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此站了大半夜,到了后半夜,此地無風起了一陣大霧,朦朦朧朧間,只聽桃林深處傳來一道清越鳳鳴之聲。謝留塵悚然一驚,忙拉扯商離行的衣袖:商師兄。
商離行也聽到那道鳳鳴之聲,壓低聲音道:別擔心,我們今天便是為此而來。
謝留塵也回之以小小聲音:什么意思?
商離行道:神獸鳳凰、天衍宗宗主賦神通、與此處紫淵境主,這三人為舊相識,修為通天,皆身懷窺探天機之能。那塊玉石雕刻雛鳳清姿,可見是什么信物。你那個師姐繼承了紫淵秘境的傳承,留給你這個東西,必有深意。我想,這或許這能幫我們解答一部分疑慮。
說話間,那道鳳鳴之聲漸漸低了下去,自桃林深處緩緩走來一名蒼顏白發(fā)的老者,渾身散發(fā)柔和白光。
商離行不卑不亢行了一禮:見過前輩。謝留塵也忙拱手。
那老者明明近在身前數(shù)尺處,聲音卻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吾名昆山老奴,吾家主人便為這紫淵境主,你們深夜來此,有何用意?
商離行遞上那塊玉石:晚輩心存一疑慮,久寢不寐,故來深夜叨擾,煩請前輩為晚輩指點迷津。
昆山老奴徑不理會,看了那玉石一眼,自顧自道:你們既能得到這塊鳳麟玉,那便是有緣人了。你們想得到什么,凡老奴能辦到的,定傾盡所能,助爾等達成心愿。
謝留塵嘟囔道:好大的口氣,你能為我們做什么?
昆山老奴道:長生?抑或修為?吾主尚有一處傳承,另在他處,你們想要,我自去中洲為你們取來。
商離行搖了搖頭:晚輩不求長生,也不想要傳承。
那昆山老奴淡淡道:那你們想要什么?
商離行拱手道:晚輩只想求一個答案,這場延續(xù)三百年的動蕩,一切究竟從何而起。又拉了拉謝留塵的衣袍:謝師弟,你呢?
謝留塵忙回道:我也一樣。
昆山老奴道:你們確定了?機會只有一次?
商離行道:確定。
昆山老奴微微瞥了二人一眼,面無表情道:也罷,你們隨我來吧。復又轉身走進桃林之中,頃刻間便不見蹤跡。
商師兄,我們真的要跟他去?謝留塵疑惑望著商離行,他萬一是個壞人怎么辦?
商離行牽著他往前走去,道:那能窺探天機的三人早已羽化登仙而去,這人是紫淵境主之仆,料也傳承了幾分本事。別擔心,他不會對我們怎么樣的。
二人一路跟著昆山老奴走進桃花林中,夜色深邃,映著魆魆桃林,分外凄迷。路上商離行問那老者:前輩方才問長生問修為,是否晚輩想求長生,前輩也會如愿奉上?
那老者道:自然。吾主是個真性情之人,一貫看不得眾生為生老病死所惱。老奴承他意志,凡有所求,皆予應答。
商離行微微頷首:原來如此。
昆山老奴見他神色淡淡,即反口譏道:怎么?看不起那些只為自己著想的人?
商離行微微一凜,道:晚輩未曾有此等想法,不管是求一己之長生,還是求眾生之安樂,都是個人意愿。人各有志,向來強求不得。
昆山老奴本是板著無悲無喜的一張臉,聞言也不禁動容:你這名后生倒是有意思。
第八十九章
再走數(shù)十步,他將二人領至一片蒼茫茫的白霧中,道:你們想看到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至于看到了多少,便是爾等的造化了。
商離行拉著謝留塵行了個禮:多謝前輩。那昆山老奴擺了擺手,衣帶飄飄,也不知去往何方了。
二人站立一處,謝留塵緊緊握住他的手,頓然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商離行五感頓失,暗自調運真氣,將要恢復之際,只聽一道極為恚怒的聲音在耳邊炸起:無念,你太自私了!
商離行一驚,眼前迷霧如潮般忽地退去,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謝留塵竟然不在他身邊,手上空蕩蕩的,也不知是何時脫離了自己的手。
他心中一慌,走過幾步,眼前再一花,出現(xiàn)在他身前的,竟是一處山腳,眼前一景一物都極為熟悉,原來是在秋水門后山。
他不由自主地望著眼前山景,他身邊的這棵樹,在真實世界中早已成為一顆蒼天巨樹,但是在這里,它還只是一株小小的幼苗。商離行頓時明白了:他見到的是三百年前的一幕。
身處幻境之中,只能做一名旁觀者。他再往前望去,見自己身處無念所住那間茅屋附近,屋內隱約可聞兩道激動難抑的喘息,此外還有一道極為微弱的氣息聲,似乎是無念與另一人正在吵架,還有第三者在場。
他再往外一望,正見一道身影緩緩向后山茅屋走來。
商離行定睛細看,那道身影,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
那時的自己,比現(xiàn)在的他年輕許多,眉宇間也多了幾分風發(fā)的意氣。
他見到那個年輕的自己一路行至后山茅屋屋前,剛要敲門,屋內又響起了無念一貫沙啞低沉的聲音:南星,我們幾十年的情意連你也這么說我?
那個年輕的商離行陡聞屋內無念的聲音,不由手下一滯,緊接著屋內又傳來南星那清亮的嗓音:不是嗎?你們人族個頂個的自私!個頂個的無賴!當年對我族見死不救也就罷了,現(xiàn)在人族自己都要滅亡了,還要顧念什么天不天機!
無念道:你懂什么!此等天機一旦泄露,勢必朝著不受控制的方向偏離!我也是為了天下蒼生著想。
屋內,南星聞言先是靜了一下,緊接著,他發(fā)出簌簌幾下笑聲,笑聲之后,是一陣更為激烈的針鋒對話:狗屁的為了天下蒼生,我也是蒼生之一,怎么不見你來可憐我!這五十年來,我西涯山回不去,帶著這個孩子在凡間尋醫(yī)問藥,四處奔波,食不安飽,夜不敢宿,就怕被魔族發(fā)現(xiàn)我們的存在,對這個孩子下手當年,當年是你說的會愛護我一生一世,可當我最無助、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哪里?
無念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知道你這五十年來在外面受了很多苦,可是如今大戰(zhàn)方啟,局勢緊張,秋水門剛剛建立不久,腳跟還沒站穩(wěn),我實在脫身不得。
南星冷冷笑了一聲:秋水門,秋水門哐當一聲,似乎是什么東西被打落,重重壓過了二人的喘息聲,他再開口,聲音更是凄然中帶著苦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遠遠比不上你那幾位結拜兄弟
無念長長嘆了口氣,道:你非這么想,我也沒辦法
南星聲音顫動道:事實擺在眼前,不容得我多想!
隨即房中傳來衣袖擦動聲,是無念俯身將地上那東西拾起,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淡淡道:星盤是我的命,你拿我出氣可以,別摔壞它。
南星大聲道:我就是要摔壞它!就算測算到三百年后的劫難又有什么用?它救得了誰?他深深喘息幾聲,又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是一個只整天躲在房中茍且偷生的縮頭烏龜!
無念將手中星盤重新放回桌上,靜默不語。
房中有片刻的沉默,門外的商離行垂眸斂眉,無言噓唏,剛想轉身離去,這時,房中又響起南星激動的聲音:無念,你到底是救,還是不救?
無念漠然道:我說了不能救,就是不能救。
南星深吸口氣,道:我們少年相識、相知,在天地見證下結下道侶契約,而直至如今,我才真正看透你的真面目!既然我們相處得如此不愉快,那也沒必要再在一起了!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這幾十年的情分不要也罷!是我南星看錯了人,以后我們恩斷情絕!
這段話哐然落下,房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靜,良久,無念才啞聲道了句:隨你。
南星陡然發(fā)出怪異的一陣笑聲:好,那我現(xiàn)在就走!三百年,三百年,我等不及了!不管是為妖族,還是為了救這個孩子,我都絕不會讓這場劫難降臨!
無念聽他語氣不善,心生疑惑,隨口問了句:你要去哪?
南星又冷冷道:與你無關!
你
商離行在門外聽得二人吵架之聲,一時不知該退該進,遲疑間,不防南星突然沖了出來,他輕咳幾聲道:南星,許久未見了。
南星奪門而出,正是氣頭之上,怔了一下,才恭敬道:見過商門主。
商離行隨意應了一句:嗯嗯,你與無念這是他點點頭,不經(jīng)意迎頭一望,頓時被南星懷中一團毛絨絨的東西吸引了全部心神。在南星手里的,是一件白色棉衣,棉衣里裹著一個小小的嬰兒,那嬰童雙目緊閉,雪白可愛,氣息聲卻十分薄弱。他頓起憐意:啊好可愛的小嬰兒,他是?
南星卻慌張地將嬰兒挪至自己身后,抿了抿嘴,道:商門主,你知道怎么去中洲嗎?
商離行頗覺惋惜,戀戀不舍地看了那嬰孩好幾眼,才回過頭來,點點頭道:我知道,可你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么,南星神色黯淡,緩緩搖頭道:聽說那里有根維天之柱,是真的吧?
商離行道:是的,維天之柱維持蒼元世界的秩序,登上維天之柱可任意穿梭無限時空,不過自古以來都沒人能輕易踏上去。
南星凝神聽著,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商門主。
商離行又引頸望向他懷中嬰兒,好心提議道:這個孩子貌似神魂有損,氣息不順,讓白萱幫他看一下吧。
南星垂眸看了那男嬰一眼,道:不必了,他生來命苦,受不得此等大恩惠,我自己會想辦法救他。
商離行跟他不熟,想了想,也不知該如何勸說于他,只給他一句可有可無的話:也罷,只要你愿意回來,秋水門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多謝商門主,我先走了,后會有期。說完這話,南星又做了一禮,抱著那個沉睡中的嬰兒,慌慌張張地走了。
商離行一直目送南星離去的身影,等他走后,才終于敲響了門:無念,你還好吧?
良久,屋內方傳來無念黯然的聲音:沒什么,大哥。
他暗嘆一聲,一個兩個都說沒什么,可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他們兩人可是一個比一個傷心。
商離行靜靜旁觀著這一場恍若舊夢的混亂,似有陣陣沉重的鐘聲敲打在心頭。他突然覺得有些疲憊、有些迷茫,半年來第一次真正地意識到一個問題:他的這番癡戀與堅持,最后是終得圓滿,還是如無念二人一般不歡而散、無疾而終?如果最終也是落得如無念一般的結局,那還值得執(zhí)著下去嗎?
他一聲苦笑:無念啊無念,你在天有靈,能不能告訴大哥,為什么明明知道有你這樣的前車之鑒,我卻還是甘愿沉淪其中?
謝留塵這邊看到的,卻又是不同的記憶了。
他見到一段藏于記憶深處的童年記憶,熟悉的鄉(xiāng)間茅屋里,床沿坐著一人,低頭垂淚。屋內堆滿柴垛,角落里還煎著藥,時隔多年,謝留塵似乎還能聞到那股熟悉的藥味。
緊接著,他見到那個小小的自己邁著小步跑來,滿臉疑惑:南星師父,你又在哭了。
南星忙擦了擦淚,道:阿塵,你看錯了,我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