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出事了嗎?
林泓心頭一緊,直接推門進(jìn)去了。
窗前,萬古川背對他靠在安樂椅上。
清風(fēng)灌進(jìn)屋里,和煦柔和,窗扇吱呀輕顫,窗外霞光萬里,天地皆是橙色,倦鳥啼鳴,千里暮云平(注1)。
林泓把酒壇子放在桌上,走過去,歪頭看他——元是靠著椅子睡著了。
從上看下去,他鼻梁高挺,發(fā)絲、眉峰和濃密的睫毛皆是漆黑,窗外暖色的霞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線條變得柔和起來,看上去有幾分溫柔。
林泓移開目光,看向正對面大開著的窗戶。
這么大的風(fēng)對著窗戶睡覺也不怕感冒。
林泓想叫醒他,看了他一會兒又改變主意了,脫下自己的薄外氅搭在他身上,用腳勾過來一根凳子坐在他旁邊,手支著頭看著窗外。
清風(fēng)拂面,確實怡人。
*
萬古川做了一個夢。
那年,他五歲。
那天,烈日高懸于長空,青草平鋪萬里,要接天而去,巨云叆叇堆疊在山后,翻涌無常,如潔白的鐵壁銅墻,隔絕了北狄的望眼欲穿。
他抱著馬脖子,隨著駿馬馳騁上下顛簸,清風(fēng)吹在臉上,他有些睜不開眼。
一雙可挽狂瀾的鐵臂穩(wěn)穩(wěn)護(hù)在他的身側(cè)。小小的萬古川覺得,哪怕這天地顛倒他也決不會從馬背上落下去。
“吾兒!弊谒砗蟮哪腥擞玫统恋穆曇魡舅,“你有何抱負(fù)?”
小萬古川在風(fēng)里努力睜開眼睛,望著前方仿佛總也到不了的盡頭。
青山連綿,天地浩大。
他喜歡這樣縱馬在無垠天地肆意的自由。
他的手按在腰后的木劍上,他說:“我想做個江湖游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馳騁天地、浪跡天涯,匡扶正義。”小小的孩子把理想說得認(rèn)真,他的眼底是向往和堅定。
身后的男人沉默了很久,一聲輕嘆:
“吾兒啊。俠者,可安一方,卻救不了天下蒼生社稷!
小萬古川似懂非懂,可他知道,父親的意思是不支持他,他不明白。
他轉(zhuǎn)頭望去,高大的男人逆著光,看不真切,但他還是看到了父親眼底的黯然,刺得他難受。
勒馬高崖上,萬於廷示意他往下看去。
草場萬里,浩蕩的軍隊卻似乎比這草原還要遼闊,如巨浪狂潮席卷天地。
連片的鎧甲在烈日下閃著光,鐵帽紅纓比烈日更熾熱,馬蹄踏響比戰(zhàn)鼓更喧天有力!
獵鷹斡旋,展開巨翅要劃破長空。
驚心動魄。
“男兒的歸屬是戰(zhàn)場!
小萬古川的眼底卻只映著遠(yuǎn)方涌動的白云。
*
那年,他十七歲。
那日,濃云厚重欲墜,天地俱是血色。
兵戈碰撞聲交織著鮮血,尖銳又冷酷,哪怕極寒之地的冰川轟塌,其聲震天也尚不及其一分!
忘死的虎賁喊殺聲嘶啞,從嗓間濺出血來,萬人齊呼,讓阿鼻烈火里的萬鬼都不敢再哭訴。
刀劍如餓鬼。
連重甲也是驍勇的。
身處怒?駶莶幌乱豢痰闹瓜。
喉間哽咽著怒吼和血,牙齒可以咬碎鐵刃。
心有猛虎,連苦膽都淡而無味。
熱血灑不盡,長劍杵地也不愿躺倒,斷裂的手掌撐過飲血的黑泥,站起來還能再戰(zhàn)。
只要軍旗鼓動還在風(fēng)里翻飛,哪怕斷臂折腿也還能撐住身上的重甲,還能撐住頭頂上那片欲墜的天。
歃血為盟,九天為證。
鮮血濃稠,要滋養(yǎng)這國土江山的每一寸荒地。
鐵骨錚錚,要填補(bǔ)這邊境城墻的每一個空缺。
北狄未降,英魂駐足于上空不愿離去。
萬古川耳畔是轟鳴,眼前是血霧,他猛然掄動手里的長戟,撂翻一排的敵軍,血泥飛濺!
雙臂早已失去知覺,依舊在機(jī)械地?fù)]動著,戟鋒早就卷了刃,同棍棒無異。
他的手和臉沾滿血,不知幾多來自別人,幾多又來自自己。
鼻腔也潤著血,連嗅覺都麻木了,肩頭的鐵甲鉻得他生疼。
刀光劍影,殘肢斷臂,尸體遍地。
萬古川眼睛花了,手臂酸痛,肌肉不住抽搐著,手垂下就抬不起來了。
在混亂間,一把長刀裹著鮮血迎面砍來!
萬古川沒有力氣了。
長刀撕裂皮肉的聲音刺破了他耳畔的轟鳴。
一股鮮血潑到他的臉上,滾燙得他生疼。
萬古川睜大眼睛,覺得周遭都遠(yuǎn)去了,腦袋里蒙了一層布。
萬於廷帶著重甲一起壓在他肩頭,嘴里還在吐著血水,“吾兒。望你戎馬一生,護(hù)大徵朝一世長安!
他竟還有力氣,一把推開萬古川,一聲滔天的怒吼,轉(zhuǎn)身狠狠一刀劈在了那人頭頂上。
他的肩膀上避開鎧甲的地方還砍著一把長刀,三寸寬的刀刃幾乎全部含進(jìn)骨肉里,鮮血淋漓。
他又沖進(jìn)人群里,手頭的大刀威力依舊駭人。
“爹……”萬古川不知道眼前的是人還是鬼,眼睛花得要命。
“爹!”
“爹!!”
……
(“溯峰!”)
萬古川還站在戰(zhàn)場的一片血霧里,他什么都看不真切,他什么都聽不見,他抬不起手來……
(“萬溯峰!”)
他不知道是誰跑過來拽著他走,朦朧里,他仍是固執(zhí)地盯著人群里立著的一個模糊背影,高大到鶴立雞群……
他看到人影圍向那個身影……
他看到萬千刀光劍影刺了過去……
“萬古川!”
萬古川猛然驚醒,望進(jìn)了一雙清澈的眼睛里,和方才的漫天鮮血對比太過強(qiáng)烈,他頓時晃神了。
他看著眼前人俊秀干凈的面容,還沒分清夢和現(xiàn)實。
林泓叫了好幾聲了,見他醒來才松了一口氣,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做噩夢了?”
“嗯。”萬古川揉了揉眉心。
手一抬,蓋在肩頭的衣服就滑了下去,萬古川微怔,長手撈起來遞給林泓,“謝了!
林泓接過來一邊穿著一邊問他,“夢見什么了?”
“往事。”萬古川看向窗外,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一些。
林泓理著衣領(lǐng)。心說他這是經(jīng)歷了什么?往事和噩夢一樣。
他也沒問了。
“來,喝點酒壓壓驚!绷帚徇^酒壇子倒了一碗遞給他。
萬古川垂眸看著碗里的瓊漿。
軍隊里禁止飲酒。
他曾背著他父親酩酊大醉過一場,事情暴露,他受到了軍隊里最嚴(yán)厲的懲罰,自后,他多少年不曾喝過了。
“不喝嗎?”林泓沖他揚(yáng)了揚(yáng),示意他快接。
“在這里不安全,還是保持清醒比較好。”萬古川道。
林泓勸酒: “少喝一些不成問題!
那就放縱一次吧。萬古川伸手接住了。
林泓心頭感慨著,覺得都是各有各的煩惱,生活不易,比如他,還有一批貨扣在軍隊手里,貨的主人還是他爹——商界巨腕,他這剛起頭的鏢局開罪不起的主。
擺在他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么跟他爹坦白這鏢局是他的,要么和軍隊唇槍舌劍。
這……兩條都是死路啊……太愁人了……
“哎……”林泓嘆氣。
萬古川抿了一口酒,甘冽燙過喉嚨,是久違的味道。聽見林泓嘆氣,又見他愁眉不展的,問他:“你嘆什么?”
“嘖,你說軍方怎么回事?”林泓道。
萬古川看向他。
“閑得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