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老師這一輩子,要說有什么遺憾,那就是膝下無子,難免冷清”
夜深人靜,歐陽院長躺在病房里,不由生出許多感慨。
“尤其是像如今這樣境遇,便更覺得凄涼。要是沒有你在,你師母一個人,哪里做得好這些!”
高朗聽了這話,沒有吱聲,只是低頭笑了笑。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老師不是凡人,不會在意這種凡俗的事。
“你要真是我的兒子就好了!”歐陽院長瞧著他,又說了一句。
“老師,你是怪師母嗎?”高朗聞言忍不住問。
“我從來沒怪過你師母,實際上,不能生的人是我。”歐陽院長搖了搖頭,然后說:“是她無怨無悔陪了我這大半生,我既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去怨她。”
“老師……”高朗聞言一愣,總覺得他是話里有話。
“你師母是個好女人,”歐陽院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從第一回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她是個好女人……”
這話,既像是在對高朗說,又像是在對他自己說。
高朗聽了這話,不由好奇,便問:“老師,你和師母是怎么認(rèn)識的?”
“我和你師母?”歐陽院長一聽這話,眼神溫柔了,他瞧著窗外的夜色,有一會兒才說:“我們是在大學(xué)里認(rèn)識的,在圖書館里。我記得那天,她系著一條紅圍巾,頭發(fā)束在背后,眼神像憂郁得多瑙河……”
“師母年輕時是那樣的?!”高朗有些不敢置信。
在他的印象里,師母溫柔堅強,是像大地一樣溫暖的女人。
“是啊,她是我的第一個病人!睔W陽院長點了點頭,說:“她總是那么憂郁,心里似乎藏著說不完的秘密,我被她這種氣質(zhì)所吸引,一心想要把她的憂郁治好。”
這些話很浪漫。歐陽院長的語氣很溫柔?吹贸鰜,他對妻子,有真切的愛。
“您做到了,F(xiàn)在的師母很快樂也幸福!备呃收f道。
“但愿吧,可我知道她有一個心病,她從來不提,可我知道!睔W陽院長的神色凝重起來,瞧著高朗說:“阿朗,我想請你幫我做一件事,好嗎?”
“老師,您只管說,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竭盡全力!”高朗聞言坐直了身子。
這間病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們四目相對,高朗從沒覺得自己和老師的心,貼得像現(xiàn)在這么近過。
明天他就要動手術(shù)了,雖然不用開顱,但只要是手術(shù),就總會有風(fēng)險,歐陽院長這會兒,頗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在其中。
“阿朗,我明天就要手術(shù)了,如果情況不好,以后還請你一定要多多為我照顧你師母。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最喜歡的就是你了!”歐陽院長抓著高朗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老師,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我保證,你一定不會有事的!”高朗聞言,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我要囑托你的,并不是這件事,”誰知,歐陽院長卻搖了搖頭,說:“這次的事,讓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阿朗,你知道嗎?其實你師母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
“什么?!”高朗一直以為,老師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因為師母那天在沈醫(yī)生面前心虛的神色已經(jīng)說明了很多問題!
“是的,她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曾經(jīng)生過一個孩子,”歐陽院長點了點頭,說:“這些年,我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也許是因為自私,所以在她的面前,我從來沒提起過。她瞞著我,我也心甘情愿的被她瞞著……”
“既然是這樣,那又為什么突然要提起?”高朗越發(fā)覺得莫名其妙。
這么多年,所有的人都以為是師母不能生育,老師對師母不離不棄,可現(xiàn)在看來,真相和表象之間,還真是謬以千里!
“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陪她走多久,我怕自己先她一步走了,她孤苦伶仃,連個照料的人也沒有,”說著,歐陽院長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神情變得痛苦起來,“我還能為她做什么呢?我一定要幫她把孩子找回來,只有這樣,我將來才能安安心心的閉眼!”
“老師,你是要我?guī)蛶熌刚液⒆?”高朗這時終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是,阿朗,你師母是在徽州插的隊,就是你那個地方,”歐陽老師點了點頭,又說:“你最近不是剛好在徽州嗎?你幫我找一找,找一個和你一樣歲數(shù)的孩子。”
“師母在我們那里插隊?孩子和我一樣大?”高朗更加覺得錯愕。
“是啊,這些年你師母總是特別照顧你,這本身就是一種代償心理!”歐陽院長瞧著他,說:“你是徽州來的,又和她的孩子一樣大,她無形中,很容易把母愛投射在你身上!”
話說到這里,一切似乎真相大白了。
高朗此時再回想師母對自己那種種的好,竟有一些吃味,甚至是嫉妒起了師母那流落在外的兒子!
“你師母嘴上雖然從來不說,可只要看她對你的那份好,就知道她有多在意自己的那個孩子了……”歐陽院長見他不說話,就又補充了一句。
“既然這么在意,當(dāng)初又為什么會拋下?”高朗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那個謎一樣的父親!
他其實還有半句話想問的,可又覺得畢竟是師母,不能太冒犯,所以沒問。
他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老師不是不能生,如果師母此刻兒孫繞膝,她還會不會想起那個被自己拋下的孩子?還是早已像當(dāng)初拋下他時那樣,已然決絕地將他拋在了腦后?
人心是經(jīng)不起揣測的。很多事情,難得糊涂才會有快樂,若事事看得明白通透,你只會覺得恐懼!
師母是這樣,老師又何嘗不是?
如果他自己兒孫繞膝,現(xiàn)在還會不會去提這件事?又或者,應(yīng)該這么問,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不能生,他會不會這么心甘情愿的被師母騙這么多年?
他早就知道了師母有過孩子,卻從來不提,為什么?左不過是因為擔(dān)憂。至于擔(dān)憂的是什么,只怕也一樣經(jīng)不起深想。
可你若因此就認(rèn)定了他們都是自私的人,卻又好像不對。
他們都是極好的人,不論是在別人眼中,還是事實上,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可再好的人,心里也一樣會有陰暗面,這才是常理。
“我們那個年代的事,總有很多無奈,”歐陽院長大概是聽出了高朗口中的責(zé)備,于是又說:“她從前的那些事,我知道的也不十分清楚,你可以去問問沈明,他們是同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