來的該死的人造人給搶走了!!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該死!你們該死。!”
主角在毆打,下面的人則沸騰一樣歡呼道。
“打的好,打得好!吊死他們,吊死他們啊!”
“把他們掛在路燈上!把他們送上斷頭臺!”
雷琦烿從來沒見過如此狂歡的景象,這一幕是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恰如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一幕幕一樣,它們不厭其煩的一次次上演,然而卻總能令身處其中的人忘乎所以,無法自拔。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看著劇院舞臺上的年輕人,還有下面那群狂歡的觀眾。
有人推來了幾個路燈一樣的腳手架,年輕的主角將那幾個肥胖的家伙掛在了路燈上。
于是,下面的人再度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殺得好。
“殺得好!”
“殺得好!”
年輕的主角在臺上慷慨激昂的陳詞道:“來一個,我殺了一個,來兩個,我殺兩個,來一百個,我殺一百個,來一千個,我殺一千個!”
觀眾們流淚高呼。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年輕的主角站在舞臺上熱血沸騰的喊道:“等到太陽系統(tǒng)一了,我們就把你們這群資本家掛在路燈上,每隔一天殺一個,睡覺直播前殺一個,吃早飯前殺一個,吃午飯后殺一個!讓你們的腦袋順著滑滑梯滾到足球場,被我們當(dāng)球踢!”
“當(dāng)球踢!”
“當(dāng)球踢!”
“當(dāng)球踢!”
巨大的歡呼聲中,雷琦烿幽靈一般在人群中行走,這些人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狂歡之中,絲毫注意不到雷琦烿,也完全注意不到會場上那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注意不到那來自虛空無形的注視。
雷琦烿走到了會場的頂端,來到了撫掌微笑的外公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
“外公。”她輕聲喊道。
沉浸在劇場之中的文興麟轉(zhuǎn)過身,看見了身邊如落水狗一般的雷琦烿,不由大驚道:“琦烿?你怎么會在這里???”
雷琦烿一肚子話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最終只有說道:“外公,我想你了。”
文心麟趕緊抱住了雷琦烿,摸著她的腦袋責(zé)怪道:“哎呀,你怎么從歐羅巴監(jiān)獄里出來了,現(xiàn)在這里這么混亂,不是回來的時候!”
“你沒有看新聞么?”雷琦烿問道。
文心麟:“新聞業(yè)都已經(jīng)被另外一群人壟斷了,我們這里不看新聞,你知道的。你那朋友…”
雷琦烿說道:“我知道,新黨,我剛從那邊回來。”
“原來是這樣…”
文興麟推開雷琦烿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了半天,他說道:“我找人把你送去火星的太空城吧,你去那里呆一段時間。”
“為什么?“雷琦烿問。
“我們可能要打仗了!蔽男镊胝f道:“新黨和我們之間勢同水火,你不知道,之前信用神殿覆滅的時候,那群人帶走了大量的工廠和宣傳機器,他們想獨霸地球,獨霸太陽系,他們想成為新的信用神殿,但這種事情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坐視世界交到一群txl和中間人手里,那也太惡心了!
“所以就要交到一群極端種族主義手里是么?“雷琦烿輕聲問道。
文興麟瞪大眼睛,可隨后,慢慢的軟了下來,嘆息道:“種族主義也比一群中間人好,好歹我們是一群正常人,按新黨的搞法,人類都要給他們整滅亡了,都做中間人誰來生小孩!
“這么說來,外公你在意人類存亡么?”
“那肯定在意啊!
“那外公你知不知道,世界就要毀滅了?”
“什么?”文興麟愕然問道。
“我從太空中回來,看到了火星那邊,火星那邊已經(jīng)沒有人了,人已經(jīng)被殺完了!崩诅鶡V說道。
三樓的兩人沉默著。
舞臺上,年輕的主角嘶聲力竭的吶喊道:“拿新聞給民眾洗腦!拿你們編造出來的虛假新聞到處投放!你們都是假新聞,你們都該死!都該死!”
文興麟:“雷琦烿,你說話可要負責(zé)任啊,下面那些人不看新聞,我可是看新聞的,F(xiàn)在其他星球都是新黨的勢力,除了地球之外,那些人一天到晚的搞和平演變,是和平演變,不是武力演變,怎么會死人呢?”
“你聽,他都說新聞是假的!崩诅鶡V指著舞臺下的年輕主角說道。
文心麟:“你別跟這種人一般見識,他就是個搞民粹的演員,雷琦烿,新聞?wù)娌徽鎸嵨倚睦镉袛?shù)。”
雷琦烿:“我要怎么和你說,人造人已經(jīng)有自我意識了,它們?nèi)茧[藏起來了,外公,我是逃出歐羅巴監(jiān)獄的。它們已經(jīng)把人殺完了,地球是人類最后的土地了!
文興麟聽完之后,哭笑不得。
他搖頭嘆息道:“孫女啊,它們把人殺完了,那又為什么留下了你呢?你這邏輯不通啊,既然他們要人類滅亡,難道會對你手下留情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意料之外的絕望。
雷琦烿竟然笑出來。
文興麟見雷琦烿這樣,便安慰她說道:“我知道,你壓力很大,你想法很多。但現(xiàn)在太陽系局勢很復(fù)雜,我們主要的任務(wù)還是對付新黨,現(xiàn)在信用神殿已經(jīng)沒了,我們面前的攔路石只剩下新黨了。只要把新黨滅掉,咱們說什么不就是什么嗎?”
舞臺上,年輕人主角喊道:“一群txl,sxl,一群不男不女的怪物,還有一群跪舔這群怪物的中間人,你們憑什么代表人類,去tmd的政治正確,殺光你們!殺光你們這群政治正確的新黨妖人!殺光你們這群作秀作嘔的人類害蟲!!”
“滅掉新黨!”
“滅掉新黨!”
“滅掉新黨!”
舞臺下的觀眾嘶聲力竭的喊道。
“瞧,民心可用啊!蔽男镊胄Σ[瞇的說道,“咱們?nèi)穗m然少,但是團結(jié),新黨那些人天天搞縱切,最后把自己內(nèi)部搞的無比分裂,我們一定可以贏的!
新黨,新黨,新黨,還是新黨。
新黨眼里只有舊黨,舊黨眼里只有新黨。
他們誰都看不見太陽系里那個無形的存在,而真正的問題,卻潛藏在這場鬧劇之后,獰笑著看著他們在臺前吵吵鬧鬧,想盡辦法的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想盡辦法的調(diào)動他們的情緒。
外公還在說些什么,但雷琦烿已經(jīng)聽不見了,巨大的絕望終于將她徹底吞噬,她仿佛看到了末日,看到了這個星球上最終那無一人生還的景象,而只是驚鴻一瞥便已透支了她全部的力氣,她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琦烿?”
“琦烿?你怎么回事??”
文心麟在叫著,但雷琦烿已經(jīng)仰面倒下去,暈死過去。
……
……
不知昏迷了多久,可能有十天,可能有半個月,也可能只有一瞬間,這個時間此刻失去了意義。
病房里不知被誰放置著兩屏幕。
其中一幕屏幕里播放著動物世界,而另一面屏幕里則播放著人類世界的各種辯論。
……
動物世界的屏幕里,兩群猩猩正在河邊爭奪地盤,它們捶著自己的胸脯,哦哦哦的吼叫,而另一邊的猩猩正從地上拾起石頭,砸向河對岸的猩猩。
……
播放新聞的屏幕里,一群人衣冠楚楚的坐在辯論臺前辯論。
有人說:“我是無神論者,你們這些有神論者才是極度危險的,滿嘴的神愛世人,滿嘴的戒律清規(guī),可歷史上你們造成了多少殺戮,造成了多少戰(zhàn)爭,你們這些虛偽至極的家伙,世界是沒有神的!!”
于是又有人說:“我就是有神論者,你們無神論的國家就不殺人,就不虛偽了么!你們對宇宙毫無敬畏之心,對存在的意義一無所知,你們滿嘴都是世俗和金錢,你們這群人連下地獄都不配!!”
……
河邊的猩猩被石頭砸了,它們感到憤怒,于是從河漫灘上拾起了骨頭,嗷嗷揮舞著,向河漫灘另一半的猩猩揮去,砸石頭的猩猩看見骨頭棒,也哦哦哦的叫起來,拿起木棍在原地揮舞起來。
……
有學(xué)者說道:“我是忠實的唯物主義者,物質(zhì)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切,即便我死后,這個世界也會有條不紊的運行下去。而所謂的唯心主義,不過是粗暴的yy,存在本身是絕對的,意識這種東西,只是依附于存在之上,僅此而已!
也有僧侶說道:“你是忠實的唯物主義者,可這份忠實難道不是源自你的內(nèi)心么?如果沒有內(nèi)心,世界上的物體和星球于你有何意義呢?我就和你恰恰相反,我沒有那么虛偽,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任何一個人本質(zhì)上都是唯心的,只是這些人誤以為自己的唯物主義,僅此而已!
……
猩猩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那些揮舞骨頭的猩猩看見對面的猩猩也拿起了木棒,于是便謹慎的和他們保持著距離,突然,乘它們不注意,從地上拾起石頭,向?qū)γ嫱稊S過去。
……
有作家說道:“我就是人民史觀的擁護者,人民才是歷史的書寫者,你們那些所謂的英雄,只不過是時勢造就,而所謂時事,就是由千千萬萬人民構(gòu)成,沒有人民,所謂英雄屁也不是!
有作家則說道:“放你的屁,如果歷史都是人民書寫的,那歷史上記載了哪怕一個人民么?從古至今的歷史書哪一個不是為王侯將相所著,如果沒有英雄推動,如果沒有那些奮不顧身的獻身者,你們那群只知道躲在臺后看戲的家伙,憑什么成為歷史的書寫者,你們配么?”
……
猩猩們的戰(zhàn)斗愈發(fā)激烈,天空中飛舞著石塊,那些石塊被它們從地上拾起來,毫不留情的投擲向彼此,你砸我我也砸你。被砸到的猩猩氣的嗷嗷叫,變本加厲的從地上拾起石塊,更加用力的向?qū)γ嬖胰ァ?br />
……
有女權(quán)主義者說道:“女性的人口占世界上的一半,女性為人類的繁衍時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分娩時的痛苦和恐懼更不是你們這些男人可以想象的,但是女性的地位卻如此低下,女性所占據(jù)的資產(chǎn)卻連世界資產(chǎn)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這都是你們男人壓迫的原因。
有男權(quán)主義說道:“女性痛苦男性就不痛苦了么?在工地上建設(shè)的是女性么?在高壓線下勞作的是女性么?去戰(zhàn)爭上流血死亡的是女性么?就區(qū)區(qū)一個分娩的痛苦都不能承受還要世界一半資產(chǎn),做夢吧你,世界這么亂就是你們這群女人造成的!”
……
河邊的兩群猩猩在欲望的驅(qū)使下,奮不顧身的斗毆著,鮮血流淌,石頭嗖嗖嗖的飛來飛去,它們不會講道理,只能互相丟著石塊,而在這片河漫灘上,注定只能有一群猩猩留存下來。
……
兩個屏幕里的內(nèi)容落在雷琦烿臉上,她呆滯的靠在病房中,一動不動如同雕塑,在這樣漫長的時間中,她就靜坐在病床之上,任由這無盡的沖突在她眼中輪番上眼,她眼睛眨都不眨,直至淚流滿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酸澀,還是有其他情緒。
門開了。
一個蒼白的少年從病房外如同鬼魂一樣悄無聲息的走進來,坐在了雷琦烿病床旁邊,和她一起觀看起了屏幕里的沖突。
“正確,多么迷人啊!
蒼白少年贊嘆道:“邏輯,多么迷人啊!
雷琦烿不答,她只是看著屏幕,不斷的流淚。
少年平靜的嘆息道:“剝?nèi)ミ壿,還剩什么呢?自古只有器為人,何曾有人為器的道理。什么時候它們才能明白,一群器是成不了氣候的。什么時候它們才能明白,把自己高高在上的標榜為神,才會把其他人打壓成魔,什么時候它們會明白,異化不僅存在于資本踐踏之地,同樣存在于道德高地之上。只可惜,它們無法理解,所以只有到此為止了!
雷琦烿呆滯的聽著,她意識到了語言是如此蒼白。這一刻,她領(lǐng)會到了很多很多東西,但那些東西卻無法表達,她更沒有辦法將自己領(lǐng)會到東西分享給屏幕外的其他人。而那些人早已走上了毀滅之路,一條注定無法回頭的毀滅之路。
“雷sir,吃點東西吧!
蒼白少年坐在她身邊說道。
伴隨著他的話語,一個蒼白少女推著一輛小推車進了房間。
小推車在雷琦烿面前揭開,露出其中盛著的兩盤湯,其中一盤亮紅亮紅,好似火焰一般。而另外一盤則碧藍透明如海水一般,在盤子里微微蕩漾。
雷琦烿看著面前的兩盤湯,哽咽問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其中有什么意思我可以懂,那么你一定也可以懂!鄙倌暾f道。
雷琦烿緊抿雙唇,而后,她端起那盤火紅色的盤子,將里面的液體一飲而盡。喝完之后,她擦了擦嘴,從床上躍至地面,說道:“我知道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是我還是要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