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驚春替她梳好了發(fā)髻,予明嬌才慢慢地站起身來,開口道:“沅霜姑姑,驚春,你們都出去罷!
在驚春回頭對上予明嬌的目光時,她便無聲點了點頭,隨后便對沅霜道,“姑姑,您不是還要去主院幫忙的嗎?”
沅霜方才想開口說些什么,卻未來得及,她便被驚春給拉著走了出去。
室內陡然寂靜下來,唯有珠簾碰撞的聲響。
辛嬋原想站起來,卻被走近的予明嬌按著肩又坐了下來。
她似乎是在打量銅鏡里辛嬋的面容,半晌她微微一笑,“辛嬋,你生得很好看!
說著,她便從桌上擺放著的諸多金玉釵環(huán)中挑選出一支嵌了明珠的金簪來,緩緩插在了辛嬋微微泛黃的發(fā)間。
“你還記得四年前,是我將你從父親手里救出來的罷?”她好似隨意的一句話,再拿起桌上的一只金質嵌珠耳環(huán)時,卻忽然瞥見辛嬋完好的耳垂。
她稍稍皺了眉。
“奴婢記得。”辛嬋看著銅鏡里映照出的予明嬌的面容,道。
予明嬌勾了勾唇角,她伸手撫了撫辛嬋的耳垂,聲音忽然放得很輕,“辛嬋,你應當知道,一旦淪為我父親煉藥的引子,便沒有人可以生還,而你卻是個例外!
她說,“是我讓你多活了四年,是嗎?”
“是!毙翄让黠@察覺到銅鏡里盯著她的那雙柔亮的眸似乎像是浸潤了這烈云城極夜的顏色一般,黑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予明嬌“嗯”了一聲,她松開辛嬋時,一霎便有暗紅的光芒如絲線一般纏住了辛嬋,將她徹底束縛。
辛嬋一驚,可想要掙脫卻是不能。
她一介凡身,如何能抵擋得了這位烈云城城主女兒的術法。
予明嬌站在辛嬋身后,一雙妙目定定地盯著銅鏡里映照出的辛嬋的臉,淡聲道:“辛嬋,我讓你多活了四年,這已經足夠了。”
“你該謝我的!
予明嬌斂眉嘆息,“其實我也不想要你的命,可是辛嬋,你知道我父親的秘密,你也知道他這些年暗地里在做些什么,如今藏在我們烈云城的秘寶已然鎮(zhèn)不住了,唯有予氏血親性命才能加固那道陣法,”
“父親他舍不得我的那個弟弟明煬,卻要舍我……”予明嬌輕笑著,眼眶卻悄然紅透。
“我喜歡的人,他不讓我嫁,如今連我的命,他都想拿走……我怎么可能讓他如愿呢?”予明嬌深吸一口氣,她俯身湊在辛嬋的耳畔,道:“你的身形與我相似,我施以幻術改變你的容貌,定能騙我父親一時,一時也足夠了,足夠我逃離這里,去找顏哥哥!
她口中的“顏哥哥”,便是那業(yè)靈宗的小少君——趙景顏。
“這衣裳,金釵還有耳珰,都是我送你的,辛嬋,你好好收著,不要怨我!
予明嬌說著,便以金針生生地穿透了辛嬋的耳垂。
因為予明嬌用錦帕堵住了她的嘴,辛嬋此刻已經不能言語,耳垂的疼痛令她眼眶里已經泛起了生理淚花,可她卻連一點兒聲音也發(fā)不出。
她盯著銅鏡里那個正在用錦帕細細地擦去她耳垂上的血跡的女子,仿佛她從未真正了解過這位她服侍了四年的小姐。
待予明嬌將那兩只耳珰替辛嬋戴上后,她才心滿意足地將帕子取下。
“辛嬋,該是你報答我的時候了!彼f。
作者有話說:
猝不及防地開文啦,這大約是一個女主一心想做壞人但屢屢被男主拉回正道的故事……這本是純粹的為愛發(fā)電,算是圓我自己的古早仙俠夢,慢慢寫,慢慢琢磨,希望能不辜負自己的熱愛。
第2章 那個男人
辛嬋是六年前入的城主府。
為了湊齊給親弟測試根骨的銀錢,以求得拜入城主府做外門弟子的機會,她的母親毫不猶豫地將她捆了,賣入城主府做下等奴仆。
那時辛嬋的母親或許不知道,是她親手將自己的女兒送入了這世間最深的煉獄。
也許,她也根本不會在乎。
烈云城百年根基,那秘寶便是立城之本,可時至今日,烈云城卻已愈見式微,而那件秘寶也早已不是如今的烈云城主予南華所能鎮(zhèn)壓得住的了。
也是因此,他方才想出了以人命血肉來加固陣法的法子。
最好是像辛嬋這般被買進來的下等奴仆才好,即便是死了,也根本不會有人在乎。
就如同予明嬌所說的那樣,若非是她,辛嬋早在四年前,便已被獻祭,只能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在城主府之下的地宮里,辛嬋度過了最為煎熬痛苦的兩年。
因為在被獻祭給陣法之前,她和那些被關在地宮底下的下等奴仆們都一樣,需要每日浸泡靈草藥浴,而于他們這些沒有絲毫修為的普通人來說,那些靈草的靈氣浸潤到他們的軀體里,便在他們身體里的每一寸血脈里沖撞,如綿密的針刺,令人痛不欲生。
而為了避免他們有逃離地宮的可能,每一個奴仆的肩胛骨處都會被釘上一寸魂釘。
只要離開城主府,魂釘就會消融掉他們的血肉。
可即便如此,辛嬋也還是逃跑了。
辛嬋跑出地宮的那日,她唯記得那時的天色很亮很亮,刺激著她的視線好似籠上了一層朦朧的紗。
在漆黑的地宮里待得久了,她幾乎都要忘記烈云城的極晝該是什么模樣。
嵌著鐵刺的鞭子抽在辛嬋的身上,帶出一道淋漓血痕,她摔倒在地,被身后追趕上來的人踩著脊背,按在塵土里。
一雙繡著粉白芍藥的繡鞋映入眼簾,鵝黃色的衣袂被微風吹著,好似湖面漣漪一般微蕩。
手執(zhí)素紗團扇的少女立在她眼前,所有強烈的光線都已經被她纖瘦的身形遮擋,逆著光時,她的面容在辛嬋眼里并不真切。
辛嬋只見她以扇遮面,蹙起秀眉,踩著細軟薄底的繡鞋后退了兩步。
也許是那時候的辛嬋看起來足夠狼狽,足夠可憐,令這位從來未見過絲毫血腥的嬌小姐起了些許的憐憫之心。
于是只她一句話,辛嬋便從即將獻祭的死奴,成了她蘆汀院里的侍女。
辛嬋是感激她的。
故而這四年來,她一直盡心侍奉予明嬌。
她或許永遠都逃不出這個地獄,因為她肩胛骨處的魂釘便是困住她的枷鎖,鎖著她的軀體血肉,永遠陷在這四四方方的迷宮里。
“辛嬋,該是你報答我的時候了。”耳畔是予明嬌清晰的聲音,可辛嬋盯著銅鏡里的自己,卻慢慢變得恍惚起來。
“小姐,”
她忽然喚了予明嬌一聲,“你當初,為什么救我?”
予明嬌一手扶在辛嬋的肩,聽見她的這句話時,她也許是有一瞬認真回想過的,但那或許于她而言到底不是什么重要的記憶,于是她哂笑,“重要嗎辛嬋?”
銅鏡里映照出予明嬌那張嬌艷動人的面龐,辛嬋看清了她眼底的嘲笑。
后來內室里便只剩下辛嬋一人,只因換臉的幻術若要再逼真一些,便必須要用刀刃將被施術人臉部的皮肉割開一些,然后再涂抹一種特制的藥液,而這種藥液無法保存,只能在需要使用的時候調制,才能達到那種以假亂真的奇效,所以此刻,予明嬌便是和驚春調制藥液去了。
當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的時候,辛嬋聽著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那熟悉的鈴鐺聲,便知道來人不是予明嬌,而是沅霜。
果然下一刻,她便在鏡子里看見沅霜掀開珠簾走了進來。
“辛嬋,”
沅霜見她被綁在那兒,便眉心一跳,匆匆過來,“我今日便覺著小姐和驚春都有些不對勁,果然……”
“辛嬋,她們這是要做什么?”沅霜伸手想要去觸碰辛嬋身上暗紅如絲的繩索,卻什么也觸碰不到。
她同辛嬋一樣,皆是凡身,根本沒有辦法解開這樣的術法。
“姑姑,您……”
辛嬋動了動嘴唇,可“別管我了”這幾個字還未出口,便有鮮血如簇迸濺到她的臉頰,星星點點,血腥彌漫。
辛嬋呆呆地望著沅霜腰腹間被一柄長劍破開的血洞,她的眼睫上仿佛還有血珠墜著,拖著她的眼皮更沉。
沅霜倒在地上時,辛嬋眼睜睜地看著殷紅的鮮血從她的身下漸漸蔓延出來,刺目的紅浸染著她的視線。
也是此刻,辛嬋才知道,原來予明嬌走時便在她掛在床柱旁的那柄劍施了法術,一旦有人靠近,那柄劍便會刺穿來人的軀體。
明明那日,辛嬋才見明煬小公子用這柄寶劍在瓊樓下的那片冰湖上挑起冰雪雕了一尊蛇女像,后來這柄寶劍便被予明嬌奪了來,而那時覆在劍身的冰雪已成了如今這般殷紅刺目的鮮血。
“姑姑!”辛嬋眼眶驟紅。
然后她便像發(fā)了瘋似的用力掙扎,暗紅色光線越收越緊,幾乎要嵌進她的血肉里去,將她生生勒死。
“姑姑……”她一聲又一聲地喚。
沅霜口中有鮮血涌出來,瞳孔驟然渙散。
也是此刻,辛嬋穿著的那件衣裳開始散出淡金色的光芒,使得原本束縛著她的暗紅光線驟然崩裂。
辛嬋跌下凳子,她顧不得其他,連忙便去扶沅霜。
可當她顫抖著伸手去探沅霜的鼻息時,便發(fā)現她已經沒有了聲息,唯剩那雙眼睛仍未合上。
予明嬌應該是也察覺到了自己留下的術法被人觸發(fā),當她匆匆趕回時,便看見辛嬋呆呆地跪坐在地上。
予明嬌看清了辛嬋懷里的沅霜腰腹間的血洞,也看清了那一地蜿蜒的鮮血,她何時真的看過這般血腥的場面?登時便驚叫一聲,連連后退。
可笑的是,偏生是她這般從未見過血腥的人,在那柄寶劍上留下的術法卻也足夠狠毒,不曾留有一絲余地。
驚春反應迅速,當即便一揮袖,苦澀的藥粉味道彌漫出來,辛嬋懷里的沅霜便在剎那間化作了燈影下星星點點的螢痕,剎那隕滅,消失不見。
昨日還曾鮮活的那樣一個人,就這樣在自己的臂彎里消失……辛嬋怔怔地望著自己那一雙殘留著殷紅血跡的手。
“你是怎么掙脫我的術法的?”等驚春處理完沅霜的尸體,予明嬌才執(zhí)一把絹紗團扇半遮著臉,立在珠簾后頭質問辛嬋。
可是下一刻,她便見那抹紅如烈火般的衣袂飄忽掠過,剎那間,那個身形纖瘦的姑娘便已經翻身踩上了窗臺。
窗外是起伏綿延的燈火,也有細如鹽粒的雪紛紛揚揚灑下來,寒風凜冽,濃深的黑包裹著這一座孤城,仿佛永夜未明。
“辛嬋!你要做什么?!”予明嬌先是一驚,隨后便斂眉怒道,“你逃不出這里的,即便是你跑了出去,你也別忘了,你身上的魂釘會讓你血肉消融,死無全尸!”
鐫刻在辛嬋肩胛骨深處的那顆魂釘就同沅霜手腕上鎖著的那枚刻著“奴”字的鈴鐺一樣,把她們都困在這里了。
也困在了這些貴人們的腳下。
“小姐,沅霜姑姑她照顧你十年了!
昏黃燈火間,予明嬌聽見坐在窗臺上的少女輕輕地喚了她一聲,那一瞬,她看見辛嬋回頭時,那眼睛里荒蕪得好像什么也不剩下。
“你殺死她了,”
她深深地望著予明嬌,“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難過。”
也是這一刻,辛嬋終于想起來那年除夕,她和沅霜姑姑在一起站在抱廈里煮茶看煙花的時候,她曾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辛嬋,你永遠都不能指望這里的貴人們,把你當做是一個人來看!
她說,“你也不該相信,貴人們給你的任何施舍,都是出自良善。”