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風(fēng)，遍地落葉殘紅。
秋日的紫禁城，那些紅墻金瓦收斂了夏日的鋒芒更顯得內(nèi)斂和沉靜，別有一番美感。
“咳！咳！咳！”
不住的咳嗽聲，從老爺子做住的永安宮寢殿里不時的傳出來。垂手站在外面的宮人太監(jiān)們，每聽到這樣的聲音，都忍不住要跟著顫抖。
“咳！咳！”
老爺子單手拄著床沿，另一只手把在樸不成的手上，低著頭劇烈的咳嗽。
猛的一下，一口帶著血絲的黃痰吐進(jìn)痰盂里，格外觸目驚心。
“呼！”老爺子長出一口氣，翻身半靠在疊起來的被上，胸膛微微起伏，雙目緊閉，額頭上有一層細(xì)細(xì)的汗水。
那口痰他費了很大的力氣，嗓子都咳啞了才吐出來。
吐出來之后，那種壓在心口喘息不得的感覺，微微褪去。
“老爺子！”樸不成看著痰盂里帶血絲的黃痰，聲音都慌了，跪下說道，“咱們，叫太醫(yī)吧！”說著，叩首，“主子，叫太醫(yī)吧！”
“能治好他們早就把咱治好了�！崩蠣斪拥穆曇舻模従彵犻_眼睛，“人命天注定，病是病命是命。要是能治好，咱也不想受這個罪！”說著，忽然咬牙罵道，“草他娘的，這口痰讓咱一晚上都沒睡好！”
“可是........”
不等樸不成說完，老爺子開口打斷道，“可是啥呀？古往今來，咱在這些皇帝老子當(dāng)中，也他娘的是長壽之人了�！闭f著，他忽然笑了起來，“呵呵，歷代開國君主，誰有老子身上的傷多？誰比咱更艱難，誰比咱還勞心勞力？”
說到這里，又嘆息一聲，“誰像咱，把人這輩子該受的不該受的苦，該遭的不該遭的悲，都經(jīng)受過？”
“活到現(xiàn)在，知足吧！”
樸不成給老爺子端了一杯水，“奴婢的意思是，該吃藥您要吃藥��！可不能硬挺著！”
“病這玩意，是人就要得�！崩蠣斪雍瓤谒槡�，開口道，“年輕時是病，人老了就是命！”
“你看有的人，老了怕死怕到?jīng)]邊，年輕時什么都不信，到老了為了多活幾天開始篤信神佛，開始求這個求那個�！�
“咱告訴你，越是怕死的人死的越快。咱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村里有個老頭咳血，郎中說他活不過三個月。他扛著鋤頭天天下地，愣是多活了三年�！�
“隔壁村有個財主，得病了整日養(yǎng)在床上，苦藥湯吃著名貴的補(bǔ)品用著�？墒窃趺粗�？先是癱了動都不能動，然后話都不能說，就只能瞪著眼淌眼淚�！�
“病這玩意邪性，你越當(dāng)他是回事，他越折磨你。你要不鳥他，哈哈，他娘的他就消停了！”
樸不成聽著老爺子的話，蹲下身子親手幫老爺子穿鞋，柔聲道，“奴婢知道主子您天不怕地不怕，可畢竟您上了年歲，要保養(yǎng)！”
“咱知道你的意思！”老爺子笑笑，用毛巾仔細(xì)的擦臉，“你是，沒明白咱的意思！”
樸不成伺候了他一輩子，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爺子不怕死，他怕的是病病殃殃不能動，他怕的是被人可憐，怕的是只能渾渾噩噩的等死。
老爺子曾不止一次的說過，若是老天垂愛。就讓他在睡覺時，啥也不知道的突然死了。
那樣，對他好，對所有人都好。
“跟咱出去遛彎，吃了早膳去莊子上看看咱的那些寶貝！”老爺子捏下樸不成的肩膀，“趁著能動，多動動！”
“哎！”樸不成低頭抹去眼淚答應(yīng)。
老爺子看得到他的眼淚，更知道他的忠心。
若是早些年，見這個沒卵子的慫貨如此晦氣，早就大腳丫子上去了�？墒乾F(xiàn)在，內(nèi)心之中唯有溫暖。
對老爺子而言，樸不成已是家人。陪伴了一生的家人，甚至在某種方面，他樸不成比朱允熥還有宮里其他人，都更了解他。
老爺子剛起身，走到外殿。
就見一個小太監(jiān)進(jìn)來，先是跪地叩首，然后開口道，“老爺子，皇上來了！”
老爺子順勢在鋪了軟墊的寶座上坐好，笑道，“讓皇帝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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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邁步進(jìn)殿，今日他穿著暗紅色，金線五爪團(tuán)龍圓領(lǐng)常服，頭上黑紗冠，腰間陪著暖色的玉帶。
他進(jìn)來時，恰好一束陽光從藻井落下，打在他的身上。更顯得他身姿挺拔，英氣勃發(fā)。
當(dāng)初那個瘦弱頑皮的孫兒已經(jīng)長成了男子漢，肩膀更加魁梧，唇上留著代表男子威儀的，淡淡的胡須。整個人，好似一把出鞘的劍，滿是鋒芒。
少年皇帝，迎著晨光。
老年帝王，看著這道晨光。
瞬間，老爺子似乎有些愣神。
因為眼前的皇帝，和他記憶深處最柔軟的地方重合在了一塊兒。
眼前的少年皇帝，儼然就是當(dāng)初，他最心愛的兒子，朱標(biāo)少年時的模樣。
“孫兒給皇爺爺問安！”朱允熥撩開龍袍的裙擺，跪下叩首，“皇爺爺，早！”
“快起來！咱爺孫還弄這些做啥！”老爺子大笑，“咱不是說了嘛，國事繁忙，不用每天都過來給咱磕頭�！闭f著，對旁邊人說道，“還愣著干啥，趕緊給皇上搬凳子。”
朱允熥坐在老爺子對面，見老爺子臉色有些發(fā)暗，關(guān)切的問道，“皇爺爺，孫兒看您臉色不好，可是身子有恙？”說著，目光轉(zhuǎn)向樸不成，“皇爺爺昨晚上睡得如何？太醫(yī)看過了沒有？”
老爺子不等樸不成開口，已經(jīng)笑道，“無妨的，這歲數(shù)了貓一天狗一天兒的，睡得晚第二天就沒精神！”說著，伸手摸摸朱允熥身上的龍袍，“咋穿這個色的衣裳？看著老氣！”
“孫兒臉嫩，不好再穿那些少興的衣裳！”朱允熥笑笑，拉著老爺子的手，“皇爺爺，不是孫兒嘮叨。孫兒知道您老要強(qiáng)，可身子上的事逞強(qiáng)不得呀！”
“哪里不舒服趕緊看太醫(yī)，或者傳席老道進(jìn)宮。小病趕緊看，不能拖成大病。”
“您老可是孫兒和大明的主心骨呢，您老不是說，還要再多活十幾年，看著小福兒出嫁，看著六斤成親呢嗎？”
老爺子慵懶的斜靠著，大手被孫兒的手拉住，臉上滿是祥和的微笑。
陽光悄悄的進(jìn)來，照在他們爺倆的身上，也落在他們爺倆黑白兩色涇渭分明的頭發(fā)上。
樸不成只覺得鼻子一酸，忍不住別過頭。
這樣的家長里短，見一次就少一次咯！
“您別犟，要聽話！”朱允熥像是哄小孩一樣，“您的身子可不單是您的呀！”
“不是咱的是誰的？”老爺子笑道。
“是孫兒的，是六斤的，是整個大明的！”朱允熥微微輕晃老爺子的手掌，“您得硬硬朗朗的！”
“哈哈！”老爺子舒心的大笑起來，轉(zhuǎn)頭看樸不成，“看看，看看咱大孫這張嘴喲。咱朱家?guī)纵呑尤�，都生不出這張巧嘴來。從小就會說話，把人唬得喲！就你這股虛頭八腦的，會哄人的勁兒呀，咱要是不讓你當(dāng)皇帝，祖宗都不答應(yīng)！”
“你看咱，這輩子年輕時候婆娘管著，到老了兒孫還哄著�？粗桥�。其實呢，這臭小子就拿咱當(dāng)老小孩糊弄�！彪S即，老爺子一拍腦門，“咱說這些干啥，你這沒卵子的，體會不到！”
說著，老爺子揮揮手，“老樸，趕緊傳膳，讓皇上在咱這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