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座墓……”
“……”
用不著他提醒,聶昭也看得出來。
盡管姽婳供奉的花朵完好如初,但墓碑上積了一層浮塵,顯然已有許久未經(jīng)打理。
再看周圍的墳?zāi)梗臎鲫惻f猶有過之,路面為落葉與雜草所覆蓋,但見寒意森森,滿目蕭條。
黎幽嘆道:“姽婳安排的守墓人雖不善戰(zhàn),但勝在做事用心,日日灑掃,從無懈怠。只是……”
——只是,他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
就連立場不同的暮雪塵和葉挽風(fēng),面對這幅景象,也只能說一句“人畜有別”,有的妖魔堪為人君,有的妖魔就是個牛馬玩意。
“嘿咻!
小桃紅打了一路的盹,這會兒終于頂開箱蓋,從黎幽背后的書箱里鉆出來,“我就說嘛。所謂‘四兇’,你們仨都是湊數(shù)的,只有羅浮君是個窮兇極惡的混賬東西。”
“……”
聶昭沒應(yīng)聲,在姽姝墓前雙手合十,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口中低聲道:“得罪。”
接著她手腕一抬,地面就像被無形的大手掘過一般,泥土和碎石紛紛拱向四周,在中央留下一個偌大的空洞,露出其中漆黑、樸素的棺槨。
“起!
聶昭比了個劍指,沖著自己的方向輕輕一勾。
只聽“哐”的一聲,沉甸甸的棺蓋騰空而起,平移數(shù)尺后落在一邊,讓棺木里沉睡的“佳人”見了天日。
不過,這位佳人的形貌,著實(shí)有幾分凄慘。
暮雪塵倒抽一口涼氣:“這是——”
葉挽風(fēng)啐了一口(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像劍仙):“畜生行徑,虧他們做得出來。”
“一路走好。”
小桃紅用前爪按住胸膛,低下頭行了個莊重的禮,“阿幽會為你們報仇的!
聶昭:“…………”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副棺木,半晌無言。
棺木中的確靜靜躺臥著一具遺骸,從身量來看是位女性,但任誰都看得出來,那不可能是姽姝。
——因?yàn)槟蔷哌z骸的胸骨和頭顱,都被人以重手擊了個粉碎,是個“死無全尸”的模樣。
小桃紅扒著棺木仔細(xì)檢查了一陣,篤定道:“我認(rèn)識她。她叫小芳,是姽婳安排的守墓人之一,上回我和阿幽一起來掃墓,還跟她打過招呼呢。沒想到……”
——是啊。有誰能想到呢?
——有誰能想到,這一切人間慘劇的開端,只是因?yàn)橹厝A上神想復(fù)活他的女朋友呢?
聶昭無聲地攥緊了拳頭,卻一個字都沒有罵出口。
正主又不在眼前,這會兒大發(fā)雷霆,不就是喪家犬的無能狂怒嗎?
她的怒火,應(yīng)該用在更有價值的時候。
另一邊,黎幽在墓地里輕飄飄地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面色凝重,罕見地沒有半點(diǎn)笑容。
面對眾人疑惑的神情,他甚至破天荒地沉默了一下,方才開口道:“我以神識粗略掃過一圈,大部分墳?zāi)苟加斜蝗藙舆^的痕跡。其中的遺骨,只怕已經(jīng)被替換了。”
“什么?”
聶昭面色一變,“除了姽姝,為何還有其他人?難道——”
黎幽頷首:“正如你所想的一樣。此地多是死在仙魔大戰(zhàn)中的魔族將領(lǐng),其中不乏驍勇善戰(zhàn)之輩。羅浮君盜取他們的遺骨,改造為行尸大軍,便有以一當(dāng)十之能。”
聶昭不禁齒冷:“那么,如今墳?zāi)怪械氖恰?br />
黎幽停頓了一下,纖長的眼睫顫了顫,好像雨中細(xì)葉一般低垂下去,蓋住了幽微閃爍的目光。
“要么是遇害的守墓人,要么是他們從別處找來的無名尸骨。譬如,派不上用場的老弱病殘,或者飛禽走獸吧!
“抱歉,阿昭。此地離妖都太遠(yuǎn),是我疏忽了!
“我*!”
聶昭誠實(shí)地發(fā)表感想。
“我……草……草叢中可能有埋伏,小心些!
葉挽風(fēng)看上去很想跟著罵一句,但他及時回想起自己的人設(shè),又憑毅力將罵聲咽了回去。
聶昭追問道:“也就是說,重華上神與羅浮君做了交易,兩人各取所需,一個帶走戀人的遺骨,另一個掘了清凈谷大半的墳,用來充實(shí)自己的魔軍,再把守墓人的骸骨扔進(jìn)去充數(shù)。是這個意思嗎?”
黎幽輕輕一點(diǎn)頭,便算是默認(rèn)了。
聶昭忽然想起,當(dāng)初花想容提及羅浮君時,也曾說過“盡量不要遇見他,遇見他便跑,跑不掉就自盡”。
如今看來,面對喪心病狂的反社會變態(tài),就算自盡也未必管用,因?yàn)樗會讓你起尸。
“四兇”在妖魔中擁躉者眾,樹大根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鏟除。
除了黎幽這個走位風(fēng)騷的異類,魔頭們極少在仙官面前現(xiàn)身,更別提一決生死了。
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要與知法犯法、監(jiān)守自盜的重華上神做個了斷。
葉挽風(fēng)蹙眉道:“道友,下一步該如何是好?殺人的是碧虛湖,毀尸的是羅浮君,重華上神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只怕不會留下證據(jù)。”
聶昭冷笑一聲:“那是自然。他可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世大情種,還得留著性命與愛人雙宿雙飛,怎么能栽在這里?”
“但我偏不信這個邪。我千里迢迢趕來艮洲,就是為了尋找‘不存在的證據(jù)’!
說罷,她朝向打開的空棺踏出一步,不等眾人伸手阻攔,毫不遲疑地縱身跳了進(jìn)去。
“黎公子,你身上還有其他寶可夢……我是說,你還帶著其他下屬吧?除了自閉蛇,蜃妖應(yīng)該也被你拐回家了!
聶昭站在棺木中回過頭來,面色和語氣一般沉靜,唯獨(dú)一雙眼亮得逼人、冷得瘆人,像兩顆浸在冬夜冰湖里的寒星。
“以蜃妖的法術(shù),或可吸引墓地中的殘魂,制造出他們記憶中的幻境。而我會以與尸骨接觸最久的棺木為媒介,深入幻境,重新體驗(yàn)這些死者的人生。”
“不行!”
黎幽尚未答話,暮雪塵便搶先打斷道,“殘魂記憶不全,很難找到有用的線索,只能深入其中,從頭到尾逐一回溯。一兩人還好,若是回溯太多人的記憶,潛入者的魂魄便會遭到侵蝕,迷失心智,分不清他人和自己。當(dāng)年?duì)T幽上神都因此受過重創(chuàng),我不能讓你……”
“……”
饒是聶昭早有準(zhǔn)備,也被他這連珠炮似的一席話震住了。
半晌過后,她方才從震撼中回過神來,整個人精神一振,驚喜交加地開口道:
“雪塵,你……原來……”
暮雪塵察覺自己失態(tài),手足無措之下,下意識就要拉起衣領(lǐng)遮臉:“我不是那個意——”
“——原來,你能說這么長的話!”
暮雪塵:“…………”
暮雪塵:“我是認(rèn)真的!
聶昭:“我也是認(rèn)真的!你說話實(shí)在太少了,我一直很擔(dān)心,生怕你受過什么刺激,又怕貿(mào)然提問觸及你心理創(chuàng)傷,還想著觀察一段時日再開口呢。太好了,看上去問題不大……”
“……”
暮雪塵垂下頭低聲道,“就算我有病,現(xiàn)在也治好了。”
聶昭:“什么?”
暮雪塵:“沒什么!
他唯恐再被聶昭岔開話題,緊跟著踏上一步,和她一起跳進(jìn)了棺材里。
“師……不,阿昭。你不該總想著一個人亂來!
他個頭沒比聶昭高出多少,搭不起前輩架子,只好雙眼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她,用滿腔誠意彌補(bǔ)欠缺的威嚴(yán)。
“現(xiàn)在,這里不只有你一個人。不只有你一個人,想要改變現(xiàn)在的仙界。我們是你的朋友,你的親人,你的……同志。”
“所以,無論多么艱難的幻境,我們都會和你一起面對。然后,再一起回到這里!
“……”
葉挽風(fēng)原地發(fā)了會兒呆,發(fā)現(xiàn)暮雪塵將目光投向自己,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
“等一下,‘我們’中包括我嗎?潛入幻境倒是不難,但我不想扮演缺乏格調(diào)的角色,得讓我挑一挑劇本……”
黎幽:“好了,知道了,別讓阿昭久等!
他絲毫不關(guān)心葉挽風(fēng)的想法,甚至懶得多敷衍兩句,抬手就沖他后背扇了一巴掌,將他也掄進(jìn)了敞開的棺材。
下去吧你!
葉挽風(fēng):“?”
聶昭:“???”
三個成年人直挺挺地杵在一口棺材里,面面相覷,啞口無言,畫面一時間美得令人窒息。
聶昭:“這……好像有點(diǎn)擠哈。要不,咱們多開兩口棺材,大家各睡各的?”
葉挽風(fēng):“既然如此,須得找個骨相清俊的魔兵——”
“夠了!你們差不多得了!”
只聽一聲鶯啼般的清脆呼喊,蜃妖蕊珠從黎幽身后一躍而出,雙手叉腰怒斥道:
“你們把幻境當(dāng)成什么了?你們可是要潛入死者的記憶,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個人!像你們這樣胡鬧,只會把幻境搞得一團(tuán)糟,根本找不到線索!”
多日未見,蕊珠還是那副活潑嬌俏的小女孩模樣,青紫色扎染長裙隨風(fēng)飄揚(yáng),滿身銀飾叮當(dāng)作響,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
聶昭能屈能伸,見她隱約有從“嬌”轉(zhuǎn)“傲”的架勢,立刻乖覺地行了個禮:“蕊珠妹妹,這次麻煩你多擔(dān)待了!
“哼。還知道打招呼,算你識相!
蕊珠煞有介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頭頂亮閃閃的銀冠也跟著搖晃,“要不是娘親叫我聽抱香君的話,我才不干這麻煩事呢!
“聽好了,接下來我會施術(shù)覆蓋整片墓地,將殘缺的記憶拼湊起來,讓你們逐個進(jìn)入體驗(yàn)。不過,你們一次最多體驗(yàn)三段記憶,一定要從幻境里出來!明白嗎?”
“好……”
聶昭剛要答應(yīng),便感覺眼皮驀地一沉,一陣排山倒海的睡意襲來,瞬間吞沒了她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