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水還在往桌邊流,他還在四處找抹布,萬古川已經(jīng)用手頭擦劍的布給他擦干了。
林泓拿過他手頭的濕布搭在盆邊,“究竟是哪種可能——我覺得吹笛人的身份很重要,知道他的身份興許就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萬古川收劍歸鞘,看向他,“今晚想去看看嗎?”
林泓想了想,“不想!
他現(xiàn)在的心情和萬古川是一樣的,不想回去。能在這個鬼方里多待一天算一天。
這個鬼方唯一的危險就是夜間那些游蕩的亡魂,可是只要他們裝睡,就會有那一陣笛聲來解救他們。
林泓沒去想在鬼方待太久的后果是什么,他現(xiàn)在也不是很在乎。
當晚,林泓半夜迷迷糊糊醒來,他又聽見了房梁和繩子摩擦的“嘎吱”聲,他感覺有頭發(fā)在他臉上掃過,他不敢動,慢慢地又睡了過去……
迷糊間,林泓感覺手邊有什么東西硌著他,他以為是被子,用手撣了撣卻發(fā)現(xiàn)撣不平,就是有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拿過來,瞇著眼睛一看——
是個人頭!
林泓嚇了好大一跳,條件反射把手里的頭扔了出去!
心跳陡然加快,呼吸變得急促。
“萬古川!”林泓開始扒拉自己旁邊的人。
萬古川卻一動不動。
林泓扭頭一看,枕頭上空蕩蕩!被窩里卻分明有身體的!
林泓猛然坐起身,“萬古川!”他去推了推身旁的身體。
一動不動。
林泓腦子里“嗡”的一聲。
頭……頭在哪……
林泓要哭了……
他要去找那顆被他丟掉的頭。
蠟燭……蠟燭在哪,要有光。
林泓手忙腳亂,眼睛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光……
周圍突然亮了。
有光了……有光了……林泓迷迷糊糊地開始找頭。
“林泓!”
林泓猛然醒來,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
身旁,萬古川正支起半個身子看著他,逆著身后的燭光,也能看見他眼底的焦急。
是夢是夢!
林泓如釋重負,撲到他懷里去,雙手緊緊環(huán)著他的脖子,呼吸急促。
萬古川手臂攬住他的后腰,“怎么了?”
“……沒怎么……”林泓還在喘氣。
“做噩夢了?”萬古川的手移到他的后腦勺。
“嗯……”林泓緩了緩,“笛聲過了嗎?”
“過了!
“那就好!绷帚砷_了萬古川。
“夢見什么了?”萬古川伸手捋開他額前的碎發(fā)。
林泓躺著盯著房梁半晌才道:“夢見我捧著你的頭!
萬古川沉默了。
“別擔心,夢是反的。”萬古川安慰道。
林泓轉(zhuǎn)頭看向他,“那就是你捧著我的頭!”
“……”萬古川:“就不能是,沒有捧著頭嗎?”
“……好吧……”林泓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我覺得,這是在警告我們……”
在這個鬼方里待得太安閑了,不作為,夜晚的亡靈也就越來越猖獗了,先是叫林泓的名字,而后擾亂他的夢境,在逼他們?nèi)プ鍪隆?br />
萬古川笑了一聲,“我倒是不怕。”
林泓在被窩里踹了他一腳。
“……那等下次笛聲響起去會會吹笛人吧。”萬古川把林泓摟過來。
“天還沒亮,再睡會兒。”
第118章 人生苦膽亂世圣土
那日,滂沱大雨。
萬古川那時八歲。
他提著一把有他半人高的劍站在雨里,摔得滿身污泥,冰涼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從外濕到里,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寒風凜冽。
他胸膛起伏,大口喘著氣。
他的面前站著他畢生見過最高大的男人,和他同在雨里,是狂風暴雨都撼動不了的巨石。
萬於延提起手頭帶鞘的劍,對他說:“再來。”
還要繼續(xù)過招。
小萬古川握劍的手因為脫力在不住發(fā)抖,雨腳重重砸在他身上,雨水順著發(fā)絲流下來,眼前的景象都在模糊的雨里,將軍府的庭院空空落落,他又冷又累。
他想休息一會兒。但他開不了口,他知道他的要求一定會被父親一口回絕。
“吾兒,大徵朝的男兒不懼風雨。”
——我知道。萬古川想。
他再次揮劍而上。
從他跟隨父親習武開始,他沒有哪一日不是遍體鱗傷,疲憊地回到屋里連涂藥的力氣都沒有,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他的母親離世早,家中除了婢女并無女眷,他唯一的親人是這個能征慣戰(zhàn)的大將軍,舉國上下、朝中朝外都忌憚的武神,嚴厲得像一座石像的父親。
練武受傷他不敢說,小小年紀上藥就得自己偷偷地來,更別提會有人心疼。
他的前半生沒有柔情,只有鐵血與干戈。
*
“萬家的兒郎不計得失。”春宴上,萬於延把萬古川最心愛的怒虎面具給了一直在同他爭搶的小王爺。
回去的路上,萬於延正容亢色,“生在王爺家可以閑散,生在將軍府不可。玩物喪志。”
自此之后,大徵朝佳節(jié)的慶典再是盛大,街頭的玩意兒再是目不暇接,不夜城燈火酒綠,大千世界琳瑯滿目,都與他無關(guān)了。
*
十七歲那年,萬古川第一次贏過他父親。他的劍架在了萬於延的脖子上。
萬於延第一次對他發(fā)出贊賞,但這一刻,他是悲傷的——
這個頂天立地的高大男人……老了。
北狄壓境,開戰(zhàn)的號角撼天動地。
“爹,我去吧!笔邭q的少年一身黑色鐵甲,手握著一把巨大的畫戟。
萬於延看了他一眼,披上披風,大步出了帳篷,帳外的風沙把他淹沒了,但他響亮的聲音貫穿黃沙,“將軍和士兵同生死!
少年萬古川當時沒有讀懂那一眼決別。
這一戰(zhàn),萬於延替他擋下了一刀,帶傷沖鋒,萬刀索命,身死沙場。
萬古川在想,興許該死的是自己。
頂天的人倒下了,那片沉重的長天劈頭蓋臉壓下來,砸在萬古川身上。
長天上百萬敵軍壓境,他的腳下是大徵城池萬里、子民百萬,他一但松手,必定血濺山河。
他要頂住,血浸滿半身的衣服,舊傷覆上新傷,他也不能松手。
“吾兒莫悲,遲早的事!比f於延生前是這么說的。
萬古川知道。從他出生開始他就別無選擇。
是責任,萬死不辭。
兵書韋編三絕,等的就是他帥旗飄揚的那天,帶著殺父之仇的怒火,排兵布陣,親自出征。
走馬百戰(zhàn)場,一劍萬人敵。(注1)
打得北狄節(jié)節(jié)敗退,少年將軍一戰(zhàn)成名,成為能征慣戰(zhàn)的神話,令北狄聞風喪膽的傳說。
都說他風光無限。
可每當他望見長空的鷹隼,望見草場上馳騁的野馬,他都會覺得手頭的虎符和廟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朝臣對他若有若無的拉攏和諂媚,令他生厭。
人生之悲不是你微小如塵土,而是你的每一刻都不為自己而活。
居廟堂之高,他就像天子手中一把冷漠的刀。黨爭中的諂媚和游說他一概不理。
拉幫結(jié)派的朝臣屢屢碰壁,私下里說他油煙不進,年少輕狂。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他并不在乎,這些根本撼動不了他分毫——可笑朝臣依舊得對他畢恭畢敬。
他不需要朝堂,可朝堂需要他。
大將軍。是責任,也是負擔,更是一根堅不可破的鐵索把他牢牢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