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活了快五百年,生而為妖的翼望從未料到有一日會同凡人有所羈絆。那個女子偶然地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將他原本貧瘠乏味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卻也遠(yuǎn)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要更鮮活生動。
以至于當(dāng)她逃離妖界的消息傳到宮里之時,心情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落。當(dāng)她來過鮫界的痕跡被母皇下令一一抹去后,心中悵然虛無的感覺在生活回歸平靜以后顯得越發(fā)強烈。
這種虛無之感直到上岸以后,來到她的身邊才漸漸消弭了。
此刻她就站在自己的身旁,那雙如海般深邃無垠的眼眸映襯著星月光芒熠熠生輝,溫柔而堅定的話語輕易地?fù)崞搅怂念^的不安與惱意,只余下一點兒淺淡而隱秘的歡愉。
“容辛!币硗鋈粏舅溃斑@里就是你從前生活的地方是么?”
河畔村莊,家家戶戶都燃起炊煙,點點燈火倒映在湖面上,隨著波濤輕輕晃動著,顯得很是溫情。
冒牌“容辛”支吾著應(yīng)了一聲,在翼望眼中陌生的凡間景象,其實于她而言也是同樣的。
過去她漂泊于四海大荒時,偶爾會經(jīng)過凡間卻鮮少會在此逗留。凡間的氣息對她而言太過渾濁了,凡人壽命雖短心中卻總有太多太多的欲望,不但會身染恙疾,更會以貪念、嗔恨、癡妄滋養(yǎng)出六界之中最低等的蠹魔。
可她現(xiàn)在不但身陷紅塵,還活得越來越像個凡人了,多愁善感還瞻前顧后的,簡直沒有半點當(dāng)年身為龍祖那威風(fēng)又灑脫的勁兒了。
璘瑯眼眸中浮現(xiàn)出比夜色更濃的無奈,說話的語氣卻依舊輕快:“倘若有那么一天……我會帶你去看看我從前真正生活過的地方!
連綿逶迤的山嶺,波瀾壯闊的江河,云上的仙境,海底的秘窟。
翼望側(cè)過頭看她,微微不解道,“容辛從前真正生活過的地方,難不成是在河對岸的村子嗎?”
璘瑯靜默了一瞬,不甚情愿地應(yīng)了一聲,就聽翼望又輕聲說道,“母皇總是不允族人來到凡間,我一直當(dāng)凡間是比大荒還要荒涼兇險的地方,今日一見才明白為何總有那么多妖怪要涌入凡間!
“翼望!杯U瑯抿了抿唇,忽的低聲與他道,“也許你母皇做的沒錯,你們不該同凡間往來。今日為了救我,你與瓏尤皆在馭妖卒面前現(xiàn)了真身,她們本就一直在尋覓鮫妖蹤跡,我方才說要同你們回妖界,也是不想你們在此多逗留!
畢竟現(xiàn)在她bbzl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沒有能力去保護她想保護的人。
翼望怔怔地瞧著她,不自覺地渾身緊繃起來,“你都知道了?鮫族同馭妖府過去的恩怨?”
“從前不知道,現(xiàn)在算是知道了些!笨赡鼙饶隳芟氲降脑偕晕⒁嘁恍。
璘瑯無奈道,“在妖界那會兒鮫皇日日對著我喊打喊殺不就是將我當(dāng)做了馭妖府的同黨,我總是想要弄明白此事究竟因何而起的!
“馭妖府的人殺害了對我們而言很重要的人!币硗o了拳頭,低啞道,“這筆賬我定要同她們討回來!
“可若是敵人比你以為的要更強大呢?”
若真如那山貓精所言,五百年前那馭妖府的掌權(quán)使陸春禾便那般厲害,五百年后得了鮫妖內(nèi)丹的她只怕會難對付得多。
“那也得試試!币硗麍远ǖ鼗氐。
璘瑯瞧著他若有所思,也是,鮫族的術(shù)法雖然在妖族中不算強,但性子自古以來卻是一等一的無畏。
“不過,這是我族同馭妖府的恩怨,與容辛你無關(guān),連累你幾回涉險,我心中實在很過意不去!币硗请p墨綠色的眼瞳里神色柔和下來,流露出真切的歉意。
璘瑯心里忽而就怦然了一瞬,不是存心逗弄玩笑,而是真正陌生的異樣情愫在心中涌動,此時面對小鮫妖,她反而做不到談笑自若了。
“其實也算不上連累,認(rèn)識以來你救了我多少回,我都快數(shù)不清了!
夜色正好,茅屋外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璘瑯輕咳了聲,扯動嘴角,半真半假地凝望他,語氣輕快道,“說真的,救了我那么多回,翼望你當(dāng)真不考慮要我以身相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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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望同瓏尤連夜趕回了鮫宮,去尋族里長老商量如何將罔器自她體內(nèi)取出的對策。
獨自一人躺在屋里,璘瑯適才察覺到全身內(nèi)傷外傷的疼痛。
這幫馭妖卒下手是真的重!
自己附身這具凡胎實在是過于多災(zāi)多難了些。
雖然有著容辛生前在此生活的記憶,但璘瑯知道自己終究不屬于這里,她不可能同一個真正的凡人那樣度日。
元神尚未恢復(fù),她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力量。
龍族,是世間最崇尚力量的族類,力量就是她們存在的意義。
然而在凡間能做的于元神有進(jìn)益之事實在太少,只能是去凡人供奉神族的神廟碰碰運氣,沒想到在此地馭妖府比神族還神通廣大。
她翻了個身,仰面朝上,雙手置于丹田,感受著身體中的內(nèi)息流轉(zhuǎn)。
和真身體內(nèi)總是靈息充沛不同,這具凡胎內(nèi)息空乏,時斷時續(xù),想必若沒有自己的元神撐著,很快便會腐化成一團死肉。
還有那顆珠子,明明才吸納了瘴精的濁氣,倘若在凡胎體內(nèi)釋放了,凡胎勢必是承受不了的。
她抬起一條手臂,湊到與目光平行的位置,這是一條年輕女子充滿力量的手臂,掌心還有常年握著魚叉勞作的厚繭,它能完成的事遠(yuǎn)比真身bbzl的龍爪要多,可是她卻懷念自己的真身。
不管是在心里還是身體上,她的元神都并未真正同凡胎融合,因而她時常會有一種飄忽游離之感,獨處的時候這種感覺更為強烈。
凡間的人將她當(dāng)做容辛,瓏尤雖知道她的身份卻只當(dāng)她是上古龍祖。
然而此刻的她是一個連自己都覺得不完整的存在,只有面對那小鮫妖她才有幾分能肆無忌憚地流露出本性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元神陷入十萬年的沉睡后,蘇醒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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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
身為凡人不可避免需要睡眠的璘瑯,頭一回體會到了被人吵醒的滋味。
不止有“咣咣咣”的扣門聲,還有那凡人容云足以叫得全村人都聽見的大嗓門。
“容辛!容辛!你在……”
門突兀自內(nèi)被打開了,露出了一張臉色蒼白,嘴唇青紫,眼下烏黑的可怖面容。
璘瑯有些不耐道:“什么事?”
“容、容辛,你還在睡啊,這都晌午了。”容云好不容易才在心底相信了容辛是人不是鬼,鼓起勇氣來尋她,卻被她這悄無聲息的舉動和不同尋常的臉色又給駭住了。
“還、還有今日你沒來河邊捕魚啊?”
“就為這事?”
璘瑯嘴角向下一沉,就見那容云露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臉色說道:“不是的,我、我今日是特意來賀喜的!
賀、喜。
璘瑯?biāo)怆鼥V,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哪家有喜事?”
容云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道:“聽說昨日柳嬸帶著杏兒上門來找你,今日一早村子里都傳遍了,還說什么生米煮成了熟飯,就等著你去上門提親了。”
“熟飯?”這句璘瑯聽懂了,她轉(zhuǎn)身望了眼屋里,恍然道:“是有這么回事,你替我轉(zhuǎn)告他們那個飯菜做得不錯,順便將那個食盒也一道還給她們吧。”
“啊,什么飯菜?”容云聽得云里霧里。
璘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回道:“就是做飯啊,他們昨日在這兒做了好些飯菜,不過這做飯和提親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容云神色古怪道:“你是說你們什么也沒做,只是杏兒上你這兒來給你做了飯菜?”
璘瑯瞇起眼睛,狐疑道:“不然還能有什么?”
“就、就……”容云面色漲紅,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璘瑯觀她神色,總覺得她在想什么不好的事,再一尋思先前她說的提親之事,終于明白了這些凡人拐彎抹角的說辭。
“看樣子往后可不能隨便讓人進(jìn)屋子做飯了!杯U瑯嘆息一聲,低低地咕噥幾句,轉(zhuǎn)而對容云直接了當(dāng)?shù),“昨日那對母子來,的確存了要讓那男兒以身相許的念頭,只不過我沒有答應(yīng)!
在容云還為她這番話錯愕不已時,璘瑯又接著說道:“這一個人怎么也不能許兩個伴侶,更何況我也不是誰都可以的。”
作者有話說:
第十九章
翼望與瓏尤甫一回到鮫界,立刻便去鮫宮面見了鮫皇。
罔器安放bbzl在十二星洞內(nèi)數(shù)萬年來從未無緣無故消失過,鮫族上下皆以為這是天降災(zāi)禍的不祥之兆。
鮫宮大殿內(nèi),氣氛很是凝重,族里有些身份的鮫妖悉數(shù)到殿。
翼望在回鮫界前,早已想好了應(yīng)對族人的說辭,為了穩(wěn)住族人的情緒,他同鮫巫瓏尤勢必要對發(fā)生在容辛身上的事三緘其口。
此時,他面不改色地上前同鮫皇及族里長老道:“此番兒臣同大鮫巫去到凡間,確然發(fā)現(xiàn)了罔器的蹤跡,只是要將罔器取回還需費上一些時間,還請母皇準(zhǔn)允將此事交由兒臣與大鮫巫!
發(fā)現(xiàn)了蹤跡總比一無所獲來得好,只是罔器一日流落凡間,鮫族上下便不能徹底安心。
然而聽完她們的回稟,鮫皇沉吟片刻,卻忽而轉(zhuǎn)向瓏尤道:“大鮫巫殿下,皇子翼望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瓏尤無法,只得恭順地點頭。
熟料鮫皇卻突然發(fā)難道:“來人,速將大鮫巫瓏尤拿下!”
翼望駭了一跳,見鮫皇的神色不似玩笑,不假思索就張口喚道:“母皇……”
他自是要為瓏尤求情,可鮫皇卻擺了擺手止住他的話頭,而后目光緩緩掃過殿內(nèi)眾鮫妖道:“早在瓏尤私放凡人那天,就有鮫兵在十二星洞附近發(fā)現(xiàn)了瓏尤的血跡。朕之所以將此事瞞下還命瓏尤去尋回罔器是想給她一個將功折過的機會,可是大鮫巫與二皇子還是叫朕失望了!
“大鮫巫瓏尤違反族訓(xùn)、私放凡人、擅用鮫巫之權(quán)進(jìn)入十二星洞牽連罔器失蹤,數(shù)罪并罰,朕決意撤去瓏尤大鮫巫的尊位,令其好好思過,沒有朕同族里長老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滨o皇話音一頓,又將目光轉(zhuǎn)向翼望道,“至于二皇子,念其初犯且受凡人蠱惑,自今日起不得離開寢宮半步,直至與少侍官涂光于十日后結(jié)契完婚。”
翼望不曾想到此番母皇動怒至此,她素來疼愛他,對他百依百順,可這回沒有問過他的心意便當(dāng)著所有族人的面將他許給了涂光,還使得大鮫巫遭受了失去尊位、限制自由這樣大的羞辱。
若是他與大鮫巫都不能回凡間,那誤食了罔器的容辛又該怎么辦?她只是一個凡人,能有什么辦法將罔器自體內(nèi)取出?
當(dāng)大殿內(nèi)的鮫妖悉數(shù)退下,鮫皇沉著臉色走到了神色恍惚的翼望面前,此時的她臉上已經(jīng)不見嚴(yán)厲只余下深重的疲倦,“望兒,你不要怪母皇心狠,為了那個凡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計后果的事,甚至不惜聯(lián)合大鮫巫來欺騙母皇,你可知你自小便同離兒一樣不善說謊話!
翼望不自覺地攥緊了掌心,此刻他腦袋里紛亂如麻。母皇說的沒錯,他的確欺騙了她,心中不可否認(rèn)有愧疚之情。可是他亦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么,難道殺害一個無辜的凡人就能保住族類的安危,將罔器帶回來當(dāng)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嗎?
鮫皇見他一時bbzl還不能接受,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先是離兒,現(xiàn)在連你也一樣。母皇又豈是心狠之人,只是不愿見你們受到傷害。
“可是母皇……”翼望抬起頭看向鮫皇,躊躇片刻還是如實地說出了心中的話,“真正傷害父兄的不是容辛,而是馭妖府的那些人啊,難道我們要對付的不該是她們嗎?其實這次去到凡間,兒臣與大鮫巫無意中已同馭妖府的人交過了手,她們也并沒有母皇說的那么難對付。”
“你說什么?”鮫皇聞言臉色一變,聲音陡然拔高幾度,“你見過馭妖府的人,難道罔器已經(jīng)落入她們手中?”
翼望連忙回道:“沒有,多虧有容辛出手,罔器才沒有落到馭妖府手中。”
明知希望渺茫,他還是再一次試著開口:“兒臣懇請母皇準(zhǔn)允兒臣上岸去將罔器帶回!
“不可!”鮫皇想也不想便拒絕道,“馭妖府的人不會放過鮫族的,母皇只有你一個孩兒,斷然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這幾日你便安心地待在你的寢宮內(nèi),母親已經(jīng)命人將涂光召回,十日之后你們便如期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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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鮫妖自回了妖界以后便音訊全無,璘瑯只得在凡間過起度日如年的生活。想不出恢復(fù)元神的法子,心神一渙散竟連打魚的心情也沒了,每日不是吃便是睡。
她不會做凡間的飯菜也再不敢讓旁人上家中做飯,略一尋思便盯上了凡間唯一相熟的朋友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