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山窮水盡之際,模糊的視野中忽然掠過一抹青綠色。
這次不是綠帽,而是一角柔軟的綠色裙裾,掠過地面時輕輕起伏,好似水面上層層漾開的漣漪。
“!啊、啊……”
魏震華身邊的一眾姬妾中,最愛穿青綠色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愛如珍寶、唯一在他羊尾后不離不棄的“賈姨娘”。
為了這個女子,他不惜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冒著與楚家交惡的風(fēng)險,打算將賈姨娘的兒子立為繼承人。
如今賈姨娘出現(xiàn)在他面前,是否意味著他的苦心沒有白費,她也愿意對他從一而終,陪伴他直到最后一刻?
沒錯,即使其他姨娘都是放浪不羈的妖女,拿魏家當(dāng)免費血包,給他戴一百頂綠帽,送他的兒子們一胎五百寶……
只要他最愛的女人還在身邊,他就不是一無所有!
對了,說不定她還能救他——
“賈……!啊!”
眼看著賈姨娘一步步走近,魏震華垂死的老眼中又一次迸發(fā)出希望的火花,映得他整張面孔都有了光彩,俗稱回光返照。
“老爺,您還好嗎?”
賈姨娘果真如他期望的一般,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捧起他白發(fā)蓬亂、臉泛綠光的腦袋,輕輕摩挲著他的太陽穴。
她的姿態(tài)是如此溫順,手法是如此輕柔,仿佛天上地下,一切俗世紛擾都與她無關(guān),她眼中只有魏震華一個男子,他就是她今生唯一的倚仗。
這讓魏震華找回了久違的安心感和滿足感,他依偎著賈姨娘溫軟的柔荑,仿佛嬰兒回到母親的懷抱,萎靡不振的自尊心一點點膨脹起來,就連麻木的唇舌也恢復(fù)了幾分:
“楚……殺……”
楚清漣!
他一定要殺了楚清漣那個賤人!
他要讓她知道,何為天地、陰陽、尊卑,誰才是魏家唯一的掌事者!
“快、快幫我……”
【魏真人!
就在此時。
從魏震華頭頂,傳來了與他記憶中截然不同的冷冽聲音。
那聲音依舊婉轉(zhuǎn)動聽,卻是直接從他腦海中響起,帶著強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如同一把冰錐自天靈蓋鉆入腦髓。
【魏真人,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
更可怕的是,這一切并非錯覺。
女子纖細雪白的玉指間,的確挾著一枚尖銳的、寒光閃爍的長針,針尖不知何時抵上了他的太陽穴。
【昔日你效忠承光上神,跟在仙界身后討一口殘羹冷炙,追隨他們破妖都、斬混沌、剿媸皇……何等意氣昂揚,威風(fēng)八面?憑著“魏家后人”的名號,就連尋常仙官也要敬你三分!
【當(dāng)時的你,可曾想到過今日?】
“……。
魏震華覆著陰翳的渾濁雙眼,一瞬間驚恐地睜大了。
他從未聽過這個女聲,但其中蘊含的漆黑恨火,足以將他這副枯朽的身軀焚燒殆盡,連一點殘灰都不留。
“你、是……”
【我?我只是個小人物,想來魏真人已經(jīng)不記得了!
那披著“賈姨娘”外殼的女子莞爾一笑,自上而下俯視著他,眉目如畫,神色溫柔,仿佛一尊悲天憫人的神像。
【放心,你那位賈姨娘與孩兒安然無恙,已被我們送回家鄉(xiāng)隱居了!
【雖然她當(dāng)初跟你走是迫于淫威,她的兒子也不是你親生的,但你待她一片真心,想來不會計較這點小事吧?】
【至于我這個“假姨娘”嘛……】
女子微微偏了偏頭,這個動作讓她神像般的姿態(tài)鮮活起來,目光流轉(zhuǎn)間,有種近乎殘酷的美麗。
【魏真人,你聽說過“麝鵼”嗎?】
【我叫阿珍,是離洲麝鵼一族的遺孤。當(dāng)年我僥幸為息夜君所救,方才從你們的屠刀下逃過一劫!
【我死去的同胞,是你們頭頂?shù)狞c翠、衣上的熏香、腳底的淤泥!
【如今我代替他們,向你們索命來了!
……
同一時刻,放生臺——
“妹妹們,再飛快些!”
云霄之上,星海之間,無數(shù)鳥雀和化身為鳥雀的少女振翅高飛,迎著清爽的晚風(fēng)與澄明的月色,將燈火通明的鯤鵬臺遠遠拋在身后。
此情此景,一如聶昭穿越之初,搭乘狗拉雪橇穿過天門,告別群魔亂舞、烏煙瘴氣的仙界一樣。
不過這一次,她們是手挽著手一同逃出生天,彼此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再快些!”
葛織娘在前領(lǐng)路,時不時急切地催促眾人,“還差一點點!只要離開鯤鵬臺大陣的監(jiān)視范圍,我們就能與來接應(yīng)的仙官會合了!大家加油啊!”
然而天不遂人愿,有時候怕什么便來什么,完美印證了傳說中的墨菲定律。
這些少女畢竟年幼力微,有幾個身子骨弱些的,飛出一段距離便氣力不濟,顫巍巍的直往下墜:
“姐姐,我、我飛不動了……”
“妹妹當(dāng)心!”
葛織娘自然不會坐視,連忙回頭施以援手,就像親鳥背負雛鳥一樣,托起了這些哭哭啼啼揮動翅膀的少女。
“對不起姐姐,我太沒用了……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我一回頭,看見那條巨鯤,就想起我剛被他們擄來的時候,我太害怕了……”
“魏少爺、魏家,還有鎮(zhèn)星殿……我每次想到他們,就覺得他們好像這條鯤一樣,是個恐怖的龐然大物。無論我們多努力,都撼動不了分毫……”
“別說喪氣話!”
葛織娘斬釘截鐵地打斷她們,語氣中卻無絲毫責(zé)備之意,唯有鋼鐵般堅韌不拔的決心,以及瀚海般溫柔遼遠的關(guān)懷。
“別害怕。有我在,決不會再讓你們落入魔窟!
“仙女姐姐……”
仿佛在叩問她的決心一般,從展翅飛翔的少女們身后,傳來了深邃、洪亮而悠長,宛如發(fā)自幽冥之底的聲音。
“糟了,是鯤!”
葛織娘心頭重重一沉,接著便感覺脊背發(fā)冷,一股無從抵抗的強大吸力從身后襲來,仿佛將她卷入深不見底的漩渦。
顯然,魏家多多少少還有幾個明白人,就在她們耽擱的這一會兒工夫里,對方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驅(qū)使巨鯤追趕這些不識好歹的“落跑新娘”。
上古異獸之力非同小可,饒是葛織娘在“妖修前輩”幫助下保住了仙身,動用全身靈力與其抗衡,依然力有未逮。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便只覺手頭一空,已有一個女孩被狂暴的氣流卷走,稚嫩的羽翼從她掌中滑脫。
“姐姐!姐姐——!”
少女驚駭恐懼到了極點,淚水盈睫,尖叫聲如同雛鳥的悲鳴一般刺破夜空。
在她身后,是御劍趕來的魏家修士。
他們眼中閃爍著貪婪而狂熱的光,暴露出話本故事里從未描繪的猙獰嘴臉,朝向無力墜落的少女伸出手去——
“不要!我不要回去!姐姐救我,姐……”
轟。。
回應(yīng)她凄聲呼喚的,是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以及大朵迎風(fēng)怒放的煙花,一瞬間將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晝。
“葛仙侍,還有各位姑娘。你們都辛苦了!
“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吧。”
聶昭靜靜佇立在云端之上,身上鮮亮的大紅喜袍還未換下,越發(fā)映得她整個人熠熠生輝,如同夜色中的花朵一般明艷動人。
她手中緊握著一枚光華流轉(zhuǎn)的金釵,那是她仙官薪水的一部分,可謂取之于工作、用之于工作,實現(xiàn)了永恒輪回往復(fù)的內(nèi)循環(huán)。
錢這種東西,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
此時不花,更待何時?
“諸位,后退!”
伴隨著這聲清喝,聶昭一振衣袍,驅(qū)動自己從黑骨林中吸納的全部靈力,將金釵高高拋起,仿佛判官高舉賞善罰惡的利劍。
然后,她毫不猶豫地揮劍——
“斷!”
剎那間,光耀四野,云海掀濤。
任他是神是魔,也要在這一“劍”的浩然正氣和凜凜聲威面前退卻。
劍鋒所及之處,無論夜空、云海還是月光,都被明亮耀眼的白光一分為二,猶如橫斷天河。
在這條劍氣開拓的天河之前,在狂風(fēng)巨浪般磅礴而洶涌的靈力之中,就連一縷微風(fēng)、一片飛雪也不能穿過。
她一人當(dāng)關(guān),便是不可逾越的城墻。
淵渟岳峙,琨玉秋霜。
“————。
魏家修士首當(dāng)其沖,當(dāng)場被暴漲的靈力激流掀飛,慘叫聲劃過夜空,連人帶劍一起成了天邊的星辰。
“……”
與此同時,上古巨鯤似有感應(yīng),對月發(fā)出一陣高亢而悠遠的悲鳴,其中隱有戰(zhàn)栗瑟縮之意。
然而,這瑟縮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因為它隨即意識到,聶昭那一劍揮落后,原本牢牢鐫刻在自己神魂上的烙印,竟隱約有松動之兆!
如此一來,鯤哪里還顧得上執(zhí)行命令,立刻運使全部靈力,與迫使它成為萬年打工鯤的枷鎖對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