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沉默一瞬,又若無其事地露出笑容。
“如果你作為我們桃花山的客人,當(dāng)然是多久都可以。”
“陶師父,我也想拜您為師!”
“小孩子又說些不走心的話。”
“我是認(rèn)真的!”
元行遲的上身挺得直直的,眼睛瞪圓。
“我現(xiàn)在特別崇拜您!”
仙人笑了笑,把手放回他的頭頂。
“行遲,不是我非要澆一盆冷水熄滅你的熱情。只是,如果你真的成了我的徒弟,我就該傷心了。”
元行遲被陶眠的這番話繞得暈。他不明白,陶師父待他很好,卻不肯收他為徒。
爹也是這樣的。
陶師父……到底會收什么樣的人做徒弟呢?
元行遲的腦袋瓜被這個問題占據(jù)了整個下午。他坐在門檻上冥思苦想,陶眠就在旁邊笑眼望著他。
身后突然傳來布靴落地的聲音,元行遲從自己的小世界驚醒,回頭。
“爹!”
元日披著一件黑色的外衫,臉色蒼白,嘴唇干澀。
他看著自己的孩子,元行遲已經(jīng)站起來了,但猶豫著,不敢上前。
元日藏在外衫內(nèi)的雙臂朝外打開,對元行遲敞開懷抱。
“行遲。”
元行遲有點不敢置信。這么多天了,父親一直把他當(dāng)成空氣,不聞不問。
他知道父親是無法從母親亡逝的現(xiàn)實中走出來,所以他在等。
現(xiàn)在元日的一聲“行遲”,讓少年酸了鼻子。
在父親的視線中,終于又有他了。
“爹——”
元日接住飛撲過來的兒子。在元行遲還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次次地接住他。
只是如今少了那人的叮嚀。
在元行遲是孩童時,她叫元日別摔著孩子。等元行遲長大了,她又讓少年穩(wěn)重些,別撞碎了他爹一把老骨頭。
元日微微闔起眼皮,想到過去,想到她。
他把自己沉在一片死寂的湖水中,過了許多天,F(xiàn)在他要慢慢地從湖中走出,渡口還有等他的人。
元日拍拍元行遲的肩膀,這些天著實苦了孩子。
他一眼望見站在門口的陶眠,月白長衫,笑如春風(fēng)。只須望一眼,再堅固的冰雪也會消融。
元日要對陶眠道一聲謝,仙人卻揣摩出他的心意,輕輕搖頭。
不必謝。
跨越暮秋寒冬,春意便如約而至了。
第296章 人間萬戶,頌椒之聲
元日一天天地好起來,陶眠又留了半個月,這才決定回山。
他出門要先走一段水路,元家父子就到渡口來送他。
“陶眠師父……”
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陶眠和元行遲已經(jīng)混得很熟了。
兩人之間相處的日常就是,陶眠逗小孩,小孩生氣,陶眠大笑,小孩更生氣,陶眠說起另外一個有趣的話題,小孩好奇,陶眠繼續(xù)逗小孩,小孩繼續(xù)生氣……
周而復(fù)始,樂此不疲。
偶爾元行遲被欺負(fù)得厲害了,跟他父親告狀。元日能有什么法子呢,他只能拍拍兒子的肩膀,說爹當(dāng)年也是這么過來的。
然后追憶起那些年,大雪天,他被陶眠氣得沖出門,陶眠就捧著一碗飯蹲在門口看他生氣,還要說一句“下飯”。
元行遲聽完只有沉默。
看來陶眠師父這樣,也不是一兩天了。
如今陶眠真的要離開,和他們道別,元行遲心里還怪舍不得的。
陶眠看穿少年的心思,微微彎著腰,歪頭去看他的表情。
“哭了嗎?”
“……”
少年的神情從難過,頓時轉(zhuǎn)為無語。
陶眠目睹了變臉的全過程,莞爾,站直身子。
船夫已經(jīng)把船靠岸了,他和父子倆擺擺手。
“水邊寒氣重,快些回吧。”
元日點點頭。
“陶師父,多保重!
“啊,有件事我忘記說了,”陶眠一只腳都邁上船,忽而回首,“元日,劫難已過,之后就是順?biāo)兄哿!?br />
元日聞言一怔,但他很快明白陶眠的意思。
“元日省得!
元行遲見陶眠真的要走了,這終于放下別扭的情緒,露出些急迫的神情。
“陶眠師父,我一定會去桃花山看你的!”
陶眠眼望著那少年,竹柏之姿,濯濯如月,日后和他父親一樣,必是有大作為的人。
“待山花漫遍,蓬門為君開!
仙人乘著一葉小舟,徐徐離去。
……
就像陶眠在送別時說過的,元日的劫難在他第七次被貶之后就結(jié)束了。
從發(fā)妻亡故的悲痛中走出,元日的心境又進(jìn)了一層。
朝堂上的元大人比起之前不同了,他變得更加深沉鎮(zhèn)定,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愛子元行遲在場時,方能讓他的眉目柔和些許。
元日的鬢發(fā)日漸霜白之色,一度冷清的元府卻熱鬧起來。
他步步青云,深得皇帝信任,做到了宰相之位。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元大人是個清廉的好官。在其位謀其職,若干年后,他故去了,也有百姓一直在稱頌他的功德。
元府夫人一位始終空著,元日抵住了重重壓力,沒有續(xù)弦。
就像在成婚時,他對夏晚煙許諾過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元日用一生的時間,去兌現(xiàn)這個諾言。
元行遲也長大了。他謹(jǐn)遵母親生前的教誨,和他的父親年輕時一樣,聰敏、正直、善良。
夏晚煙離去后,元日對元行遲的管教要比之前嚴(yán)厲得多。他怕自己教不好兒子,辜負(fù)了妻子臨終的囑托。
元行遲理解父親的做法,但偶爾賭氣時,也要跟陶眠師父寫信告狀,說他爹根本就是看他討厭,故意折磨人。
只有陶眠知道,元日在給他的信件中,提起兒子時有多么自豪。
他總是說行遲像他的母親,聰穎過人,但有時候會使小性子,最知道怎么要關(guān)心他們的人服軟。
陶眠每年會選幾個合適的日子,去探望他們父子倆。也不帶什么貴重禮物,只有隨手折下來的幾枝花。
每每到了陶眠來訪的日子,就是元府最熱鬧的時候。元家在這些天就不招待其他賓客了,只有仙人和他們父子,把酒言歡。
這樣的日子,又過去好些年。
元日老了。他的腰板無法再回到年輕時的挺拔,雙眼變得渾濁。偶爾聽不清旁人與他說話,又不想別人發(fā)現(xiàn)了他耳背的毛病,不管聽沒聽懂,只是笑笑。
陶眠來京城的次數(shù)要比之前更頻繁。他來了,也不多做什么,只是陪著元日,從朝陽升起到夕陽西沉。
某天他在數(shù)地上的螞蟻時,身邊的元日忽而咳嗽一聲。
陶眠把一杯茶端來遞給他,輕輕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
這些事情他做得相當(dāng)自如,已經(jīng)非常熟練了。
元日慢慢喝下杯中茶,又把茶杯放回原處。
他稍微抬起右手,陶眠幫他拍背順氣的手就收了回來。
元日眺望著飛起的屋檐,那里有一棵細(xì)高的小樹苗,羸弱,卻又頑強(qiáng)地扎根。
元日說陶師父,我宦海沉浮半生,不過蕉鹿之夢。
該停舟歸去了。
陶眠聞言,知道元日已經(jīng)在心里做好了打算,默默陪了他一杯茶。
沒過多久,元相致仕,告老還鄉(xiāng)。
據(jù)說陪同他離去的,只有一位年輕的道士。
元日沒有回桃花山,陶眠把他送到了夏晚煙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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