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老用匕首劃破他指尖,取了三滴血在琉璃瓶中,然后道:“你去殿外等候,我不叫你不許進(jìn)殿中一步!
郗子蘭道:“去吧!
待冷耀祖退出殿外,郗子蘭方才道:“許姨你怎么了?別嚇子蘭啊……”
許長老道:“冒犯小姐!
話音甫落,她嘴唇輕動,默念口訣,琉璃瓶中的三滴血卻只一動不動。
許青文一連試了數(shù)次,那三滴血依舊紋絲不動。
許青文叫來兩個仙侍,問道:“你們兩人是親姊妹對不對?”
仙侍答是,許青文故技重施,割破姐姐的手指放了三滴血,施了同樣的咒術(shù),那三滴血立即向妹妹飛去,沒入她的眉心不見了蹤影。
許青文面如死灰,后退兩步,跌坐在榻上。
郗子蘭叫她這模樣嚇得不輕,連身干凈衣裳都沒顧上換:“許姨,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許青文揮手屏退了侍從,這才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聲音嘶啞得好像用沙礫磨過:“你這具軀殼……和冷耀祖不是同一血脈!
郗子蘭隱隱察覺到了什么,但不愿深想,勉強(qiáng)微笑:“許姨今日到底怎么了,你說的話子蘭怎么聽不明白?”
許青文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顫聲道:“你的身世可能有問題。”
郗子蘭駭然:“什么?”
她不知怎的想起沈留夷的眉眼,還有她眼角那顆細(xì)痣,曾經(jīng)一閃即逝的那個可怕念頭在心里雜草一樣瘋狂滋長。
不可能的,她安慰自己道,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事。
許青文見她冷色慘白,心中又生出不忍,緩和了聲氣道:“子蘭,你可能不是小姐的骨肉,而是冷家的女兒……其中可能有什么玄機(jī)。但究竟是不是,還要請神君用法陣提出你和耀祖的魂魄來驗(yàn)一驗(yàn)才能確知!
荒誕的噩夢像頭巨獸吞噬現(xiàn)實(shí)。
郗子蘭只覺耳邊轟地一聲響,隨著許青文的一句話,她琉璃天宮般光華璀璨的世界好像坍塌了。
第90章
郗子蘭跌坐在床上, 臉上血色盡數(shù)褪去,口中喃喃:“不可能的,我明明就是阿娘的孩子啊……”
畢竟是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許青文見她這失魂落魄的模樣, 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調(diào)換孩子的是郗云陽, 郗子蘭雖然鳩占鵲巢,但她并非始作俑者, 甚至借尸還魂也不是她的主意。
當(dāng)初她還為了彌補(bǔ)將冷家人接到重玄來,可見心地不壞。
許青文在她身邊坐下,攬著她的肩道:“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許是虛驚一場!
郗子蘭抬眼看她,眼中淚光閃爍:“可是冷耀祖并不是……那人的親弟弟, 不是么?”
她頓了頓:“如果我真是冷家人,許姨打算怎么處置我?”
許青文低下頭不去看她:“這事我做不了主,還得由神君和掌門來定奪。不過你放心,不管你是不是小姐親生, 念著幾百年的情誼, 一定會有個妥善安排!
郗子蘭一聽“神君”兩字,便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阿爻哥哥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許青文道:“怎么會?神君最在乎的便是你, 幾百年來一直對你愛護(hù)有加, 說到底就算真有此事也是郗老掌門的決定,你一直蒙在鼓里, 神君一向公正嚴(yán)明, 不會遷怒于你……”
郗子蘭打斷她:“那只是因?yàn)槲沂撬麕熌傅墓侨? 若他發(fā)現(xiàn)我是假的,還為了我殺了師母的親女兒,他說不定……”
她想到謝爻可能做出的事,心臟劇烈地抽搐起來,疼得彎下腰直抽冷氣。
“他不知道冷嫣的身份,尚且受陰邪氣的影響兩次傷我,若她真的是阿娘的親女兒,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來!
許青文道:“不會的,你們是道侶,結(jié)了神契的,他傷你一分,便會反噬兩分!
她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郗子蘭哭得更凄慘:“許姨你不知道,阿爻哥哥和我……我們根本沒有結(jié)神契!”
許青文大吃一驚:“怎么會這樣?你們不是早就合籍了么?”
按照清微界的習(xí)俗,合籍當(dāng)夜便該結(jié)神契,所謂神契便是用特殊的咒術(shù)取出一縷神魂,做成印契融入對方的神魂里,若是做出背叛傷害道侶之事,神魂便會受到反噬。
神契無法可解,惟有一方死去,那印契才會消失。
沒有神契,兩人壓根不能算道侶。
郗子蘭咬了咬唇,只能揭開隱秘的瘡疤:“那天喜宴結(jié)束,我們回到寢殿,該結(jié)神契的時候,阿爻哥哥說不能和我結(jié)神契,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做不到,只能把我當(dāng)成師妹守護(hù)一輩子……”
她抽噎了一下,撫著臉頰道:“我問他是不是心里有別人,他說他不會和別人合籍,但是不能和我當(dāng)真道侶……”
許青文道:“可這么多年你們?yōu)楹我恢辈m著?”
郗子蘭行將崩潰,捂著臉道:“因?yàn)槟呐率羌俚奈乙蚕氘?dāng)阿爻哥哥的道侶,陪在他身邊,或許他哪天會回心轉(zhuǎn)意呢?就算是塊冰,誤上一百年、兩百年,也該捂化了吧?可是,可是……”
許青文嘆了口氣,不自覺地摸了摸她的發(fā)頂:“你這孩子,真是太傻了。”
郗子蘭感覺到熟悉的疼愛與憐惜,伏在她膝上:“許姨,我后來知道了,阿爻哥哥不能接受我,就是因?yàn)檫@張臉,這具身體,他后來連多看我一眼都受不了……”
許青文聽出她話里的意思,驚恐道:“阿爻不可能對嫣兒……那是他的徒弟……”
郗子蘭苦笑:“無論是不是男女之情,我只知道阿爻哥哥這么多年一直沒忘記她!
她攥住許青文的手:“許姨,你救救我,我從小沒有阿娘,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親生母親……”
這句話觸動了許青文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她握住郗子蘭的手:“嫣兒未必就是小姐的親骨肉,你先別擔(dān)心這些,一切等驗(yàn)完魂魄再說!
她私心里也盼著自己猜錯,錯殺妘素心的親骨肉,這念頭單是想一想便令她不寒而栗。
這話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在郗子蘭身上。
許青文接著道:“你放心,退一萬步,若真是最壞的結(jié)果,我一定竭盡全力保下你。還有你章師叔和掌門師兄一向疼愛你,就算阿爻真的一時想不開……他們也不會任由他傷你的……
郗子蘭道:“章師叔他們知道了么?”
許青文道:“我還未告訴他們!
她想著先將冷耀祖和郗子蘭軀殼的血脈驗(yàn)一驗(yàn),若兩人是血親,便證明是虛驚一場,也就用不著驚動別人了。
郗子蘭道:“我若不是阿娘的骨肉,還能在宗門中呆下去么?”
許青文早就盤算過:“我會替你們尋個妥善的去處,你有化神修為,又有羲和神脈,即便離開宗門做個散修,禍或是另找個宗門,都會過得很好。”
郗子蘭渾身冰涼,這樣的出路對冷家女兒來說的確是“過得很好”,可是對她來說,不啻從云端落入深淵。
幾百年來,她一直是羲和傳人,郗云陽和妘素心的女兒,金尊玉貴,眾星捧月,她根本不了解別的活法,也不想了解。
她又道:“那這具軀殼呢?阿爻哥哥一定不會讓我?guī)ё叩。?br />
許青文道:“當(dāng)時出此下策,也是因?yàn)槟闵窕晔軗p,在玄冰中蘊(yùn)養(yǎng),要找命格相符的凡軀才能還魂,眼下蘊(yùn)養(yǎng)了幾百年,或許可以用天材地寶重塑一具軀殼……總會有辦法的……”
用天才地寶重塑的軀殼比起真人當(dāng)然有諸多缺點(diǎn),否則郗子蘭也用不著忍耐這具凡軀了。
郗子蘭站起身,然后突然“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許青文面前,帶著哭腔喚了聲“許姨”。
許青文愕然:“你這是做什么?”
郗子蘭道:“許姨,你也說了此事尚無明證,不如就到此為止吧……”
許青文立即抽出手:“怎么可以到此為止?”
郗子蘭道:“即便冷嫣真是阿娘親骨肉,她也已經(jīng)魂飛魄散了,許姨莫要忘了,還是阿爻哥哥動的手,除了讓所有人傷心痛苦、追悔莫及,還能做什么?將錯就錯對所有人都好。”
許青文冷下臉來:“那小姐和小小姐呢?若嫣兒真是小姐親骨肉,當(dāng)然不能讓她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郗子蘭膝行上前,抱住許青文的小腿:“許姨,我是你親手養(yǎng)大的,我知道你最心疼我了,你難道忍心看著我……”
不等她把話說完,許青文霍然起身,郗子蘭不小心跌坐在地上。
許青文道:“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小姐的血脈不容混淆,將錯就錯絕無可能!”
她似乎生怕自己會動搖,便即去拉郗子蘭的胳膊:“事不宜遲,這就和我去招搖宮驗(yàn)神魂!
郗子蘭哪里肯依,不停地哭求。
兩個修為高深的元君,竟似村婦搬拉扯起來。
郗子蘭哭著道:“許姨心里只有阿娘和阿娘的親骨肉,從小養(yǎng)大的情分也敵不過一個身份……連一條活路都不肯留給我,真是絕情……”
卻是一不小心將心里話說了出來。
許青文也急了:“我若不顧念多年情分,也不會先來勸你,直接驗(yàn)明正身,公事公辦!
她頓了頓:“我對不起的是小姐和小小姐,可沒有對不起你,你鳩占鵲巢享了這么多年的福,難道還不知足?”
郗子蘭道:“許姨當(dāng)真不肯給我留條活路么?”
許青文卻沒聽出她聲音里的絕望,冷聲道:“怎么就不留活路了?”
郗子蘭道:“奪去我的一切,和逼死我又有何異?”
許青文幾乎氣笑了:“你若不是小姐,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你的,你知道冷家女兒過的什么日子?”
她頓了頓:“你不愿走,我傳音給阿爻便是!闭f著便要捏訣。
郗子蘭驀地想起第一次見到冷耀祖父母時的情形。
那對夫妻不過四十來歲,可已經(jīng)滿鬢蒼白,脊背佝僂,臉上滿是溝壑,雙手因?yàn)槌D陝谧鞴枪?jié)粗大扭曲,手指家里嵌著洗不去的污泥。還有他們接過賞賜時那諂媚討好的嘴臉,貪婪的眼神——那些金珠仙丹,可都是用他們女兒的性命和軀殼換來的,他們接得心安理得,恐怕還覺得女兒賣了個好價錢。
他們是別人的爹娘時與她無關(guān),可一想到那對粗鄙卑劣的夫婦也許是她親生父母,她便止不住渾身發(fā)抖。
那對夫妻靠著她賜下的丹藥還活著,眼下就在東海,如果她真是他們的女兒,他們一定會像爛泥一樣貼上來……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自然,她未必就是那家人的孩子,或許這只是許青文的臆測,但想到這具軀殼和沈留夷相似的眉眼和淚痣,她不敢賭。
一旦賭輸了,等待她的便是一敗涂地、萬丈深淵。
許青文見郗子蘭發(fā)怔,以為她總算想通了,正想說兩句軟話安慰她,忽覺喉間一涼,隨即劇痛伴著風(fēng)聲傳來。
她不明就里地低下頭,看到了郗子蘭手里的匕首。
匕首上鮮紅一片,符咒隱隱流淌著金光,那正是她當(dāng)作生辰禮送給她的匕首,用來防身的匕首。
這也是小姐當(dāng)年送給她,賀她拜入內(nèi)門的珍貴禮物。
許青文震驚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臉,喉間“嗬嗬”作響,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直到此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郗子蘭——她親手養(yǎng)大、疼愛了一輩子的,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這怎么可能是小姐的骨肉呢?鳳凰怎么生得出這樣的毒蛇來?可惜她直到臨死前一刻才認(rèn)清她的真面目。
小姐……小姐……
許青文慢慢滑倒下去,生命逐漸流逝,她想起的不是小姐,卻是三百年前那個安靜瘦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