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至此,商離行冷靜下來,搖頭道:并非商某不答應(yīng)。若能找到,三百年前就找到了。南星后來確實來過秋水門一趟,但之后便不知所蹤了。我與九子其他幾個,找了整整三百年都沒能找到南星其人。
那妖王聽他軟下聲音,自也收回咄咄逼人的氣勢,不冷不淡道:你們秋水門勢力廣布四陸,搜尋一個沒有修為的藥師,應(yīng)是易如反掌之事。
商離行依舊搖搖頭:尋找一個失蹤了三百年之人,實在渺茫無期,少則三五年,多則數(shù)十年,難道妖族兩萬精兵也要在南嶺呆上十余年不成?
商門主好會討價還價,妖王一經(jīng)說開,倒也好說話:本王可以先退兵,找人之事暫且押后。
如此說法,正中商離行下懷。拱手道:那商某代表南嶺人族接受殿下的交易了。
大妖王道:好。妖族大軍中有我的手下,兵權(quán)號令,全權(quán)交由他負責(zé),你與他對接即可,到時再將我那弟弟留給我便是。
商離行緩緩點頭,暗自在心里謀劃計策。
妖王說完,起身將要離去:那本王就在西涯山靜候商門主的好消息了。請
慢!商離行突然出聲。
嗯?妖王果然停在桌案邊,發(fā)出不解一聲。
商離行略一定神,正色道:天暗路滑,殿下慢走。
妖王呵笑一聲,道了句:蘭辛,我們走。身形不動,卻有一陣北風(fēng)挾雪撞開門栓,刮進書房,燭光忽閃,身影瞬移,已是走得無影無蹤了。
舉目望去,唯余書房門外蒼茫夜色,松竹青翠,霧凇沆碭,地面上一道淺淺的灰白腳痕。
商離行只好勉為其難再度將書房門闔上,無言捂胸,緩緩走回桌案邊,黯然獨坐。
他方才差一些就問出謝師弟之事了。
好在尚存一分理智。若貿(mào)然提出謝師弟之事,反倒使人生疑,遭妖王得知自己軟肋尚是小事,謝師弟的安危才是大事。這女人如此喜怒無常,焉知不會傷害謝師弟。眼下兩族關(guān)系勢同水火,他不能冒這個險。
雖這壞家伙薄情寡義,也曾坦言與他只是逢場作戲,從未有過真情,那日場景至今想來,仍是句句誅心。但要他輕易放下,卻是萬分不能。
翌日一早,一輪明日初升,日光打在結(jié)了霧凇的樹梢上,地面雪花開始融化。白萱按照慣例,前來為他療傷,推門進來,明眸一看,商離行換了一身玄色廣袖長袍,正端坐書桌前低頭閱信,聽聞門聲,抬頭望來,眉眼間神光煥然。
白萱驚喜道:門主,您終于想開了?
商離行苦笑一聲:再頹喪下去我這個門主就不用當(dāng)了。又溫聲吩咐道:叫何所悟來。
白萱見他走出陰影,心情也為之振作,將藥箱放下打開,取出傷藥,為商離行調(diào)養(yǎng)傷軀。不多時,何所悟健步到來,白萱退出書房,二人閉了房門,密談?wù)隆?br />
商離行率先開口:那邊如何了?
何所悟答道:妖族三日來日夜不休,已占領(lǐng)凡人城鎮(zhèn)二十三座,數(shù)千修士聚成戰(zhàn)力,在濱海小鎮(zhèn)抗擊妖族大軍,雙方正著力對峙,修士目前形勢嚴峻,急需援助。我昨日派出門中一千五十名散修前去支援了。
商離行靜靜聽聞,又問:凡人死傷狀況呢?
何所悟向他匯報戰(zhàn)況,自是不可能如以往一樣沉默寡言,一板一眼道:這位妖王行事雖乖張無常,但從不對凡人下手,所殺者皆為修士。他與其他妖族之人修為都很一般,只有身邊跟著的一名擅使妖火的隨從有些本事,但這名隨從卻很少使用妖火傷人,之前在步蟾宮對戰(zhàn)中幾度對我們手下留情。紀柔那次也是如此,可惜我終究慢來一步說到紀柔這個名字,頓了一頓。
商離行全神貫注于戰(zhàn)局形勢,渾沒注意他情緒變動,二指曲起,輕扣桌面,開口卻是驚人之語:昨夜,我院中來了一個女人。
何所悟不意自家大哥竟突如其來冒出這么一句,一時全身僵挺,呆若木雞。
商離行見他愣住,不由一笑,解釋道:是妖族的大妖王,她昨夜來訪,與我訂下協(xié)議,可助我們逐退妖族兩萬大軍。
大哥與妖王合作了什么?何所悟暗自想道:聽說那姓謝的小子是被妖王擄去了,難道此次合作與他有關(guān)?想到這里,竟是微微惱怒,這廝捅了大哥一劍還不夠,還想與大哥糾纏到幾時?自家大哥一向英明絕俗,卻在這小子身上屢屢栽了跟頭。何所悟面上不顯山水,心中卻極為不滿。
商離行不知他心中想法,只是將自己思定之對戰(zhàn)計劃和盤托出。何所悟心怕他關(guān)心則亂,被妖王趁虛而入。不禁問道:大哥如此信任那個妖王?焉知不是里應(yīng)外合之計?
里應(yīng)外合么?商離行一怔,忽地想起昨夜熒熒燭光之下,那雙酷似謝留塵的眼睛。果斷搖頭道:不可能。
何所悟聽他語氣肯定,想著多半是自己擔(dān)憂過多了。拋卻心頭萬千思緒,靜靜聽商離行交代計劃。
那兩萬人馬受大妖王調(diào)遣,無須將兵力放在他們身上,只需將妖王引至秋水門的方位來即可,其他皆交由大妖王處置。你所做的便是截斷通風(fēng)報信之人,與紀話到這里,頓了頓,又改口道:罷了,讓他多休息一段時間吧。
何所悟飛快點頭:不用跟他說了,我自己行動就可以。
忽聞門外敲門聲,紀清的聲音隨之在門外響起:門主
商離行與何所悟?qū)σ曇谎,可見彼此眼中?dān)憂之色。少頃,商離行輕嗽一聲,朝外面道:進來吧。
門外的紀清輕推房門,頭發(fā)束起,白紗縞衣,走進書房,與房中二人打了聲招呼。何所悟?qū)㈩^壓得低低的,胡亂應(yīng)了一聲。
商離行抬眼望去,見紀清雙眼紅腫,口唇發(fā)白,面上全無半分活人氣息,只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紀清緩緩走近桌案,對他道:門主,我也要去。
商離行與紀清相識三百年,何曾聽過他提出這般主動要求,知他因紀柔之死大受打擊,性情大變,欲相勸幾句:你再休息一段時間吧。
紀清搖了搖頭,正正看過來,眼中滿是堅毅之色:小柔生前常與我說,人活一世,與其得過且過,不如轟轟烈烈,活出自己的一條路。我那時只覺得她說的一切離我很遙遠,要什么風(fēng)光,要什么名望,安貧樂道一輩子不好嗎?現(xiàn)在,卻不這么想了。
商離行五指頓然緊握,揚眉一望,何所悟也不顧內(nèi)心愧疚,訝異地抬起頭。
我是個沒本事的哥哥,多年來一直仰仗著自己的妹妹過活,功勞是她掙來的,名望地位也是她打拼來的,我這個哥哥只會躲在她身后貪圖安逸,做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商離行喉頭微微一動:紀清
門主,無須再勸,我這段日子已然想得清楚了,紀清頓了頓,又說道:如今小妹累了,想先歇息了,我這個做哥哥的,生前不能為她做些什么,死后更加不能讓人瞧不起。我要繼承小柔的意志,代替小柔,活下去!他說話猶是那般低聲細語,語氣中卻多了幾分堅定的決心,眼中光彩亮得幾乎灼人。
看著那熟悉不已的神采,商離行只覺自己的心被一根尖針狠狠地刺了一下。當(dāng)日紀柔慘死雪山,受打擊最深的自然是她這位血濃于水的兄長,他也早已想好了如何安置這位內(nèi)向訥口的結(jié)拜兄弟,使其快速走出痛失親人的陰影。卻不料紀清受了打擊之后,性情竟轉(zhuǎn)變至此,不但沒有沉溺于悲傷之中,反倒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商離行心頭酸澀,只好退了一步,答允紀清:也好,多出去走走,對你也有好處。低聲吩咐了一句:何所悟,照顧好他。
知道。何所悟神色凝重,望了一眼紀清,說道:我以后會保護好他。
第六十八章
紀清、何所悟離開后,商離行整理桌上書冊,徑自走出書房,穿過庭院,來到昔日謝留塵暫住客房,不解衣帶,往床上一倒,閉眼養(yǎng)神。他這段時日以來,每每胸口痛楚難忍之時,便只身前來這間廂房,怔怔然坐上老半天,夜間也是不由自主在此下榻,只有聞到那殘留被衾的獨特氣息,方能安睡。
可孤衾獨枕,其心中寒苦無論多少被衾都蓋不暖。
休憩半晌,感到心上傷口微微痛癢,遂在房中解開衣襟,低頭一看,那卦錢大小的傷痂已脫落,只剩一道淺白嫩紅的痕跡。商離行看著心口那道白痕,苦笑一陣,自言自語道: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半月來,他除了處理門中事務(wù),余下獨處時間,便是在反復(fù)想著謝留塵那一劍的動機。他苦思多時,卻始終想不明白,謝留塵既對自己有所懷疑,為何寧愿相信魔族之人,也從未想過盤問自己事情真相,難不成真是因為商離行長長嘆了口氣,得出一個更加令人心碎的答案:或許是他根本沒想過信任我吧?仰倒床上,雙睛無神,望著頭頂紅綃青帳。這時間,后院傳來嗚嗚之聲,含悲帶怨,是風(fēng)中竹子發(fā)出的聲音,似在啜泣,又似低吟。
小院之前只栽種了一些松樹柏木,自謝留塵入住后,商離行便仿照磊落峰的景致,囑托門人往院子里栽了數(shù)十支南竹。南竹受泗海之水澆灌,這半個月來簇叢節(jié)生,拔地長了十尺有余,本是給謝留塵練劍之用,可惜那日謝留塵始料未及的一劍,將他全盤計劃打亂。
商離行念及至此,又忿然念道:管他是信不信任我!待來日抓到這壞家伙,看我怎么好好處置他!
過了半日,果見門人來報,說是妖族集結(jié)了一萬大軍,往秋水門方位行來,照當(dāng)前路程測算,六日后將到達秋水門本部。門中一時人心惶惶,只因眼下駐守秋水門本部的散修不及上千,門派地勢又處平原,易攻難守,如何抗衡得了妖族上萬大軍?門人爭相向門主請示迎敵方針,卻只得到商離行短短四字回復(fù):守好本部。門人私底下揣摩這四字含義,百思不得其解,卻也知道門主行事向來高深莫測,或許是已有了應(yīng)敵之策,才如此成竹在胸罷?心下大定,漸漸地放棄探索念頭,回到自己的崗位去了。
商離行為了不讓風(fēng)聲走漏,并未道出與大妖王合作之事,只裝模作樣地加固秋水門周邊防守,靜候妖族大軍來臨。自己卻帶著幾名資歷較老的散修,朝出晚歸,耗費心力,在秋水門前方十里深谷布下可圍困萬人的巨型法陣,往來指導(dǎo),忙得直抽不出手腳。門中雜事悉數(shù)交予白萱負責(zé),商離行同時委派她與各大宗門聯(lián)絡(luò)傳訊,共抗妖族。除云山劍宗外,其他門派皆傳來訊息,道是因妖族分撥一萬大軍對付秋水門,壓力陡減,無須秋水門這邊增援人馬相助。步蟾宮因昔日妖族進攻之故,死傷慘重,半月以來致力于重振戰(zhàn)力,部署麾下,整座宮殿加固了整整三層法陣,巍如泰山,固若金湯,宮主夢秋云更是放言,步蟾宮與妖王不共戴天,妖王膽敢來犯,直教他有去無回。
商離行空閑之際,給云山劍宗發(fā)了數(shù)道密函,卻始終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商離行憂心忡忡,但當(dāng)此風(fēng)雨飄搖之際,不敢輕易離開秋水門,便召了數(shù)名信得過的散修飛往云山劍宗探查情況。
妖族一萬精兵步步逼近,勢如破竹,漸漸靠近秋水門所在平原,商離行隨即吩咐門人往后撤離五里,逃至山谷中。妖族大軍不知是計,跋山涉水,行軍愈疾,幸自南岸一路行來,皆為荒無人煙的平原河岸,妖族大軍也沒有傷害凡人的機會。
六日之后,妖族大軍終于抵達秋水門前方平原,與商離行所設(shè)巨型法陣不過十丈之遙。領(lǐng)頭之人正是那擅使妖火的隨從寒竹。
商離行帶領(lǐng)數(shù)十位散修停在法陣之前,一塊石碑旁。獵獵山風(fēng)吹動墨染長發(fā),他身披玄色長袍,手持烏木長杖,眸似星海,面容肅靜,端的是氣度偉岸,風(fēng)骨卓然。
寒竹喝令大軍停駐在地,率眾而出,與商離行眾人隔著一道灌木林,遙遙對視。
我見過你。寒竹說道:三百五十年前,我在南嶺小盤山見過你。
小盤山位于南嶺大陸西岸,正是當(dāng)年商離行與先任妖王初次見面之地。
商離行揚了揚眉,也想起舊事:那時隨在先任妖王身邊的是你。
寒竹大聲道:沒錯,那時我王游歷南嶺,在小盤山與一位少年一見如故,感嘆道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天下人物來去,千百年后,孰能獨領(lǐng)風(fēng)騷?誰曾想,幾百年后,我們竟在此地兵刃相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